104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寂抱着枕头进来, 无视江行止黑如锅底的脸色,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书呆子,我睡不着。”

江行止还坐在床上呢, 一脚踢他小腿骨上,火气冲天:“这大院里不是有医务室?你找医生开点安眠药去!”

裴寂睁开一只圆溜溜的眼睛,纳闷地问:“你吃火|药啦?”

他翻了个身懒洋洋道:“这是我的地盘我做主, 我才不吃安眠药!”

江行止不可思议地瞪了裴寂半晌, 然后对也坐到床边的谢云书说:“你劝劝他,真的,他真不能去当兵,就他这样的进了国家军队,我们人民子弟兵的智商平均线都要被他拉下一大截!”

裴寂听到了居然也不发作,把枕头往脑袋上一捂,就趴那不动。

整个人都怏怏的,像一只浑身被霜打蔫了的小狗。

谢云书拍了拍江行止的肩,让他别跟这个二子计较, 又踢了踢裴寂:“你睡不着跑我这来做什么?找我给你唱催眠曲?”

“我就是睡不着。”裴寂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

谢云书轻轻叹了口气, 他让江行止躺到最里边,自己盘腿坐在中间, 谢云书手肘撑着膝盖, 脸托在手心里, 面朝裴寂,他思索了半天,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像什么语言在这时候都是苍白的。

最后谢云书说:“只要你不想去,我明天带你回海滨。”

裴寂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半天没说话, 直到谢云书都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他青涩的、还带着一点未变声完全的童音含混地响起:“我不是讨厌当兵……”

裴寂不是怕苦,也不是怕累,更不是怕死,他讨厌的不是当兵,他讨厌的是当兵的裴林生。

小孩子三岁能记事,裴寂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这个概念,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妈妈在海滨生活,裴寂的母亲是一名钢琴老师,长得很漂亮,很疼裴寂。

裴林生一年只休假十五天,偶尔还要打折扣,前一年他才回去看过裴寂,第二年父子再相见,又是对面不相识。

一开始裴林生回到家,小裴寂还是很开心的。

他妈妈跟爸爸抱怨:“你儿子在幼儿园太皮了,老师告了好几次状,他跟小朋友打架,一个人打哭了八个小朋友,太过分了!”

裴林生把小裴寂高高举起,哈哈大笑:“好!打得好!是我裴林生的种!”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裴林生回家的那十五天里,家里充满的全都是无休无止的争吵。

裴寂的妈妈大哭着喊:

“你一天一天的不着家,儿子站在小区门口你都认不出来!裴林生,你对不起我也就算了,天底下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

“我为了裴寂放弃了演出,只能去当个老师,你就不能为了儿子换个驻地,或者调到军|区去?”

“别人是没办法,你们裴家有的是办法,参政后装去哪里不行?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跟儿子!”

“我再给你一年时间,调不回来我们就离婚!”

……

“嘭!”妈妈吵完后摔上了卧室的门,裴林生独自坐在沙发上。

小小的裴寂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一身军装的高大男人,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学手风琴,手里抱着自己的乐器,裴林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对他招招手。

孩子颠颠跑过来,还没喊出“爸爸”,裴林生把他手里的手风琴揪过来扔到一边,绷着脸说:“一个男娃玩这些东西,娘了吧唧!”

裴林生从头到脚打量他的儿子,眉头越皱越紧。

孩子顶着西瓜头,乌黑的头发软软的搭在脑袋上,身上穿着雪白的衬衫,天蓝色的背带裤,脚上蹬着闪闪发光的皮鞋。

女人把孩子养成了精致漂亮、洋里洋气的小王子。

裴林生抱着儿子出家门,去理发店给孩子剃了头,小小的光光的一颗,裴林生把自己从部队里带回来的礼物——特意找后勤订做的小军帽、小军装、小军靴给孩子换上,还把一把沉甸甸的、货真价实的军匕别在孩子的小皮带上。

孩子好奇地摸着自己身上的东西,新鲜极了。

裴林生蹲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儿子一身橄榄绿、朝气蓬勃得好像一株刚刚抽芽的小树苗,雕塑一般冷硬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儿子,喜不喜欢这个衣服?”

