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落定(3)

又一个年头快要过去,狄仁杰越发觉得自己老朽难撑,多次请辞宰相之职,武曌都没有批下。虽然比女皇还年轻几岁,他自觉身子骨大不如前,处理起事情,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强干。这年深秋,他去洛阳城外探望姨母,想着自己也没有几年了,根据门荫的规矩,可以举荐姨母的儿子入朝为官。他对姨母说,往后或许来不及了,表弟想要做官,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

姨母冷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他去伺候女人。”[r1]

狄公一下愣住了,这分明是指桑骂槐,是说他侍奉女皇有辱门楣。面对长辈不宜争论,一定要分出子丑寅卯来,只会伤了和气。狄公只有尴尬地笑笑,蒙混过去。武曌的统治已延续十年了,国家兴旺,天下太平,普通人对女主,却仍然是这样的态度。男人容不得她,女人也容不得她。狄公心中不免升起悲凉。

武曌是识他的伯乐,也是斩他的刽子手。亦敌亦友,亦君臣亦亲朋。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朝堂,只有他一人,真正称得上是女皇的对手。狄公为李唐复国谋划了一条最好的路,但他害怕,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狄公不得不计划着,如何在死后,还能为这个太子,这个亲手推上去的太子保驾。

当年和狄公一同入狱的魏元忠,作为旧臣的代表,做了宰相、洛州长史兼太子左庶子。他年纪比狄公轻一些,显然被女皇当做太子未来的重臣培养,因此在太子府挂了职。此番回朝,他也想重新开始,做出一番功绩。上任后不久,他在街上碰见张易之的家奴,看他们大肆欺凌百姓,胡作非为。身为洛州长史,他有权力有责任管教。于是抽鞭,当街打死了这个无耻之徒。

在那段被贬谪的黯淡日子过去后,回朝的魏元忠,尽全力秉持着从前刚正的品格,却一次又一次与权贵结下梁子。

在这些日子里,婉儿如她亲口所说的那般,忙忙碌碌,不得空闲。她不曾想太平在策划什么阴谋,也许是没来由地相信,不管她在做什么,都不会是伤害自己。直到她慢慢发现,去史馆的时候,武三思并不如从前热情,反而躲着她一般。就连太子李显,也不再那样殷勤,仿佛曾经说要她帮忙,只是客套客套而已。往后再没来找过她。

二张骚扰不成,大概会仇视自己,或者怀恨在心,向皇帝恶人先告状。这点她寄希望于武曌的明智,毕竟相伴这么多年,人品上基本的判断应该是有的。武三思的疏远,也许是因为听闻她拥立李显的风言风语。虽然婉儿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勉强也可接受。太子在向她示好以后,忽然变了一副冷脸,也许是听闻了她与武三思相好,多了几分戒备。可对于相王李旦的淡漠,婉儿的确捉摸不透。她总想起那次相遇,李旦没有与她说一个字,客套都没有,还那样奇怪地看着她。

那个眼神,与回首时太平在树下的眼神太像了。

她总觉得太平在瞒着她策划什么,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甚至似乎陛下都晓得,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这种滋味的确不好受。不论是要帮还是要罚,她都希望公主能开诚布公。现在的状况,让她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觉得太平根本不信任她,而且似乎在远离她。每每想要询问,又放不下身段,开不了口。想到这些,头就疼起来。

在一个日薄西山的傍晚,她换上宴会的长裙披帛,向宫内深处走去。这是女皇为了联络太子与朝臣,特意举办的酒宴。席间不免酒令作诗,仍要婉儿陪席。

她有些累了,更多是心力交瘁。公主不在身边陪着也罢,竟然让她这样烦恼,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走着,就叹息一声。

“上官——才人。”这是少女清脆的声音。

四顾无人,她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人叫她。正欲前行,一个十四五岁的漂亮女孩,着急地从后边赶上来,几个宫女簇拥着她。婉儿看看自己身边,只有一个提着宫灯的书韵,颇有种打群架没带够人的感觉。

“上官才人不认得我了?”女孩问着,还没等回答,自嘲般地一笑,“也是,妹妹太耀眼了,总在一处出现,才人大概不会注意到我。”

