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白石河镇(十五)
这场来自于红豺的威胁总算是告一段落, 众人又捡起了最初的任务,开始按计划排查城内百姓。
关在柴房边的青蟒饶有兴致地坐在那里,撑着脸颊看他们进进出出, 忙忙碌碌,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白石河镇的天还是照旧重复着不知哪年的八月十五, 青蟒被囚, 红豺失踪,最大的两个毒瘤已除,满城的妖愈发干劲十足。
往那高处上一站, 俯视下去,人丛中隔不多远就有一个拿着小册子低头做记录的。
时间一日日走得枯燥而飞快, 大概是有了事做, 众人没再怨气冲天。
可惜的是,蓟进一直未能寻到,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
嬴舟与小椿在客栈正对面的羹店下坐着,等一碗热热的胡萝卜虾滑羹和一碟甜咸酥脆的梅菜扣肉饼。
这几日他们俩把店内的三房住客都跟了个遍, 收获是两手空空,反而便宜了小椿, 将镇上的各色招牌吃食尝了个来回, 天天美得不行。
“客官, 您的肉羹到,仔细着烫手——趁热吃口感更好。”
“喔!”她捞起汤勺,乐滋滋地舀了一粒在唇边吹凉,“去过那么多家,还是觉得他们这儿的虾仁肉是最嫩的,”
“你少吃点吧。”嬴舟坐在对面看她,“等下还要跟着那老乡绅去茶肆买茶点。”
“不要紧。”后者给他个安心的眼神儿, “我胃口大着呢。”
小椿吃进嘴里,很快,嬴舟满脑子都是连成片的“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如今他已经有些习惯与这般不时冒出的嘈音共存了。
说来,很令人意外。
这段时日里他听着小椿最坦诚的心声,所思所想几乎算是毫无保留地铺陈在自己的面前。
可嬴舟从未听到过什么杂念和怨愤,她的世界里装满花花草草,白云苍狗,干净得一尘不染,明媚得光风霁月,最大的忧伤恐怕就是饭菜不够美味。
有时候看着她,嬴舟会感到自惭形秽,那是一种在阳光下低头瞧暗影处的自卑,为自己的阴郁无能,也为她的纯粹灿烂。
虽然平日吵是吵了点,但也不是没好处,至少在品尝食物时,满足感会成倍增加吧。
他喝了一口汤,伴着耳畔各式各样地幸福赞叹,味道格外地鲜香。
嬴舟深深呼吸。
唉,作为犬类,味觉的满足真是能使人精神百倍。
两道加餐用完,小椿就着一杯清茶漱口解腻,一面忍不住感慨:“奇怪。”
“你说这白石河镇都封住两年多了,为什么施术者总不露面呢?”
嬴舟跟着若有所思:“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施术者?”
“自然而生的结界?还可以有这样的?”她嘴上发问,心里却在忧虑:
要是老破不了局,届时把城里的糕饼甜点都吃腻了可怎么办哪……
尽管大家最终目的相同,但她总会把重点放在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两人百无聊赖地坐着消食,余光瞥见“福气东来”客店门口,伙计支长了双臂伸懒腰。
小椿漫不经心地数上五个数,坐在后面算账的掌柜立刻打了个喷嚏,接着年轻的小二姿态讪讪地挠头,去找他请一日半日的假,眉眼里都是陪着小心的笑。
所有的发展活似寻着写好的步骤,精准得分毫不差。
“啊。”她语气懒洋洋,目光透过店门,瞅着那楼梯上步伐迟缓,举止佝偻的一个身影,“又到了大爷去给我浇羊粪的时间了。”
嬴舟:“……”
他不解:“你还把盆儿放在房里?”