小裴寂欢天喜地地转圈:“喜欢!”

“好,我裴林生的儿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子!”

那天小裴寂坐在他爸爸的脖子上,被他爸爸带着走完了半个城市,裴林生给他买了很多新的玩具,玩具枪玩具炮玩具坦|克。

回到家之后裴寂的妈妈差点发了疯:“裴林生,我绝对不会让我儿子再当兵!你给我死了这个心!”

裴林生大怒,从前女人跟他吵架他都不回嘴,那一天两口子几乎要把天花板都震下来。

最后两个大人让孩子自己选,是要背带裤还是小军装,是要手风琴还是玩具枪。

小裴寂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最后跑向妈妈。

当他在妈妈的怀里转过身时,看到裴林生的眼神,那时候他年纪小,不懂得那个眼神的含义,叫失望。

裴寂八周岁那年他母亲提出了离婚,刚好是法律上规定孩子可以自主选择父母的年龄,裴寂毫不犹豫地跟法官说选妈妈。

母亲离婚后重拾昔日事业,出国巡回演出,裴寂由外公外婆照顾,寒暑假他会去宁城,每年总能见裴林生那么一两次。

裴林生第一次对裴寂动手是十岁那年,那时裴寂放寒假去他爷奶家,还有几天过春节,他奶奶给他从头到脚买了新衣服。

裴林生踏进大厅时裴寂正在嚷着他奶奶给他买的鞋子不好看,他不要穿,奶奶就哄他说那到开学时再给他买双新的,裴寂说不行,他明天就要,过年就要穿,然后哇哇地在地毯上打着滚。

裴林生扔下手里的背囊大踏步走过来,在所有人反应不及时给了裴寂一个重重的耳光。

裴寂捂住自己的脸,在最初的惊吓后大叫起来。

裴林生提起裴寂后背上的衣服把他拎了起来,裴寂像只小鸡仔一样在半空中扑腾着四肢,裴林生拎着他一直朝外走,最后把他扔进了外面的雪地里。

那年的雪特别大特别厚,小裴寂整个人都淹没进了雪堆中。

裴林生的声音却比腊月的寒风还要凛冽,比深冬的冰雪还要森寒:“我裴林生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娇惯矫情的东西!我的兄弟在前方一个个冒死拼命,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个怂货!”

裴寂对裴林生的恨意就是从那时候彻底种下的,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挑衅裴林生,只要是裴林生不让他做的事,他统统做了个遍,只要是裴林生叫他做的事,他豁出命去也要反抗。

隔年裴寂的母亲在国外再婚,一开始的时候她说很快会把裴寂也接出去,但直到裴寂的外公外婆去世,这个诺言都没有兑现。

前几年裴寂的母亲把裴寂的抚养权还给了裴林生,裴林生每年休假会回海滨,父子两个每见一次面必动一次手。

一对父子宛如一只大犟牛和小犟牛,都把对方往死里顶。

……

“他一直都看不起我……”裴寂低低的嗓音里带着嗡嗡的鼻音,“他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子,我也不稀罕他做我老子……”

裴寂始终保持着趴在那里的姿势,头埋在枕头下,只露出一段长长的小麦色的后脖子,灯光下少年颈后的绒毛清晰可见,一根根炸着,像是炸毛中的小狗,又愤怒,又委屈。

谢云书伸出手在他后脖子上一下下顺着,像安抚自己的孩子。

裴寂话说得颠三倒四,很多细节都是谢云书自己连串起来、进行总结的。

一对三观不合的成年人婚姻失败,各安天涯了,但是原生家庭的烙印,不幸而又深刻地镂在了无辜的孩子身上。

在这个家庭里,裴林生和他的前妻都算不上有错,成年人有追求自己理想和幸福的权利,但说到为人父母,他们都枉为父母。

裴寂是委屈的,他是无辜的,成年人的付出是自我掌控你情我愿的,可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不该被牺牲掉。

谢云书感觉到裴寂的肩膀在不停颤抖,他抽了几张纸从枕头下塞过去,轻声说:“裴小狗,你很好,喜欢你的人多着呢。”

“他凭什么看不起我?”裴寂终于抽泣起来,“他才是个没用的人,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他就是现在打得过我,总有一天,我能打过他……总有一天,我衔儿会比他还高。”

谢云书附和:“对,你将来的成就会比裴大校更高!”

