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开封(四)
“小姑娘。”
小椿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一转头发现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白须长,笑得见牙不见眼。
“是要进‘正通银号’存钱哪?”
她正一点头, 随即又解释,“我就是看看……我能存吗?”
“有什么不能的?钱庄不就是做这个营生么?”对方冲其怀中那一大捧的钱两抬抬下巴, “再说, 你抱那么多钱财多不方便,一个姑娘家孤身走在外头,叫歹人盯上了可怎么办?”
小椿觉得有些道理, 倒不是怕被人偷抢,只是铜板过于沉重, 不太好存放。
见她神色动摇, 男子一看有门,接着循循善诱,“我正是这正通银号的伙计,姑娘若信得过我们钱庄, 不妨交由我来替你安排——手续很快的,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办成。”
她闻言好奇:“也可以给我兑成那样的银票子?”
说着指了指走出门的两个商贾。
“可以啊, 当然可以。”男子连声承诺, 顺手把小椿裹着铜板的包袱接过来, “要换银票还不简单?姑娘且在此稍候片刻,一会儿便好。”
她嗯了一声,还颇为感激地道了句谢。
小椿负手站在门外,只见此人走进商铺之内,一路与周遭的学徒、堂倌们打招呼,从容自若地谈笑风生,又在那柜台前与掌柜不知说着什么, 好像很熟的样子。
这些人族都好热心啊。
她瞧了片刻,等得无所事事,便用足尖踢脚下的石子玩儿。
就在此刻,对方出来了。
“让姑娘久等。”
男子递给她一沓票子,“来,你的银票。”
小椿拿在手上翻了翻,果真花花绿绿写满了东西,他挨个说明,“你看着啊,这是钱庄的名称,这是今天的年月,这个是数额。
“三张三百文,五张十文,算数会吧?九百五十文,一文不少。”
说话时,他拿余光不住瞥着小椿的反应。
后者只念念有词地算着数目,满眼欢喜,似乎并无异样,“我能用这个去买东西吗?”
“能啊,有什么不能的——你瞧瞧,这街上大凡手里阔绰的,哪个不是拿银票付账。”
小椿顺着他的手望去,瓷器行、玉器行、花市……当真有不少人在用这纸票子讨价还价。
人族间的规矩的确奇妙,金银他们视若珍宝,现在连张轻飘飘的纸也能做买卖了。
小椿开了眼界:“真好用……那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常来啊。”
小椿犹自琢磨着那堆票子,缓慢地往前走。
男子见状,掉头朝着相反方向加快了脚步,他一面在嘴里嘀咕,一面从胸怀摸出一把散碎银两。
“开封府这年头的大傻子可真多,还‘谢谢’呢。”
钱袋在他手上一抛一落,语气轻蔑之意尽显,“就是少了点,亏得我演那么卖力,瞧着一大捧,结果也才一两不到,浪费人表情。”
**
黄昏的暮色刚笼入城郭,檐角上散射出几许缺乏攻击性的日光。
小椿捏着票子,神情期待地注视着对面卖酱排的摊主。
老板看着递到自己面前来的两张纸钱,眼尾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我做生意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人用银票买排骨的。”
怕他不识数,小椿好心地提醒,“一张是十文,两张是二十文,刚好可以买半斤。”
老板欲言又止地拎着菜刀:“我知道这是二十文……”
她不禁犹豫:“难道你们这不让用银票当钱花吗?”
“倒不是不让用……”
一旁支着算命摊的道士忽然接走话头,“你那是假票子吧姑娘?”
小椿当即愣了一愣。
她目光辗转落回自己手上,半晌才小声自语,“怎么会……”
老道士轻嗤一笑,他年过六旬,讲话尖酸又刻薄,歪在竹椅里指点江山,“你瞅瞅你那银票,要印章没印章,要纹饰没纹饰,我拿脚画都比这鲜亮,你说这是银票?说是鬼画符我也信啊。”
小椿再仔细观察那些纸,一时半刻也实在分不出和旁人的有什么不同。
“可我方才是在正……”
“正通银号外换来的是吧?”后者漫不经心地打断,翘着二郎腿嘲她,“那钱庄,外头坐着的骗子可多了,专拿这些破烂玩意唬你们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末了,又纳闷地端详她,“瞧你一身穿着也光鲜,不像是哪个穷家子出来的,怎么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这样的骗术也能上当?”
小椿甚少受人教训,一时间站在那里说不出话,只管望着他。
这隔壁的街多是面向平民百姓的小摊贩,周遭陆续有人发笑,声音却不很大。
“十文钱的银票?我家三岁的侄子也晓得银票的面值最少也是一百文,哪儿来的十文票子……还要买排骨呢。”
另一个附和,“再说谁拿一百文存钱庄啊?每月收利息都是三十文,吃饱了撑的。”
“没钱还学人家财主老爷玩银票……这姑娘不要紧吧?”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渐次有不明所以的路人围着上来好奇地打听。
正值一日劳作收工的时光,满街多是无事可干的闲人,小椿置身言语交错的漩涡当中,听见左侧“是哪里来的傻子”,和右侧紧跟着的“连这都不懂啊……”,以及正中毫不掩饰的揶揄与打量。
从未被这样多的杂音包围。
有那么一刻,她感到一种万籁俱静的陌生和无措,忽然对天地间的一切都有些无所适从。
嬴舟才上粥铺买了袋红糖糍粑,拨开熙攘的人群,入目就见得她茫茫然地站在那里,心头蓦地一“咯噔”。
“小椿?”
