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拦路城外,老僧掷马

杀生僧没去酒楼,自顾自回到西厢房。

手里那口破钵里晃晃荡荡,好似装着一瓢水,随时都会溢出来。

仔细倾听,好像还有细微的杂音。

“莫要吵,莫要吵。”

老和尚低头道。

他小心地撩起僧袍下摆,免得弄脏新衣。

毕竟是自家徒弟送的,要爱惜一些。

抬手扫清地面灰尘,然后坐下去。

背靠墙壁,呼吸似有若无。

整个人如同一团气流,并无实体存在。

睁眼去看,有人坐在那里。

闭眼感知,却是空空如也。

传闻佛陀有三身,法身,报身,应化身。

第一种被视为宇宙万有的本体,后两者皆是从中显现。

只有佛性深厚,觉悟自我之人。

才能洞彻上界,法身常驻。

杀生僧便是如此,表面上枯瘦干瘪,肤色古铜。

好像一个气血衰朽,风烛残年的年迈老者。

然而,这只是俗世色身之相。

真正的法身常驻上界,寻常人不可得见。

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已经是佛法有成的大罗汉了。

“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若不诵此咒,如食众生肉。

唵嚩悉波罗摩尼莎诃……”

杀生僧眯起眼睛,放下手中破钵,嘴唇开合无声念了七遍。

这是北宗禅院盛行的一种修行方法。

饮水、就食之前,都要诵咒,以此化解杀生之孽。

哗哗哗!

那口破钵内,激烈的“水声”疯狂晃动。

一张人脸若隐若现,依稀看得出是凉国公府的管事杨平。

“大师饶命!大师饶命!”

哀求之声若隐若现,时高时低。

“施主,你既已上路,如何还能回头。”

杀生僧摇头,面露惋惜之色:

“一场血光之灾降下,老衲也无可挽回,

只能为你再诵一段《地藏本愿经》,好生超度,省得这条阴魂堕入恶鬼道。”

说罢,便闭上双眼。

嘴唇开合之间,每个音节如狮子吼,震动无形气浪。

盛满破钵的滚滚阴气,发出“嗤嗤”响声。

好似一块肥肉摆在烧红铁板上,冒着“滋滋”油花。

“贼秃驴!死和尚……凉国公绝不会放过你!”

杨平的阴魂如同身处烈火烘炉,惨嚎不已。

他没有想到,这个枯瘦老和尚的武功如此之高,性情如此之莽!

二话不说,一口破钵当头罩下,就把自己打得肉身粉碎,连同阴魂都被收走。

莫非不知道光天化日截杀凉国公府中人,是多大的罪名吗?

“贼秃驴……大师慈悲心肠……”

渐渐地,杨平咒骂、惨叫的声音越发淡了。

半个时辰后,破钵之中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阿弥陀佛,今日杀一人,行一善,了去一桩灾劫。

真是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杀生僧睁开浑浊双眼,满意地点头。

右手拿起那口破钵,犹如喝水一般将其饮尽。

他有吉神,为五方揭谛。

亦有凶神,为罗刹恶鬼。

据吠陀古经记载,罗刹暴恶无比,身披甲胄,胯骑白狮,飞空行地,捷疾可畏,为佛门十二天之一。

有吞血肉、食生魂的神通!

……

……

翌日,清早。

南门胡同外边,一众云鹰缇骑蜂拥而来,挤得水泄不通。

外面的茶寮、酒肆,座无虚席统统客满。

这般阵仗,弄得住在这里的升斗小民心惊胆战。

尤其贩私盐的平小六一家,他们还以为是过来捉拿自己,几口人吓得抱成一团。

“老柳,十五岁的百户大人啊,啧啧,这算不算北衙第一人?”

“那还用说?你动下狗脑子想想,太安坊讲武堂的头名,已经步入通脉二境,天京城有几个比得上?

难怪能受指挥使大人的赏识和重用!”

“也就是九哥出身差了一些,否则未必不能像谭文鹰大都督……”

“建功立业又不一定得去九边,黑龙台的天地不够广大么?

等再过几年升了千户,那就是正五品了!”

“三个后起之秀,周大人、徐大人……孟长河,如今都被踢下去。

照我看,以后的北衙,恐怕只认纪大人!”