“不想抱着,好麻烦啊。”小椿如今恢复了些许妖力,对自己的白栎壳又重燃信心,“反正树苗嘛,就该多喝喝粪水,不能挑食,这样才可以长高长壮。”
你当初哭得寻死觅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如今有了人形,她对自己附身树苗的态度那叫一个天差地别。
嬴舟在心头小声赞同,娘的话果然不错,女人大多善变——不分种族。
老乡绅的住所在二楼右侧的最里端,附近正有一处看台连着后院,恰能晒晒太阳。
对方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才会出来,小椿就扒着客栈回廊上的栏杆,好整以暇地瞧那老伯给自己的原身松土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上了年头的客栈连撑着小楼的木柱也斑驳得褪了颜色,被清幽的苔藓覆盖。梧桐树投下的浓郁暗影遮了小半天空,满眼皆是泛着潮气的碧青与微凉。
“嬴舟。”她忽然语气渺远地开了口,“倘若真的是天生结界无法可破,你会怎么办呢?”
他当下未能明白:“什么?”
小椿仍托腮,目光望着种满了花木的四方小院,“假如一辈子都出不去,不管用何种方法,妖吃妖也好,寻蛛丝马迹也好,全没用处。你此生都得困在这里,永远重复着毫无变化的生活,长生不老,寿数无疆——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抉择?”
那老伯独自将一盆月季、一盆三角梅和茉莉搬到日光下,与小椿的苗并排而放,累得满头大汗。
他倒是乐在其中,过了没多久,又进庖厨端了碗清水泡过的剩饭菜去喂后门巴巴儿摇尾的黄狗。
“我……”嬴舟敛下眼睑,设想了一番深陷此境的自己。
“应该会自我了断吧。”
她闻言,仿佛是在意料当中的回答,嗓音有些说不出的苍茫,“是啊,想来也是。”
“这么活着多费劲。”
此时此刻,嬴舟竟没能读出小椿心头的半句言语,她的思绪空空荡荡,并无实质,但却能感觉到情绪不太高,隐约比先前低落。
就好像无端沉了一块巨石压在胸腔,闷得人喘息艰难。
静默了半晌,大概是也发现自己问得过于沉重,她立马没话找话道:“诶,这老大爷还挺善心的啊。”
正值午后食客最少,活计最轻松的时段,好些跑堂悄悄找个角落打盹去了,他反而闲不下来,帮着替满院的花草除虫剪枝,又去喂那些摸上门儿来讨食的野猫野狗。
看得出是常来的,都对他很亲热,两只黑白相间的猫还要先在老人家裤腿下蹭悠半晌,卖够了乖巧才开始吃食。
“别抢,别抢,就说你呢。”老杂役伸手轻拍了一下某只狼吞虎咽的大白橘,“不会少了你的。”
就在整条街的猫狗围着他打转之际,那院墙外忽然扑腾着飞来一物,块头还不小,呼哧呼哧地落在了树荫下的矮凳上。
栗色与象牙白交错的斑纹星星点点,一颗大脑袋滴溜滴溜打转,爪子还很锋利,底下扣着只半死不活的灰耗子。
小椿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身体往前探了探,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扁毛畜生有点眼熟。
“一只山鸮?”嬴舟朝她一瞥,“有哪里不对吗?”
“嗯……”小椿拧着眉沉吟。
底下的老大爷觉察到动静,转回头来,“哦,又是你啊。”
他眉眼带笑,勾着老腰在那山鸮脖颈处的翎毛上抓了两把,“你这夜猫子大白天的不睡觉,倒喜欢出去玩耍。”
对于鸮而言,与猫狗毕竟有本质区别,并不爱受人抚摸。
但它却不甚在意,垂着脑袋任由那大爷揉按了片刻,方才献宝似的将自己抓来的猎物叼于口中,上前走了两步,搁在他脚下。
“真愁人。”他啼笑皆非地看着那死耗子,“都说不必逮来给我了,老汉我又不吃这个,唉。”
老杂役无奈地负手摇头,“你这鸟,不晓得几时才能听得懂人语……等着啊,我去给你打点清水来,一翅膀的灰。”
言罢便拖着步子,端起猫儿们吃净的食盆,慢条斯理地往后厨去。
沿途尚有两三只黏在他腿边蹦蹦跳跳,不肯撒手。
小椿盯着那低头梳理翎毛的山鸮看,思绪万缕千丝,“鸮……”
嬴舟不解:“鸮?”