“我的名字是李仙蕙,太子的第三个嫡女。”她这样介绍自己。

“是小郡主啊。”婉儿附身行礼,“那么,我呢,我叫婉儿。”

女孩微微地笑了:“我知道。”

我知道上官才人的许多事。她说。说着仰头看婉儿,婉儿以为她要说什么,侧耳去听,她却不说了。婉儿在她眼里看见了泪光,轻轻一眨,泪珠顺着面颊滚落。

“小郡主,这是怎么了?”她问。

上官才人,我要嫁人了,嫁给武承嗣的儿子魏王武延基。阿耶阿娘说,女孩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要嫁人的。比如我的姐姐,她早就嫁出去了,我们不可能留在东宫一辈子。我对耶娘说,才人就没有嫁人,为什么一定要我成婚呢?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上官才人,你跟他们去说好不好。你说女子可以不嫁人的,比如你,你就没有嫁人。

“孩子,你叫我‘才人’,这个名号本身,就代表着我嫁过人。”她说。

可陛下是女人——

“郡主,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祖父高宗皇帝还在人世,那时我就是才人了。算是——嫁过人的吧。”婉儿说着,睫毛垂下来。她明白,这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女子到了我的年纪,真的一定要嫁人么?”仙蕙有些不甘心,仍然追问着。

如果一定要的话,我不想嫁给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她说。

“女子不一定要嫁人。”婉儿看着她,心下生出了莫名的爱怜,“可郡主你,一定要嫁人。也只能嫁给这个没有见过的男人。”

这是女皇联合李武的手段,而且至关重要。如果两家结成亲家,并且有了孩子,大概很难互相下狠手,一网打尽。即便真是如此,那个孩子也会留下,那是两家血脉的种子。婉儿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忽然觉得,对一个才到及笄之年的孩子来说,这些过分残酷了。她不必从小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棋子和牺牲品。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仙蕙不依不饶,非要刨根问底。

因为你是太子的女儿,生下来就注定要被交易。生为女人,你的身体是矛也是盾,独独不是你的身体。

婉儿没有解释,只是沉默不语。

于是女孩的泪水滚滚而下,在夕阳的映衬下,仿佛满脸的鲜血。

“如果没有人爱我,我这辈子,是不是就不算活过?”她问。

“小郡主,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你的叔叔,姑母还有皇祖母,他们一定都爱你的——”

“他们不爱我。如果真的爱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为什么都逼着我去嫁人?”

婉儿无言以对。

“是不是懂事的孩子,就一定会受更多似的委屈,受一辈子的委屈?”李仙蕙哽咽着,“裹儿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委屈。阿耶阿娘都纵容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哪怕是我的东西,哪怕是我本人。才人,你知道么,武家请的官媒人来提亲的时候,想要的是我的妹妹,美得惊心动魄的李裹儿。可是——可是她说她不愿意,于是就由我代替。这也是能代替的么——”

女孩泣不成声。

婉儿这辈子最怕见到女孩子哭,更可怕的是,她根本无法安慰这个人。没有解释,束手无策,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李家女儿们的宿命。

“也许……也许你只是出嫁前有些紧张。我没有经历过,没法告诉你怎么办。郡主,或许你可以问问你阿娘,她一定会安慰你,好好和你说的。”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给魏王。仙蕙还在哭着。婉儿也觉得,自己的安慰太过苍白,太过无力。

“小郡主……”她轻声唤道。

仙蕙忽然仰头看她,那一脸的血泪,看得婉儿心也开始绞痛。愣神的瞬间,女孩忽然抱住她,埋头在她怀里抽噎。婉儿没有料到这一下,抬头望去,几位宫女都有不忍之色。回头看书韵,那位提着灯的宫女,眼里也有了莹莹泪光。

“别哭啦……”她拍了拍仙蕙的后背。

这一次,她束手无策。这个女孩的内心太苦了,没有一丝甘甜。所以,哪怕只是纵容她多抱一会儿,也能给予许久的温暖。

于是她静静站在那里,不管日色暗下去,远处宴饮的嘈杂和喧哗渐渐响起。

圣历二年的年末,太子,相王的孩子们重新出阁,被准许开设官署。孩子们被聚到一起,去向他们的祖母,当朝皇帝武曌谢恩。在那里,十五岁的临淄王李隆基迈入正殿,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见到武曌身后的上官婉儿。

