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自从他妈妈离开,裴寂就再没从大人嘴里听过一个“乖”字,当即傻傻愣在那里。
祝君兰人回到厨房,爽朗的声音透过门扉传出来:“蓝色水杯和里面的牙刷是给你的,毛巾你用新的那个,就是印大头儿子的那条,很好认的!”
祝君兰闻声也从厨房探出头:“小裴醒啦?”
裴寂站在门口,有点拘谨地喊:“叔叔好,阿姨好!”
裴寂一窘:“好的阿姨!”
眼前的房间四周墙壁刷着雪白涂料, 其他再没有半点装饰, 透明的窗户外伸着一大簇叫不出名来的树冠,枝桠上大团的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荡,有一片飞离了枝干, 轻飘飘落在窗台上。
窗台下方摆放着一张褐色的长木桌, 边缘斑驳的涂层显出陈旧的年代感, 靠墙边摞着整整齐齐的书,一眼看去全是眼熟的教材教辅。
裴寂一骨碌爬起来, 把一头乱毛抓了抓, 打开房门, 霎时一呆。
客厅里盘旋着一首欢快到近乎魔性的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 而一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深灰色工装长裤的男人正跟着歌曲的节奏扭动着。
不知从哪里传来模模糊糊咿咿呀呀的歌声, 似近还远,老掉牙的腔调让裴寂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朝穿越, 回到了什么九零年代。
一股浓烈的鲜香味忽然极具侵略性地灌满了整个房间, 裴寂吸了吸鼻子, 闻出那是海滨特产的五香香肠蒸煮时发出来的味道, 他“咕咚”咽了口口水, 这才大梦初醒似的想起来自己正住在书呆子的家里。
裴寂在柔软的枕被里打了个滚,眼睛微微睁开的片刻里有点茫然,以为自己做梦还没醒。
“哎, 小裴呀,你醒啦!”谢祖望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臂朝天竖得高高的, 他屁股扭到一半听到开门声便就着这个动作拧身回头看裴寂,热情洋溢道,“肚子饿不饿?去洗洗脸,你阿姨饭正好快做好了。”
谢祖望不满道:“什么叫扭来扭去?我跳的这是交谊舞,快三慢四,你懂什么?”
“交谊舞?快三慢四?”祝君兰“哈”地笑了一声,继而噼里啪啦地说,“你怎么不把花衬衫喇叭裤也都穿上,再烫个卷头?赶明儿再去买一飞鸽,就把你这录音机搁车把上,到时候你就是海滨市十条该(街)最靓的仔!”
谢云书家的卫生间不大,进门就是一个双龙头的水槽,流理台上摆着几个杯子,牙刷插|在杯子里,毛巾挂在旁边的粘钩上,所有的陈列井井有条。
裴寂看到一溜摆放得整整齐齐五颜六色的牙杯牙刷,他猜测红色是阿姨的,深绿色应该是叔叔的,白色不用说肯定是书呆子的,还有个蓝色是给他的。
裴寂把他的牙刷杯拿起来看了看,只见搪瓷杯的杯身上画着个小狗,脑袋上一撮毛,尾巴朝天打着卷儿,还挺可爱的。
“噢,我知道了!”
裴寂飞快洗漱完,拿毛巾擦脸的他时候看到旁边白色毛巾上印的是小头爸爸,他估计这个肯定是谢祖望的,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抢了书呆子的爸爸似的。
裴寂走出卫生间,正听到祝君兰喊:“谢祖望,你别在那扭来扭去的了,过来给我帮把手!”
这些代表了八十年代浓烈风情的词汇,裴寂当然理解不了,但不妨碍他听得津津有味,祝君兰和谢祖望的嗓音里都带着海滨特有的粗放和市井味道,非常有趣。
谢祖望顶了两句嘴,不情不愿地问道:“要我帮什么?”
“你给我那些荸荠削了。”
“我最烦削荸荠了 !”吃过荸荠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的皮有多麻烦。
祝君兰哼道:“削荸荠烦,那吃饭你烦不烦?张嘴你烦不烦?吃完饭你去拉烦不烦……”
“削削削我来削!你说你祝君兰,家里还有孩子在呢!”
“有孩子在你更要以身作则,别给我犯懒!”
裴寂走到厨房门口:“阿姨,要我帮忙吗?”
祝君兰本来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想到儿子跟她说千万别对裴寂太生分,该使唤使唤,便拿了几个蒜瓣递到裴寂手里:“小裴真是个乖孩子,那你就给阿姨剥几头蒜吧!”
裴寂低头看着手心里几颗白白胖胖的蒜瓣,傻了眼。
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没剥过蒜呢!
