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灵霄在原地转了个圈,幻化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后,手里握着把竹扇,大摇大摆地从元帅庙的正门走进去。

他在左右张望一番后,见到一位知事正站在树下为来往香客信徒引路,脚步一转便走到了那位清瘦祥和的中年知客面前。

“居士有礼。”知客见到一张陌生面孔出现在眼前,微微一笑后行了个稽首礼,“不知有何事能帮得上信善?”

“道长有礼。”灵霄微微一笑后还了一礼,故意操着幽州安邑的外地口腔询问,“我乃外地游客,偶尔得见元帅庙,感慨元帅护佑我大雍朝国泰民安,故而想进来祭拜一番。”

知客颔首:“居士有心了。”

灵霄绕了一圈后才把自己的心里话问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何,进来后发现这里烧香拜服的竟大抵是祈求姻缘的善男信女,倒是教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故而,还请道长解惑。”

此话一出,原本还慈眉善目的道长面色微僵,微微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句,那般紧张忐忑的样子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灵霄的问话。

倒是旁边有位扛着手臂粗细的吉香的年轻男子无意中听到二人对话,又看到道长面色微微涨红的样子,不觉摇了摇头,偷偷扯了一把灵霄的衣袖,对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见灵霄与其他香客离开口,知客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但是想到灵霄刚才问出的那个问题,他的眉头也忍不住又紧锁起来。若是再遇到问出这种问题的居士,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外地来京城的?”扛着高香的男人在正殿前及腰高的巨大石鼎前停下来,把肩头上的高香举着在旁边的火炉里点燃,一边点香一边打量着灵霄。

灵霄阖上手中的折扇,轻轻点了点头。

“外地来的,不知道倒也正常。”男人收回视线,把已经点燃的高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中后,又仔仔细细地拜了几拜,行云流水地下跪磕头后,这才起身,走到灵霄身边,“你若是想求个如意郎君,倒也不妨在这里跪拜一番。”

灵霄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银色龙镯,扯扯嘴角追问道:“既然这里是元帅庙,合该是祈求战事顺遂......”

“年轻人,你不明白。”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灵霄一眼,“你可知我们大雍朝的先皇后云曦圣后么?”

啊这......

灵霄干咳一声,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知道。”

他本人就在这里,能不知道么?

“圣后是我们大雍朝的第一位男后,又是与圣君并肩作战,统一九州四海的骁勇之将,地位尊崇。据宫内传出的消息,这座玉清元帅庙里的元帅神像,就是先帝遍请天下能工巧匠以圣后的画像雕刻而成的。故而,这元帅庙不但能保战事得胜,更能庇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男人挑眉一笑,“自圣后之后,我大雍朝也不再视龙阳断袖为洪水猛兽,你说,那些有此取向的人前来祭拜元帅庙,岂非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灵霄听完男人的话,只觉得自己的脸皮滚烫,他似乎是觉得这初秋的天气有些太热了,抖开折扇不停地在胸前摇晃。

“自圣后起,咱们新帝也保留了这个惯例,后宫之中不仅选秀女,也选侍君。如今只等国丧一过,新帝选秀结束,就要把秀女侍君往宫里送了。这里头来上香的,大抵都是想抓着这个机会入宫去的。”男人见灵霄神情有些不自然,又了解地笑了笑,“当然,若公子不求姻缘也无心入宫,随便逛逛也可以。”

灵霄震惊地与玄玑对视一眼。

如今的新帝是早在他还未历劫结束前,檀渊就已经从皇室宗亲内拟定好了的人选。为了培养那孩子,檀渊还曾经将他接入皇宫内与帝后一同生活。那孩子是个金玉之质,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对檀渊无底线的信任和推崇。