“既然都不想要我,为什么要生我?是我要他们生的吗?”

“是他们自己生的,所以这是他们的责任。”

“一个要我当兵,一个不要我当兵,那干嘛不把我剖两半?”

“当不当兵都是你自己的意愿,只要你不想,谁都不能逼你。”

“呜呜呜……”裴寂终于哭出来了。

谢云书的心里填满了酸胀的柔情,心疼裴小狗心疼得不成样子,他跟裴寂趴到一块,温温柔柔地哄他:“你别哭,你昨晚不是想吃面疙瘩吗?我现在给你做一份好不好?”

裴寂抬起泪汪汪的脸,吸着红彤彤的鼻子:“真、真的?”

谢云书刚想说“真的”,江行止在一旁不咸不淡地开口了:“你这点事才算什么呀?要我说裴大校算是个不错的爹了,跟我比起来你的小日子过得舒服多了!”

一句话果然引得另外两个人齐刷刷看过来。

江行止原本一直平躺在那儿,这会稍稍坐起来,后背靠着床板,他曲起一条长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五根细长的手指自然垂落,这是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孤绝的姿势,谢云书一眼望过去,就心疼上了。

“裴寂,你是不是决定去当兵了?”江行止问。

裴寂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但那通红的眼眶里流露出的倔强又坚定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

江行止望着谢云书,微微一摊手:“你看,裴大校其实是拿裴寂有办法的,他今晚说的那番话绝不是无的放矢,他笃定了他讲出这些话之后裴寂一定会妥协,你信不信?”

谢云书面色微沉,点点头。

是的,裴林生今晚是有备而来,每一句话都戳中裴寂的死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裴寂的弱点,并且一击即中。

“那么问题来了,”江行止扫了一眼裴寂,又将凝定的视线放回到谢云书身上,“裴大校为什么不早点给他讲这些?”

谢云书一愣,继而瞳孔针刺般缩动了一下:“你是说……”

“因为这样光荣而沉重的家族史也是一种负累,如果裴寂很小的时候就了解这些,他会更早背负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裴大校至少给了裴寂十七年的自由,只不过他这个儿子最终没能如他所期望的自己向往这份职业,所以他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

谢云书直如醍醐灌顶。

裴寂先是一呆,继而狠狠扭过头,他才不相信。

江行止轻扯嘴角:“我有一个发小也是出自将军世家,他四岁就开始扎马步,五岁能跑五公里,七岁擒拿格斗不在话下,去年十月刚刚参了军,至少这么多年,你都是自由的。”

“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家族式洗脑和绑架是什么样的。”

江行止的眸光微微低垂,嵌在壁顶上的暖灯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抹了一层柔和的金粉,烘托得他的神色有说不出的哀然凄绝。

谢云书的呼吸一下子就被掐住了,他情不自禁地移坐到江行止身边去,握住他的手腕。

江行止冲着他微微一笑,那个笑也是怎么看怎么伤感。

“我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江家人就把祖宗十八代的族谱拿出来给我背,‘家族利益高于一切’这几个字,是我人生里接收到的第一个信条……”

江行止用舌尖顶了顶自己的腮帮,讲故事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开始投入真情实感了,他对谢云书说:“你知道,我是没有童年的。”