裴寂跟谢祖望一起蹲到垃圾桶旁边,谢祖望手里拿着个刨刀削荸荠削得飞快,皮归皮,果肉归果肉,他刚完成任务想站起来,一抬眼,就看到裴寂涨红了脸吭哧吭哧。
小孩剪得光秃秃的指甲在蒜头上用力抠来抠去,撕一层蒜衣就抠一块蒜肉下来,他闻了闻指甲里卡的蒜肉,被薰得差点一个倒仰,脸都皱成个小苦瓜。
这可把谢祖望乐得够呛,哈哈笑了好一会才伸手接过来一个蒜瓣,教裴寂怎么剥:“……这样,用拇指按着根部这里,其他几个指头拖住蒜头,使劲推……看到没有,蒜皮松了吧?再这么一拽,诶!是不是好了?”
裴寂认真地看谢祖望示范,新奇得直点头,再剥的时候就好多了,白白的蒜衣在他手里扑簌簌往下掉,他把剥好的蒜瓣一个个码在地上,摆了好几排,蒜瓣挺着白白的肚子,好玩极了。
两个大蒜头剥完,裴寂走到祝君兰身后,像个尾巴似地跟着转了几圈,巴巴地问:“阿姨,大蒜还要剥吗?”
祝君兰看这小孩一脸意犹未尽的,“噗嗤”笑了:“今天够用了,明天再剥!”
“噢。”裴寂还有点小失望。
祝君兰让裴寂去客厅看电视,六点的时候裔玲玲放学回来了,小姑娘买了学校附近畅销的一种小馒头特意带回来请裴寂吃,袋子打开的时候扑面一股奶甜味,这小馒头只有鸡蛋仔大小,上面揉一点红豆沙,一口一个,吃起来又软又香。
本来一对少年男女边看电视边分享美食,气氛挺和谐的。
直到裔玲玲拿起遥控器调了个台。
动感的主题曲响起,时下很火的动画片《足球小子》开播了。
这部动画片最吸引女生的就是帅哥多,裔玲玲看得目不转睛,放广告的间隙里裔玲玲说:“我觉得足球小子比灌篮高手好看多了,你说对吧?”
对个啥?在男生心目中,灌篮高手当然才是南波湾。
更别说裴寂自己就是个篮球小子啊。
裴寂斜瞥了裔玲玲一眼,耿直道:“灌篮高手好看!”
裔玲玲撇了撇嘴:“你看过足球小子吗?”
裴寂莫名:“我刚不就在看嘛?”
“我是说你以前看过吗?”
“看过啊。”
“那你最喜欢谁啊?”不等裴寂回答,裔玲玲先兴高采烈地说,“我最喜欢大空翼!”
“哦,我不喜欢他。”裴寂往嘴里又塞了个小馒头,丝毫没有察觉小馒头的主人正向他投以死亡射线,他脑袋歪了下,还补充了个理由,“大空翼头太大了!”
眼前一道虚影伴随着呼呼风声倏然晃过,裴寂一抬头,就看到裔玲玲站在他面前,抄走了剩下的半袋小馒头。
“再给你一次机会!”小姑娘气势汹汹地眯起眼睛,“你说清楚,谁的头大?”
裴寂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裔玲玲的意思了,他心说大空翼的头就是大,可想起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带着一种割地赔款般的耻辱被迫改口:“大头儿子的头大!”
裔玲玲这才转怒为笑,又把小馒头给了他。
……
后来的很多年里谢家不停搬家,他们买的房子越来越大,地段越来越好,装修越来越精致豪华,每一个房子里都会留有属于裴寂的房间,裴寂休假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谢家度过,谢家俨然比裴家更像他的家。
但他最怀念的始终还是老槐巷深处这栋简易的二层小楼。
厨房漂浮的袅袅烟火,客厅里缭绕的电视杂音,祝君兰穿着围裙在厨房和客厅间来回走动,谢祖望趿拉着拖鞋站在玄关里拿零钱下去打酱油,裔玲玲为了大空翼没收走他的小馒头……所有的细节都像是被镂成了最深刻的浮雕,印在了裴寂的心版上。
当然,还有谢云书。
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谢家准点开饭了,祝君兰做了蒸香肠、红烧鲫鱼、荸荠炒肉丝、炒空心菜、茄子豆角,还有番茄鸡蛋汤,都是比较清爽鲜香的口味,不是裴寂最爱吃的,但最适合他养病。
吃完饭后祝君兰请了附近小诊所的医生来家里给裴寂挂水,就坐在客厅里挂,这样能方便他看电视。
输液袋吊在三角衣架上,裴寂腿上搭着柔软的羊毛毯子,背后枕着裔玲玲贡献出来的史努比大靠枕,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盘水果和小吃,有晚上没吃完的荸荠,还有祝君兰削好的苹果、梨和哈密瓜。
裔玲玲回房间写作业,祝君兰坐在裴寂旁边,织着毛衣看电视,跟裴寂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虽然谢云书没有特意交代,但祝君兰猜也知道一个孩子生病了家里没大人管,家庭环境肯定说不上太和睦,所以她的话题都绕着裴寂自己转。
“小裴你是几月生的啊?”祝君兰织毛衣都不带看针的,手里运针如飞,眼睛盯着电视,嘴巴跟裴寂说话,真正的一心三用。
裴寂:“十二月。”
祝君兰:“那你比我们小书还小一个月。”
裴寂抿了抿嘴,其实他的年龄比谢云书小一岁带一个月。
祝君兰走完一针,低头数了数针脚,又另起一针,同时漫不经心地问裴寂:“你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啊?”