她心中的杂音一阵乱响,嬴舟也听不明白。
“这鸮我有印象。”小椿吃力地回忆,“早些天曾经不止一次碰到过它,同样的时间,我记得有一回它是在司马家外的庙里。”
而照结界内的规则,除了妖,万事万物都该依照八月十五的走向按部就班。
可这只山鸮居然会出现在两个不一样的地方。
也就意味着……
……它是自由的?
院里的老大伯很快打来了清水,两张巾子,一干一湿仔细地替它擦拭,照顾得堪称周到。
小椿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收回,重新与嬴舟对视。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张开结界法阵的应该是个修炼成精的妖怪。那假若……不是妖呢?”
*
鸮类不擅白日活动,这鸟未时左右便飞至梧桐树茂密的枝桠里蹲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小憩。
嬴舟和小椿不敢打草惊蛇,索性就在二楼的廊子上瞪着眼,直勾勾地守了一下午。
山鸮动静全无,倒是见那大爷忙进忙出。
他要给小院清扫落叶,陪几个常来吃茶的邻里唠嗑解闷,替打架折了后腿的猫儿包扎伤口,还要给生锈的门锁重新上油上漆。
小椿双目无神地围观了这位老年人的日常,突然就悟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锲而不舍地帮我浇羊粪了。”
她得出结论:“他就是闲的。”
伴随着街市上散漫的叫卖声,黄昏的暮色渐次合围,家家户户,酒肆店铺接连亮起灯烛,温柔的人间市井气就这般袭面而来。
客栈内又一次迎来了今日繁忙的饭点,老杂役得去大堂帮忙,消失在了视线里。
约莫是夕阳沉下地底的瞬间,山鸮睡醒了。
它睁开双目,一对眼珠子炯炯有神,民间之所以称其为夜猫子,正因入夜后才是它的天下。
然而这扁毛畜生脑袋左三圈右三圈地打了个转,却并不准备做甚么。
它展开臂膀,只围着客店两层楼飞了几圈,又另换了个地方待着,偶尔用嘴戳戳翅膀挠痒痒,没事儿便“咕咕”叫上两句。
是只货真价实的傻鸟。
小椿咬着一张葱油饼看得满脸匪夷所思。
他俩坐在回廊的栏杆旁,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客栈宾朋满座等到人走茶凉,水都喝光了好几壶,仍然无事发生。
小椿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想着是不是她多虑了。
“哈……”
嬴舟伴着耳边数星星的碎碎念和无数个呵欠,胳膊穿过围栏松垮的搭着,蓦地开口:“为什么是寅时?”
“啊?”作为一棵树,她不太能熬夜,强撑着睡意问,“这也有讲究吗?”
“如若只是单纯的重复上一日,不应当是子时更合理么?”他自言自语,“我总感觉,寅初那一刻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就是在这会儿,客栈内的营生总算结束,行动缓慢的老杂役一步一拖沓地来到了后院。
三两年轻人匆匆与之打了招呼,越过他,收拾着往家里去。
老者的身形带着年迈之人特有的驼背、干瘦,间或几声咳嗽,夹杂着吞不下吐不出的浓痰,自个儿艰难地呕了半晌才勉强舒坦了,不紧不慢地烧水洗漱,准备就寝。
客栈里的伙计,没成家的才会留宿在破漏的耳房中。
他都这把岁数,八成是无儿无女,否则也不至于住在此处。
嬴舟正想着,鼻翼倏忽一动。
一股异乎寻常的味道窜进其中,他颦眉嗅了嗅,眸色骤然一凛。
近乎是在同时,小椿也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突然就明白嬴舟所说的寅时会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穿山甲到底说了什么!
嘿,就不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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