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秦书淮是在半夜被叫醒的。

他一贯睡眠浅, 江春在门口一叫他, 他就醒了。

“怎么了?”

秦书淮缓缓睁眼, 有些疲惫, 江春恭敬道:“陛下高热不退, 太后娘娘将长公主叫入宫中, 两人起了争执, 如今公主暂封了陛下的寝宫,王爷要不要去看看?”

一听这话,秦书淮便起身来, 立刻道:“去宫里。”

秦书淮动作很快,稍作梳洗,便直接赶往了宫中, 一面往宫里赶, 一面道:“具体怎么回事?”

“太医署令张谦来的消息,说是太后娘娘知道公主带着陛下出去玩, 认为是公主导致陛下高热, 怀疑公主与其他人有染, 意图合谋夺取皇位, 便当众打了公主一巴掌。公主震怒, 让人锁了宫门。”

听了江春的话,秦书淮的马快了些, 好半天,终于说了一声——荒谬。

这样的事也发生过。

当年赵芃的母亲惠妃就是一个全心全意将所有心思放在儿子上的女人, 她也不是不爱赵芃, 在不涉及赵钰的时候,惠妃对赵芃是极好的。

早些年在冷宫的时候,惠妃还算一视同仁,等后来出了冷宫,大约是嫔妃之间的斗争让这个本来多久懦弱的女人越发敏感,她像其他所有嫔妃一样,将生命和未来都投注在了赵钰身上。一般还能克制,但一到关键问题上,这个女人就会像疯了一样偏袒赵钰。

那年赵钰等赵芃回宫受了风寒,惠妃便让赵芃跪在风雪里,歇斯底里冲着赵芃喊:“要是钰儿死了,你便同他一起死!”

那时候赵芃也不过十三岁,她大约是从未想过母亲会说这样的话,来了气性,就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他就站在她身后,给她撑着伞。

他笨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别跪了,她说气话。”

赵芃不说话,就一直跪着,他没有办法,就一直陪着。雪落在她身上,他给她擦掉。等到了晚上,她冷得瑟瑟发抖,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赵芃哆嗦着和他说:“你陪我做什么?回去!”

他摇摇头,蹲下来,将自己的大氅掀开,盖在她身上,转头问她:“还冷不冷?”

赵芃愣了愣,她转过头来,诧异看着他。

秦书淮的表情一直很少,那天也是如此,平静淡泊,见她诧异瞧他,他抬眼:“你看什么?”

“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赵芃立刻开口:“你不是特讨厌我吗?”

秦书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是不太喜欢她,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瞧着赵芃没羞没臊在他面前蹦跶他生气,瞧见赵芃这么被人欺负了跪着,他更生气。

十四岁时候,他是生气。

等后来赵芃成了他的妻子,夜里窝在他怀里梦呓一般问他:“书淮,要是我生的是个女孩子,你会喜欢她吗?”的时候,秦书淮再回想起过去,他就是愤怒加心疼了。

长大了才明白,年少时所有的印记都会留在生命里,像火烙一样,留下一道一道伤痕。

他恨不得回到过去去,将赵芃一把拽起来,挡在她面前,为她遮风避雨。

大约是因为赵芃的关系,他十分讨厌李淑这样的女人,听到秦芃遇着了这事,秦铭实际上是他带出去的,他自然不会推脱责任,立刻便去了。

等到了宫里,秦书淮的亲信早将寝宫围好了。秦书淮走过去,一个太监走上前来,恭敬道:“方才打算出去通风报信的有三个,都抓住了。

“审清楚谁的人,直接杀了。”

秦书淮冷着脸往里面走,来到寝宫门口,就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一片。

他皱了皱眉头,看向旁边大太监王勇:“这里面在做什么?”