他倒是没有想到,太子登基后,为了保持和先帝的一致,竟然连后宫选男妃的制度也沿袭了下来。

沉默片刻后,灵霄以扇掩面,匆匆地跟男人告辞后就几步迈向庙宇里大气磅礴的正殿。

他渡劫归天之前,这座玉清元帅庙的主体虽然竣工,但是最重要的神像并未雕琢完成,故而就算他回到天界之后,也不知道自己神庙里的神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正殿中跪拜祈愿的人更多更挤,里头跪拜的多为青年俊杰,或者清俊儒雅,或者挺拔俊秀。灵霄挤不进去,干脆就站在殿外,抬头观察那尊被立在大殿神龛正中的巨大神像。

神龛前摆放着鲜花鲜果等祭品,正中摆着七樽盛放净水的琉璃百宝樽,两侧的烛台架分别供奉着九九八十一盏北斗七星灯。

就在这香烛缭绕的正殿之中,一座高逾丈许的玉雕神像擎天而立。玉像身后鎏金打造的底座以凤翎为屏,其间羽毛根根分明,呈扇形拱卫神像。

那玉石神像俊眉修目,双目微合,头缨七曜圣清冠,身披九色离罗帔。左手执凤翎剑,右手拈红莲花,眼底似有悲悯苍生之情,周身皆为肃杀万物之气。

相传,九天玉清元帅乃是天庭第一战神,怀慈悲之心,以金刚之力,荡尽世间诸恶。

灵霄望着那尊经信徒的信仰之力荡涤后越发温润通透的神像,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与其说这尊神像是按照他在人间渡劫时男后的画像雕琢而成,倒不如说它是按照自己的大罗金仙本尊形象雕刻出来的。

持剑拈花这种事,他只做过一次。

那是在斩杀上古巫神残魂之后,巫神陨落之地竟化为一片大泽。那充满毒瘴的大泽之中,却生出一朵纯净鲜艳的圣品红莲。那是巫神的最后一点灵力凝聚而成,却也是天地间至强力量的具化。

灵霄费了一番功夫摘下那朵红莲却不为别的,只是想尝一尝红莲中那碧绿如玉的莲子滋味罢了。

不过他的想法还未付诸于行动,便被闻讯赶来的天帝阻止。

玄玑云淡风轻地告诉灵霄,此乃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圣品红莲,若铸为法器威力不凡,可使百邪不侵,万魔避退。念在灵霄诛邪有功,便将此莲赏赐于他。大概是看出了灵霄的想法,在将圣莲交付灵霄之前,玄玑帝君还亲手将它炼化成一件强大的庇护法器,免得灵霄偷偷将那莲子抠下来吃了。

灵霄当时还颇为失望,到底是没有尝到那红莲子的味道。

不过自此之后,他的本命法器除了凤翎剑,又多了一朵圣品红莲。只是灵霄嫌弃红莲娇艳,像是女仙所用法器,故而平时也不怎么使用。

此刻望着那座玉像,灵霄愣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后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着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玄玑。

这人是三界至尊,万仙之君,更是他的君上,灵霄自认为从未奢求过什么,就算下界历劫一遭,他被玄玑有意无意地撩拨得心猿意马,但是回到天界,他也恪守本分,再不去奢望其他。

“在想什么?”玄玑帝君不轻不重地用尾巴拍了拍灵霄的手背。

灵霄回过神来,轻轻一跃跳上屋顶,盘膝坐下。

他置身自己的庙宇之中,被信徒的信仰之力包裹得浑身暖洋洋的,看着下头人来人往的院子,又低头看着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银龙。

“我在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灵霄那张俊美的脸上勾起一抹略显得意的笑,越发显得眼尾的朱砂痣殷红艳丽。

他知道檀渊喜欢自己,那种感觉不会骗人。他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是谁最先开始。

手腕上闭目小憩的银龙睁开暗金色的竖瞳看着灵霄。

“你是天界仙人之后,又是圣龙血脉,什么时候需要下人界去历劫了?” 灵霄压着嘴角问,“难道不是......”

他想说‘为了我’,不过想了想还是把最后那几个字吞了回去。

他也是回到天界后,看到青岚天君时才想起,玄玑帝君乃是天界之主,仙人血脉,何时需要像他们这样后天飞升的仙人下界去历劫了?