对方一双明澈轻泽的眼迷惘地朝他望过来。
嬴舟急忙上前去。
小椿的视线几乎是钉在了他眸子里,随着后者的靠近,白日山林中的伐木、挖矿,下午辛苦的当街卖艺,无数种种浮现于前。
她终于涌起一丝难过,用力抿住唇,还没等他站稳,一脑袋便扎进他胸口,声音尤其委屈。
“嬴舟……”
少年轻瞥了一下四周。
他右手中还攥着油纸包着的糍粑,于是便另换了一只,在衣衫间擦了两下才抚上她的头,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红糖糍粑入夜后就凉了,冷油滑腻腻的,吃起来口感是脆中带黏。
小椿坐在破厢房的矮凳上,轻抽着鼻子,内心十分受伤地咬着饼。
“白玉京从来也没和我讲过,人族中竟有如此狡猾的骗子……”
“这种人在哪里都有,妖族也不少见。”
嬴舟将庖厨剩的两只梨削去皮,切成了块搁在她面前。
小椿一面往嘴里塞水果,一面含糊不清地失落道,“我原想替你多赚些银两的……现在连攒下的工钱也跟着被骗走了。”
他蹲在边上,手搭着膝头,轻声安慰:“没关系的,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嘛。”
话虽这么说,她仍替自己不甘,“都怪我。”
“就没能多长几个心眼,我好笨哪……”她越想越伤心,抱住脑袋陷入沉沦,“怎么不去找人家借张银票来比较比较呢。铜板重点便重点吧,干嘛非换成银票不可……”
兴许是出山在外这些天,遇上的人族大多心善,小椿几乎对他们毫无设防,只知妖如蛇蝎豺狐,狡诈多端,竟不晓得人也同样。
“银票这类东西确实复杂,就算是我也没全然弄明白,指不定去了一样受骗。”嬴舟摸摸她的后背劝道,“你别太自责了。”
其实他心中并不怎么好受。
总认为如果不是自己疏忽,便也不会让她有这些不愉快的遭遇了。
“说到底,我就不该去用银票。”
小椿趴在桌上,纠结地直皱眉,“呜……吆喝了一下午才挣来的铜板呢。”
好亏啊,好亏,怎么想都好亏!
她下定决心,明早要卖一整天的艺,把钱连本带利赚回来!
“嬴舟为什么不去街上搭场子啊?”小椿在臂弯间将头一转,“其实卖艺还挺吃香的。”
他闻言只模棱两可地敷衍了一句。
知道卖艺能赚钱。
可他就是觉得有点丢脸……
“唉。”
小椿往后一仰,拨开矮凳,摊着双臂平躺在地,神色略有几分游离地注视着窗外星辰寥落的天。
可惜自己没有嬴舟那样好用的嗅觉,否则大约很快就能把对方揪出来吧。
真奇怪,为何白玉京当年不常说起人世的险恶呢?
似乎他在她面前勾画的,永远是一副太平祥和,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
“嬴舟。”
他闻言侧过身来,只见小椿仰面朝天,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
“我还是很喜欢人族。”
她重复道,“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喜欢他们。”
喜欢存在于世间的所有好与坏,哪怕是阴暗面也罢,融进这天地中,依旧是五彩斑斓里的一种。
嬴舟斜着目光静静看她,大概是从这番话里隐约品出了一点怅然忧思的味道,和平日的小椿不太一样。
他垂眸迟疑着思索片刻,便用手支起脸颊,佯作困顿地闭上眼。也就是在同时,背后悄然甩出了一条灰白饱满的大尾巴。
蹲在床底啃骨头玩的小土狗乍然发现此物,眸中甚是新奇,它立马丢开牛骨,围着这条简直能赶上自己身子长短的狼尾撒欢似的跳动。
小椿余光瞧见,蹭地就坐了起来。
动作不敢太大,先是试探性地偷偷观察他的反应,确认嬴舟当真睡着了,这才敢蹑手蹑脚地伸出指头。
毛十分修长,又光滑,在指腹里缎子似的细嫩。
作为犬类,嬴舟实在不习惯被人抓尾巴,瞬间一股电流便顺着经脉流到全身,满胳膊都是鸡皮疙瘩。
他努力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镇静一点。
“啊,嬴舟,你尾巴毛上有几根白的……这算是白发吗?原来这里也能长白发……”
小椿悠悠拨弄,作势捏住了其中一根。
后者连忙睁眼,提醒道:“你别去拔,很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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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白天痛失巨款,小椿夜里做了个噩梦,梦魇惊醒,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喘气,才想起来自己早已身无分文,梦中那被鳄鱼精不慎吞下的钱袋子本就不复存在。
她又是沮丧又是庆幸地掀开被子,准备出门找点水喝。
刚一下床,在地上坐着入眠的两条狗瞬间都醒了。
一个在摇尾巴,一个怂起耳朵。
嬴舟眼皮抬得浅,哑声问:“又去打水喝啊?”
小椿:“嗯,你要喝吗?”
他想了想,拖长了尾音:“唔……帮我带一点吧。”
“好嘞。”
小椿跻上鞋子推门出去。
好在庖厨离杂役房也近,她抄起水瓢狂饮了几口——草木成精嘛,总是比较缺水,完事舀了一大勺,打算拿给嬴舟。
正在那当下,窗棂外一道黑影闪烁,斑斑驳驳地自她脸上晃过。
小椿一顿,骤然提起警惕。
她将瓢放回原处,轻手轻脚地躲在窗边,继而探出头。
只见那院中真有一人往角门方向而行,观其形容……这不是以挑刺为生的小管事么?
半夜三更不睡觉,他干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无良诈骗犯专挑老太太的存折下手!(。)
开封府宣传标语——积极加强自我防范意识,共同提高识骗防骗能力。银票诈骗不难防,不听不信不买账。
为了安慰老婆,被迫拿尾巴营业的嬴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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