“没开过门,不清楚,都是长公主的亲信在里面。”

王勇诚实打着,靠过来,又小声道:“奴才方才听了墙角,公主怕是对太后动手了。”

“这事儿不能传出去,今晚上知道事情的人都处理干净。”

秦书淮吩咐之后,就站在门口候着。里面听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听见女人的叫喊声。知道里面都是秦芃的人,秦书淮也就不插手太多,在门口静静等着。

江春去周边看了一圈,回来道:“大人,公主做得干净。里面没留外人,也没外人见着发生了什么。唯一有个太监是个高手,蹲着听了墙角,但也被暗卫擒获了。”

想了想,江春补充道:“估计是张瑛的人。”

“嗯。”秦书淮点点头,江春想了想:“大人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把柳书彦的衣服面具拿过来。”

江春不太明白秦书淮的意思,最近秦书淮总是在假扮柳书彦,于是柳书彦的面具他倒是随身带着,等换上了柳书彦风格的衣服后,秦书淮回了宫门口,静静等着。

江春不免有些奇怪:“大人还在这里等着?”

“嗯。”

“等着做什么?”

“送她一程。”

江春有些不明白,秦书淮听着里面人的叫喊声,目光里有些苦涩。

“当年她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江春顿时噤声,不敢作答。其实他是觉得,秦书淮对秦芃的事管得宽了些,可秦书淮却并没有意识到,那他也就不多说。

如果能将目光从死人的身上移到活人的身上,江春觉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想了想,江春便自觉退开了去。

秦书淮在外面等着的时候,秦芃在里面给李淑用药汁擦脸。

她那一巴掌打得重了些,给李淑脸上留了痕迹,若是给人看到,免不了是个把柄,她便让人去找太医弄了消肿的药来,说是给自己用,然后给李淑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擦脸。

李淑完全不敢动弹,她四个奴才就在她面前被人上刑,叫着她,哭喊着求她。

那声音太凄厉太尖锐,不难想象到底有多疼,李淑听着哭喊声和棍子落到肉上的声音,看着血从衣服上浸出来,她感觉那棍子随时会落到自己身上一般,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直以来她在宫里地位都不高,因为脑子不大好使,那些嫔妃们也懒得对她用什么太激烈的手段,她知道有杖毙这样的刑罚,却从未见过。等今日真正见了,才知道刑罚的可怕。

然而那个在她面前,温柔笑着给她擦药的女儿,则更是可怕。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李淑完全不明白,只能是发着抖,木然让秦芃上药,听秦芃道:“母亲,我是您的女儿,是小铭的亲姐姐,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助扶持,我过得不好,您和小铭也不会好。您过的不好,我也是如此。可您得明白,如果我不是镇国长公主,如果我压不住人,那别人就看不起我们三个。你以为如今秦书淮为什么不找您麻烦?大臣为什么不欺负您?不是因为您是太后,是因为我在周旋张罗着。”

“您看看吧,”秦芃瞧了周边一眼:“这身边谁是您的人呢?您身边全是些刁奴,如果不是我安排了人服侍您,您身边不是秦书淮的人,就是张瑛的人,还有这些欺主的奴才,没有我,”秦芃见她脸上的伤痕几乎好了,叹了口气,拉过李淑的手,温和道:“您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李淑不敢说话,秦芃眯了眯眼:“您说是吗?”

“是!”李淑慌忙跳起来,赶忙道:“您说的是!”

“母亲,”秦芃拍了拍她的肩:“别紧张,我是您女儿,该我尊敬您,对不对?”

“对……”李淑颤抖着,捉摸着秦芃的意思,秦芃瞧了一眼白芷:“白芷,留几个手脚麻利的人给太后用。”

白芷意会,从身后点了四个人的名字,秦芃拍了拍李淑的手,笑着道:“母后,这些人就是儿臣留下孝敬您的,日后千万要有主见一些,别被这些奴才使了坏,做出些破坏你我感情的事情来。”

说着,秦芃画风一转,却是道:“您知道这宫里总有许多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没了的办法,哪怕您是太后,女儿也担心啊!”

“你放心!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李淑立刻保证,几乎是要哭出来。

说话间,被打的四个宫女几乎都没了气息,一个个被拖了出去,等最后一个断了气,秦芃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问了一声一直照顾着秦铭的侍女:“陛下可好了些?”