玄玑帝君对天界众仙宣称自己闭关修炼,转身就下界陪他历劫,又是为他修建庙宇又是将他立为男后,搞出这样浩大的声势阵仗,总不会是为了给他颁发个最佳员工奖的奖励吧?

檀渊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不答反问:“你又是何时心悦本帝的?”

灵霄本想反驳自己并不喜欢对方,但是当他的眼神与檀渊那双深邃的金瞳对上时,那句口是心非的托词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的。

他是何时喜欢上玄玑帝君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记得,五百年前,他在人界一人杀尽万千妖魔,鲜血汇聚成的湖泊足以淹没一座城镇,尸体堆积成的高山足以填满一座深渊。当他从无尽杀戮的念头中清醒过来时,已经置身仙界。

浑身浴血,周身散发出的煞气冲散了天界的祥光瑞气,那些灵性的仙禽灵兽更是受惊地远远避开。

灵虚宝殿之上,除了他和端坐在帝君之位上的玄玑帝君,再无旁人。

那时候的灵霄几近走火入魔,即使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无法反抗的威压却不低头,反而是梗着脖子倔强抬头,赤红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上位的尊者。

然后,就此沉入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中无法自拔,冲天煞气也瞬息收敛。

灵霄尚记得那是自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天帝的一双眼睛真特么好看,这位天帝也长得真特么好看。

他想,为了这样好看的美人,无论做什么事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灵霄原本隐藏的颜控属性在这一瞬间暴露无遗。

从那以后,天界多了一位以杀成仙的仙君,而玄玑帝君手里也多了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说起来,他应该是对这位天界帝君一见钟情的,当然,换个通俗一点的说法就叫见色起意。

“咳,自然是在历劫之后。”灵霄傲娇地扬起头来,漂亮的眼眸得意地看着玄玑,“不过我知道,帝君怕是在本君历劫之前就对本君倾心了。月老的话,想必不假。”

在意识到天帝是不需要下界历劫的事实后,灵霄特意去找月下老人问过。月老被他缠闹得没办法,干脆直接承认,仙君历劫,特别是灵霄这等大罗金仙下界历劫,向来很少会安排人间姻缘。不过灵霄的这段人界姻缘,却是天帝亲自下令让月老结上的。

“以你的智商,能想到去找月老求证,这一点已经很难得了。”檀渊的嗓音依旧软萌,却让灵霄的心脏突然开始怦怦地紧张跳动起来,檀渊是亲口承认了他刚才话里的意思吗?他......也喜欢自己。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按照他这五百多年的生活经历来看,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比天上掉金子的几率更小。

“你、你的智商才低呢。”脑中思绪已经百转千回,但是灵霄嘴里却只能挤出这么一句反驳的话。

“呵。”檀渊轻笑一声,没有反驳灵霄的话,只是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却一直盯着灵霄,不曾移开。

灵霄干咳着掩饰自己心底的愉悦情绪,舔舔嘴角继续追问:“可是,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檀渊沿着袖袍中灵霄修长的胳膊一路上游,最后盘踞在灵霄的脖颈处,环成一圈格外精致美丽的银龙项圈,就像是在宣誓主权和占有的猛兽。

灵霄低头,老脸微红:“你、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虽然两人算上人界历劫的一世,也勉强算是老夫老妻,但像这样相互坦诚以真实身份讨论这种事,灵霄还是觉得有些害羞。

“为什么?”檀渊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尾巴,“这个就要你自己去想了。”

灵霄无语,他想个毛线,他要是能想得清楚,这段时间就不会这样患得患失了。

“怕不是看上了本君的美貌?”灵霄正襟危坐,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宽袍大袖。

檀渊小小的龙身僵硬了一瞬,片刻后叹了口气:“先去找找蠃鱼的下落吧。”

灵霄:“谢谢,有被侮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