谢云书的心脏“噼啪”一声,裂成了碎八瓣。

他把江行止的脑袋往怀里抱了抱,从他的脸蛋儿揉到头发丝儿。

“我从两岁多的时候就开始认字学东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没有放假过,学点英文啊算术啊都还是小意思,最怕的是那些礼仪形体训练、注意力集中训练,那会我还是小孩子呢,一站一坐都是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带动的。”

谢云书倏地攥紧了江行止的手腕,江行止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从他的指腹捏到指根,一根根捏过去,一边继续说道:“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也学防身术,功夫这东西你们都懂的,首先要学的就是挨打,挨拳脚的打,挨棍械的打,只有先挨过了打不怕疼了,才能继续学反击的招数,这些裴寂以后才要学的东西,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天天领教了。”

说着瞥了裴小狗一眼,言下之意竟然还有点微妙的得意。

谢云书眼眶泛红,柔情止不住地往上涌,碍于裴寂在旁边不能亲不能吻,只能不停拍着江行止的背,一下一下地顺。

江行止朝裴寂扬了下手:“你爹离婚这么多年也没再婚生别的儿子,我爹在外头养了个私生子,就比我小一岁,除了我妈被蒙在鼓里,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他一边哄我妈我是江家唯一继承人,一边给小三买房子车子给她股份,最后还给私生子上了户口——”

“我靠!你爹真不是东西!”裴寂脱口大骂。

江行止抿抿嘴,往谢云书身边挨了挨,谢云书揽住他的肩,趁裴寂没注意,飞快地低头亲了亲江行止的眉角。

江行止心里那口酸气终于吐出去了。

裴寂掰着指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里嘀嘀咕咕地计算他老子跟江行止的老子哪个更不是东西,得出的结果是半斤对八两,他眼神一黯,再度委屈:“但你妈一直都在啊,你还是比我好一点。”

谢云书心肝一抽,腾出一只手去又摸了摸裴寂的头。

江行止还有杀招:“我后来停了那些训练,因为十来岁的时候吃错东西,伤到了神经系统,有一阵子身体不太好。”

谢云书眼睛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又摸江行止的脑袋。

裴寂不服气:“你现在身体不是挺好的,我以后、我以后当兵还要苦的,而且你爹、你爹也没揍过你!”

江行止捂住自己的胸口,恹恹地靠着谢云书的肩膀,软乎乎地说:“我现在身上还有伤呢。”

谢云书终于察觉出江行止在干什么了,他好笑地戳了戳江行止的脑门:傻子一个,连这种醋都吃!

裴寂又趴回了枕头上,闷了好一会才说:“他早告诉我也没用,哼,我还是讨厌他!”

没头没尾的话,谢云书和江行止却都是懂的。

谢云书看看时间,又过凌晨了,他看裴寂今晚也不肯回屋去睡了,便去到隔壁把裴寂的被子抱了过来,让江行止睡在里面,裴寂睡外面,谢云书躺在正中间,好在床是2.5米宽的,三个大男孩并肩躺还绰绰有余,一人一床被子盖好。

裴小狗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告诉我就是为我好吗……我才不信……他从来没为我好过……”

谢云书不知道怎么说,转头去看江行止,他发现江行止总是能提供新奇的思路,总是有办法,把一团死结解出个活扣来。

江行止一只手搭在自己脑后,一只手勾拉着谢云书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轻轻磨了磨:“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啊,”谢云书忙说,“听故事。”

江行止沉吟了一会,开始讲道:“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我们国家的某个边疆地区,城市和国境线交界的地方,当地的反|动武装分子和国际恐|怖组织勾结,他们通过拆分零件的方式往我们境内运输了一批军|火,当地武|警接到消息后向军队求援,军|方根据武|警的情报派遣了一支特种小队前来支援剿灭这批恐|怖分子。”

寂静的房间里,江行止的声音带着近似某种中音域乐器的磁性低低盘旋,谢云书和裴寂都朝他望着,专注地倾听。

“当特种分队的指挥官带着自己的部下来到战斗地点时,才发现情报有误,真正的敌人数量远远超出了情报上的数字,敌人的目的也不是走|私这批军|火,而是要在我国境内制造出一场具有轰动效应的局部战争,埋伏在战斗地点的除了十几倍于我方数量的敌人,还有许多杀伤力强大的重型武器,这是一场烈度完全脱离了预期的战争,我方和敌方的火力对比,完全是以卵击石。”