“好些了。”

这侍女是会医术的,秦芃知道秦铭病了,便一并带了过来,那侍女道:“邪气入体,不是大事,公主放心,陛下明个儿就会好的。”

秦芃放下心来,瞧了瞧天色,便道:“如今晚了,我先回梧桐宫洗漱,让人准备诏令,便说皇上身体有恙,早朝便免了。”

说完,秦芃转头一脸关心道:“母后若是担忧陛下,便在这里照看着。若是累了,便去休息。儿臣先告辞了。”

秦芃说完了,也不等李淑开口,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她觉得路似乎特别长,宫门打开那瞬间,天已经快亮了,日头在远处山后,隐约有红光从云层中探出来。

清晨的寒意让秦芃忍不住心里颤了一下,她看着远处山河,骤然觉得,这天地这么大,但其实却只有她一个人。

从小到大,都是她一个人独行,她不停付出,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去奢望任何人的回馈,所以她可以平静走过所有黑暗漫长的道路。

可是在这个清晨寒风骤然袭来,她却突然希望有个人站在她身侧,甚至不需要言语,就这么陪她站着都好。

让她觉得,其实她也不是一个人。

她也是会被人放在掌心关爱呵护,是会有人在她摔倒时搀扶一把,是会有人会在她疲惫的时候背着她往前走的姑娘。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软弱的情绪,只是当过去的境遇与此刻混杂,她难免想起最黑暗的那些年。

她这一生最难以面对的情绪,大概就是她的母亲,骨子里,并不爱她。

她所有真心付出过的人,她以为会疼爱自己的人,统统不如她所以为那样爱她。

没有谁天生就觉得这个世界黑暗绝望,她也是在跌跌撞撞走了那么多路后,才懂得不要有任何期望这样残忍的道理。

只是那时候,那些黑暗的岁月里,十三岁跪在冰雪里折腾自己的时候,还有一个叫秦书淮的人陪着她,将大氅搭在她肩头,问她冷不冷。

如今二十五岁,却真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过去的人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她自己,也早已不是自己。

她呆呆站在宫门口,衣衫下的身子微微颤抖,再往前踏不出一步。

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秦芃”。

她回过头去,看见柳书彦站在霞光里。

他静静瞧着她,目光仿佛沾染了霞光的暖意,平静的神情依稀有几分少年秦书淮的影子。

他带着白玉华冠,身着湖蓝色长袍,清晨的风吹得他衣袖翻飞,朝阳在他身后一寸寸升起,他整个人沐浴在光芒之中,温暖又耀眼,占满了她所有视线。

她的心脏因为这个人怦然跳动,她直觉觉得,这个人仿佛是在等待她,是来接她,是来搀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她,走过这段她几乎无法走下去的道路。

她故作镇定,沙哑出口:“柳太傅在此做什么?”

秦书淮瞧着这个姑娘仿佛是带了水汽的眼睛,想到当年赵芃用倔强冷漠埋着失望难过的眼神,他忍不住笑起来。

“来送公主回去。”

“为什么特意赶来送我?”

秦芃捏紧了拳头,觉得内心一片酸涩,秦书淮目光温柔下来,感觉仿佛是少年时的赵芃在问他这样的话语。

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眼前谁是谁,也不愿分清。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我想,此时此刻,公主大概需要一个人陪公主回去。”

“若是摔倒了,”他声音里带了调笑:“还有人能扶上一把。”

话没说完,秦芃突然就朝着秦书淮冲过去,猛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死死抱住他,整个人微微颤抖,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温和了眉眼,叹息出声:“公主,难过便哭出来,没什么的。”

秦芃咬紧了牙关,让眼泪落在这个人的衣衫之上。

他的温暖透过层层衣衫涌上来,终于驱走了这个清晨的寒意。秦芃从未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识到,她已经不是赵芃了,她已经重新活过来,已经有了新生。

她不会像赵芃一样,没有爱人,没有朋友。她有卫家当她的亲人,有秦铭当她的亲人,有一个叫着她“秦芃”的柳书彦,有很长的路,和新的人生。

柳书彦叫她秦芃,她该作为秦芃活着,漂漂亮亮活着。她可以去喜欢一个人,这一次,她再不会遇到秦书淮那样的男人,她会找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她会站在这个国家权势的顶峰,然后见到赵钰时候,告诉赵钰——我是你的姐姐,可你信不信,并没有关系。

哪怕赵钰不信,她也会有足够灿烂美好的人生。

“柳书彦,”这一刻,秦芃突然下定了决心,她的声音打着颤:“本宫允许你,扶本宫一辈子。”

秦书淮猛地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他怕是给柳书彦招惹了一朵霸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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