裴寂一呆。
祝君兰抬了下眼:“嗯?”
如果按照他上学期期末九门科目加起来不满一百分的实力来说,裴寂是只能考家里蹲的。
但裴寂哪里好意思说实话,他摸摸鼻子,含糊道:“大、大概考省外吧。”
“省外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祝君兰想起她儿子,眼底浮现出笑意,“我们小书一直说想去京都来着,你呢?”
裴寂眼睛往左瞥瞥,又往右瞥瞥,不敢跟祝君兰对视。
他挪了挪屁股,好像沙发上面长了个钉子似的有点坐立难安,吱吱呜呜着说:“可、可能……”
“咔哒!”一声门响,裔玲玲走了出来,就像个救星似的来到客厅,瓦解了裴寂的尴尬。
祝君兰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问裔玲玲:“作业写好了?写好了过来看会电视,吃点水果。”
“没有呢!”小姑娘手里拎着张卷子,哒哒哒地来到祝君兰面前,苦恼又撒娇地晃着身子,“兰姨,今天的题好难,我都不会做!哥哥又不在家!”
祝君兰笑着捏了捏裔玲玲的脸:“我当你愁眉苦脸的是怎么了,哥哥不在家怕什么?”
祝君兰捏着毛衣针的手一指裴寂:“这不还有个哥哥么,让小裴哥哥教你!”
裴寂:“!”
裔玲玲出来的目的也在此,只不过她跟裴寂不太熟,不好意思直接过来问,有祝君兰当了个媒介,裔玲玲便顺理成章坐到裴寂旁边,又顺其自然地把自己的卷子递上去。
“小裴哥哥,你帮我看看这道题。”
裴寂的睫毛眨呀眨,就像一只被人捏住了尾翼的蝴蝶,慌慌乱乱得扑扑闪闪,他咽了下唾沫,把汗湿的手心在裤腿上擦了擦,硬着头皮低头看裔玲玲的题。
那是一道初三数学题,一眼看去,裴寂只觉得头晕目眩。
裴寂试着开口:“题干你读了吗?”
裔玲玲身体前倾,两只胳膊肘抵着自己膝盖,右手还托着下巴,圆珠笔夹在指尖,懒懒地说:“读过了啊。”
“你再读一遍。”裴寂有几个符号不认识。
裔玲玲奇怪地看裴寂一眼,不过还是乖乖把题干读了一遍。
小姑娘口齿伶俐字正腔圆,裴寂到今天才算把塞音克赛因对上号。
裴寂沉思片刻,语气凝着:“你再多读几遍,一直读到你能领会到出题人的意思……”
“我读很多遍了啊。”裔玲玲嘟着嘴,有点不满地说,她就是问个题,有题讲题就好了嘛,怎么这个小裴哥哥这么多事儿呢!
裴寂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老师说遇到不会的题时还讲过什么来着?哦,对!裴寂想起来了:“所有的题型万变不离其宗,你要知道这个题是要考你什么知识点,相关的公式你都背上吗?背不上你得先去看公式……”
裔玲玲:“……”
裴寂:“……”
空气诡异得沉默,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祝君兰的手机响了,她怕打扰两个孩子学习,去自己房里接电话。
“哦~~~~”裔玲玲立刻拖长了腔,“原来小裴哥哥你也不会啊!”
裴寂的脸慢慢像个煮熟的红鸡蛋,一点一点红得通透。
“唉!”裔玲玲叹口气,拎起自己的卷子站起来,眼神里面充满了同情(鄙视),“我还以为你们海中的都是学霸呢!算啦,只能等我哥哥回来啦!”
裴寂的嘴唇抿紧又松开,松开又抿紧,直到看到裔玲玲的身影又消失在她房间的门口,才小声地,不以为然地说:“谁、谁说我不会了……不就是题么,总有我会做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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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夕阳西斜, 橘红色的霞光穿过窗户照进室内。
谢祖望双手环举在面前像是抱着个无形的人,他的《健康歌》已经结束,室内现在播放的是“甜蜜蜜,你真的甜蜜蜜”,谢祖望跟着歌曲的节拍满屋子转动着步伐,正好旋转到卫生间门口,他往里一瞅,笑道:
“知道水怎么用吗?水龙头往左拧是热水,往右拧是冷水,洗澡的龙头也是这么拧。”
祝君兰笑道:“乖,去洗个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