少年们的呼吸微微沉重,谢云书和裴寂都知道江行止不会随便讲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

“指挥官的任务是要带着有限的兵力和火力,将敌人阻挡在国境线外,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后方城镇,援军四个小时后才能到达。”

接下来江行止详细描述了这场战争的细节,枪|炮齐鸣,硝|烟漫天,血肉横飞。

“最后我们打赢了,”江行止看向谢云书,“你们应该都猜到了,那名指挥官就是裴大校,我是在一个纪录片里看到的这场战争,这个纪录片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在这场战斗里……”

江行止微微吸了一口气,语速变得缓了下来:“在这场战斗里,裴大校的手里有一支21人的特种分队,还有一个营的重装武|警供他指挥,特种分队被派遣在前哨,遭到敌人的炮火密集围攻,裴大校如果带着武警去救人,那么敌人就可能从后方绕进,如果裴大校不救,那支特种分队就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全军覆没,那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一口锅里吃饭,一个营地里睡觉的兄弟,”江行止问,“如果是你们,你们会不会下令救援?”

谢云书和裴寂好半天都没能开口。

“不能救。”

江行止没有逼着他们继续给答案,而是直接给出结论,他抽出放在脑后的手,遮在眼睛上:“只有裴大校这种人,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这样绝情但正确的指令。”

“一个缁衣染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将领,注定他很难是一个脉脉温情、会对孩子嘘寒问暖的父亲,因为他一旦带着那样的拳拳之心上战场,带着那些情深意长的牵挂,他就很难带着更多的人打赢一次次的战斗,从那些战场上走下来。”

房间里久久无声。

……

裴寂睡着了。

谢云书帮他把被子拉到胸口,看到他眼睛闭得紧紧,睫毛好像小扇子似的,红扑扑的脸蛋鼓包包的,满是婴儿肥,红彤彤的鼻子皱着,连睡着的时候都有一股倔倔的劲儿,看上去特别像一个孩子。

一个漂亮的,无辜的,倔强的,干净的孩子。

谢云书不禁想起前世他站在裴寂的墓碑前,看着碑上的裴寂遗像,一身橄榄绿,肩上扛着金灿灿的衔,目光明亮含笑,眉宇里全是勃勃英气和昂然生机。

那无疑是他入伍之后照的,他照相的时候无疑也是快乐的。

裴寂牺牲之后遗书公告天下,两句话感动了无数人潸然泪下:

“今天我牺牲了,我无所遗憾,无愧此生,无负华夏。”

“面对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那样无所畏惧,那样桀骜张狂。

他是天生的,英雄的儿子。

谢云书转过身,抱住江行止的腰,他将脸埋进江行止的胸口,湿意蔓延了江行止的衣襟。

“不要难过,也别害怕,”江行止贴着谢云书的耳朵轻轻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谢云书点点头,低声问道:“你怎么想到给裴寂说那些?”

他指的是自然关于裴林生的事。

“两个原因。”江行止抚摸着谢云书的脊背。

“第一,我个人还是很敬佩裴大校的,大义之下,一切小节都可以忽略,任何瑕疵都掩盖不了他作为英雄的本质,就像任何人都不会去指责一名烈士生前曾是一个纨绔,人无完人,英雄就是英雄,纵有其他品质上的缺陷,他依然是英雄。”

“第二,裴大校的确不算个好父亲,但他唯一对不起的只有裴寂,除了裴寂,他不需要其他人的谅解,让裴寂知道这些,他也许会好过一点,如果裴寂真的去战场,至少不会带着对他父亲的恨。”

江行止的嘴唇轻轻摩|挲着谢云书的鬓角,微微笑了:“……我想那样,你也会感到欣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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