“……”

那些年纪都在二三十岁左右的云鹰缇骑,乃是过来听令,面见上官。

因为纪渊不仅领了百户之位,还执掌一支调兵黑旗。

手底下管着一支总旗,三支小旗,两百余名缇骑。

除开需要巡街、外派出城这一部分,其他人都聚在这里。

原因无他,一是混个脸熟,及早表现恭敬的态度,免得恶了这位新上任的纪百户,日后被穿小鞋;

二是接风洗尘,探探底细。

有些人爱财,有些人好色,有些人求名……

不同的性情,就要用不同的手段对待。

否则的话,很容易弄巧成拙。

这帮北衙底层摸爬滚打七八年的老油子,武功也许不高,也没什么天资,更别提勤奋二字。

但他们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本事,绝对不比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差多少。

讨好上官这种事,自然不能马虎!

南门胡同里的那座院子,裴途和李严立在屋外,

他们两人,一个捧着木盘,上面放着崭新的常服、官服;

另一个拿着木匣,里面装着三支调兵的黑龙旗。

约莫等了半刻左右,纪渊洗漱完毕,束好长发,用一根木簪定住。

再穿上圣人赐下的白蟒飞鱼服,挎着那口利器级别的绣春刀,施施然走出屋外。

他本就生得眉目冷峻,两眼亮如大星,

加之身量颇高,匀称修长。

行走之间,衬得那头横于胸前的白蟒,

栩栩如生,彷如活物,

有股慑人的威严,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这身白蟒飞鱼服,北衙少有,正配得上纪百户的身份。”

裴途夸赞道。

南北衙门的百户,飞鱼服都为赤色。

唯有立下大功受到圣人御赐,才会增添一道白蟒补子。

除去彰显威压,其中蕴含龙虎气,可震慑魑魅魍魉。

“不必那么生分,裴四郎。

你和李严兄弟,二人为我奔波数日,

功劳簿上当有你们一份,都记着呢。”

纪渊接过那两样物什放在一边,轻笑道:

“我如今执掌一支总旗,这个位子暂时不好给,免得自家兄弟生了嫌隙。

你们先委屈一下,提拔为小旗,

等多立几份功劳,我再去找程千户谈,如何?”

裴途、李严皆是内心激动,猛地抱拳,异口同声道:

“多谢百户大人栽培!”

北衙之内的升迁,百户以下全看上官意思。

百户以上就要考校个人的资历功劳武功,最后交由指挥使定夺。

从缇骑升到小旗,只是一小步。

但抱住了纪渊这条大腿,认其为靠山,却是一大步。

经过万年县白骨道余孽的这桩案子,敖指挥使一举踢掉三位千户,明显是要重新换一班人上来。

程千里补了一个。

如今还剩下两个空缺。

按照纪渊的本事和际遇,迟早都要占一个。

以前北衙是周、徐、孟三座山头,现在变成了程、纪两人的一言堂。

趁早投入门下,绝对没错。

“正好今日人都齐了,可以去一趟万年县。

天凉了,该抄家了。”

纪渊往屋外走去。

万年县出了两个白骨道余孽。

孤弘子借着蓝弘的身份,入了北镇抚司;

还有另外一个门徒,用蓝茂文的肉身当上余家庄大管家。

无论其中有无勾结,都需要接受仔细彻查。

那些富庶士绅的家里,难免有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以前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下情况不同,只能从严论处。

就看谁是那个倒霉鬼了。

“余家庄,然后是扈家、曾家两个……都是本地的有钱大户。

要过肥年,就该磨刀杀猪了。”

纪渊思忖之际,踏出那条狭窄、逼仄的昏暗胡同。

此时日上三竿,光线一片亮堂。

坐在外面的一众云鹰缇骑,瞥见那袭白蟒飞鱼服,那口锋芒藏鞘的绣春刀。

目光一凝,霍然起身。

“刷刷刷”,衣袍摩擦连成一片。

而后,拱手行礼道:

“参见纪百户!”

七八十人的声音洪亮,震得屋宇瓦片簇簇作响。

那些摊贩瑟缩脖子,躲在一旁偷偷瞧着纪渊。

心想着,以前咋没看出九郎有这样的威风?

“江湖习气太重了。”

纪渊一边抱拳还礼,一边觉得好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帮派堂口的老大。”

他没有显摆派头,更不想过于扰民,

简单说了两句,便领着这帮佩刀带弩的云鹰缇骑,

飞快地离开太安坊,直奔城外。

兴师动众,抄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