那天的婉儿没有贴花钿,眉心有一道墨痕。婉儿送他们出去的时候,李隆基盯了许久。那时婉儿还不能预见未来,只觉得这孩子有些奇怪,便笑着问他:“小王爷怎么了,是觉得难看么?”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虽被幽闭宫中数年,才出来不久,却没有丝毫胆怯懦弱。他大大方方地笑了,说话颇有些帝王品评秀女的风范:“不,我觉得才人很美。才女与墨痕,不正好相得益彰么。”

婉儿也笑了。从那一刻起,她记住了这个孩子,记住他叫做隆基。许多年后,两人再次于宫中相会,婉儿也没有半点惊讶。她仿佛一直知道,来杀她的人,一定是隆基。

次年,武曌改元久视。“久视”出自《道德经》——“是谓深根固底长生久视之道”,女皇放弃了大周,信仰似乎也从佛教转向道教。佛教讲究轮回转世,道教设法长生不老,她也真的想要个长生的法子。

久视元年,吉顼因为和武懿宗争功,又显出许多投靠太子的表现,被武家人参了一本,坐罪遭贬。临走的时候,他与皇帝辞别,说了这样一番话:“我离开朝廷,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陛下了,临别之际,有句话一定要说。”

他说水土和泥,这一整团,不会相争。但若将泥一分两半,半塑为佛陀,半塑为天尊,佛道之间,必有争执。现今已经立了李家太子,武家子侄却仍封着王,日后定有头破血流的冲突,这是国家的灾难啊。

武曌闻言默然。许久叹息:朕亦知之。然业已如是,不可何如。[r2]

已经这样了,没有别的办法。她说。

这一年,皇帝下制书,立太子嫡长子李重润为邵王,次子李重福为平恩王,三子李重俊为宜兴王,四子李重茂为北海王。不久,下令封韦妃长女长宁郡主,次女永泰郡主,三女安乐郡主。[r3]

永泰郡主李仙蕙很明白,这个封号,也是在为她的婚姻做准备。

这一年,二张越发受皇帝宠爱,气焰熏天,日渐嚣张。他们互相比较着谁的家宅更豪华,更富丽。张家蓄积了各样的珍宝,有皇帝赏赐的,有夤缘攀附者送的,有重金购买的,也有从人家手里抢来的。他们的弟弟张昌仪,靠着哥哥的关系,做了洛阳县令,在任上大肆卖官鬻爵。有次人家送了钱,他却忘了求官者的名字,只记得姓薛。于是那年,六十多名薛姓的候选者一概录用,事情就是这样,荒唐而可笑。

朝堂之上,狄仁杰自知时日无多,他屡屡向女皇推荐张柬之。武曌对他说:“张柬之,我已擢升他为司马,在用他了。”

狄公回答:“我推荐的是宰相,不是司马。”

女皇再叫他举荐人才,狄公车轴脾气上来,只说张柬之。武曌拗不过他,只好升张柬之为秋官侍郎。不止张柬之,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桓彦范、太州刺史敬晖等人,都是狄公门生,也都成为当世名臣。人们这样评价狄仁杰: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

张柬之,正是狄公所埋下最大的伏线。是他死后,仍能与女皇搏斗的资本。

久视元年七夕,武曌派了个道士去往嵩山,投一封金简。金简所书内容,大致是大周国主武曌,向来爱好真道,仰慕神仙,投金简一通,乞求三官九府,免除武曌的罪名。她好像真的累了,如那些曾经的皇帝一般,开始修仙炼丹寻求长生。平日里,郊游宴饮,与子侄、朝臣、面首共享人间至乐。

那时候,她的心真正在想什么,也许不会有人知道了。

[r1]从于赓哲老师《狄仁杰真相》里看到的,作者没有查到出处。时间也不确定。

[r2]出自《资治通鉴》。

[r3]再次提醒一下,因为永寿公主早死,所以没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