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夜幕低垂, 挂在天上玉盘似能滴出水来, 晕着光圈覆在大地之上,明明暗暗,不甚真实。
就连周围也寂静一片,偶有几声犬吠也被无边的夜色吞噬, 早就入睡的人们自然是好梦无忧, 可在李府守夜的人,却是心惊胆颤。
子怡与府中的几个婢子缩在同一间房里。
一盏烛火, 将几个女子的脸色照得更加煞白。
今晚又是初三。
过去几个月,每每到了初三夜里的子时三刻, 府中后院就会凭空出现一片片的纸币, 飘飘洒洒好似大片从天而降的雪花。
饶是守夜的婢子与侍卫瞪大眼睛, 谁也说不准这铺天盖地的纸币从何而来。
“而且,府中不太平的事, 与京都流传已久的五大传闻之中的纸三不谋而合,你们说会不会这么凑巧?”
略微年长几岁的婢子,在府中呆的时间也长, 她这么一提醒,其余的几个姑娘纷纷回过神来,你一嘴我一言的说起了自己在府中遇见的奇事。
众人越说越玄乎, 似是认定了府中必有冤孽。
子怡越听越怕, 忍不住开了口, “那女命镇宅的说辞,真是来源于青山院?”
“自然是真, 不然依照老夫人的性子,怎么也不会同意少爷求娶。”
“哎, 你是新来的吧, 瞧着就脸生些。想当初我刚进府的时候,也是与你这般水嫩,唉,我怎得又说起了这个。”
年长的婢子似是无意提及,大家都是在世家伺候人的,各个都是人精,哪里有不上道的。
当下,子怡便亲热地拉住那婢子的衣袖,将她好一顿夸,只把这年长几岁的婢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权当是仙子下凡。
世人总是爱听些好话的。
那婢子被子怡哄得面带微笑,也就再没端着,只是将好奇的几人拢成一个圈,将每个人的相貌都记了一遍,才低低道:“今夜咱们相聚,也算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是死是活、是疯是癫全凭个人造化。”
“府中诡异的很,但只有一条须得谨记,若想不被冤孽缠身,一会我讲的故事切记不可外传。听过便忘了就是。”
她语气飘忽,透着股故弄玄虚的劲,让几人无端端后背发凉,各个点着头,生怕稍有差池就被卷入异闻之中。
穷苦出身的人,入府为的是温饱钱财,多半是不怎么识字的,可往往就是这样的人,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
起初府中并无异样,也不知从何时起,每逢初三,便会有数不尽的纸钱悄无声息的落下。
就为了每月初三的蹊跷之事,李夫人不知秘密请了多少高人来看过。但不论是念经超度还是道法镇压,统统不见成效。
也是其中一位道人将这个初三说故事的规矩给定了下来,一来是为了聚齐守夜众人,免得落单丢魂,二则是想借着众人口中的故事,逐渐去除冤孽的戾气。
“那为何一定是冤魂不散?”
听了好几个大同小异的故事,子怡忍不住问出一句。
“瞧你长得倒是挺机灵,没想到是个一根筋。你想想,要不是冤魂不散,为何就在李府撒纸钱,那分明就是有怨无门。”
“可是,既是冤魂不散,为何不查明......”
“说你笨你就真还蠢上了,定然是主子们过往的风流债,这怎么查,我家夫人可是个善妒的主,这些年有多少含情脉脉的女子主动投靠老爷,最后呢?我们知晓的都是被打卖出去,那看不见的呢?所以啊,夫人她怎么会查?”
“可是,既然......”
“你到底还听不听?怎得问题这么多!”年长的婢子面色难堪,似是从没遇见过这么刨根问底的主。
其他婢子也都七嘴八舌的埋怨了子怡几句。
子怡垂下头,将没问完的话压在了心间。
长夜漫漫,待年长的婢子将自己听来的故事一一讲完,天色也已然微微发亮。
一夜提心吊胆,总算无事发生。就连院子里也干干净净,众人都松了口气。
“看来长须老者还真是灵验,新来的少夫人才刚进门,果真就镇住了那冤魂。”
“可不是,女命镇宅,少夫人还真是李府的救星。而且昨日我听着少爷疼少夫人那劲,真是羞煞人也。”
“呸,此等话也是你我能说的,今个儿是少夫人归宁的日子,既然昨夜无惊无险,这会子还是回各自去处,将这好消息说与大家听听,也免得以后战战兢兢,生怕又被罚在初三夜里守着。”
子怡早就呆不住了,连忙与众人辞别匆匆去了新房。
归宁时辰已经定好,就连归宁礼也都早早预备着,只等沈明月梳妆好,便随着李府马车一同送往沈家。
不知是不是新妇归宁都会喜忧参半。沈明月描眉的笔,停停顿顿,却是越画越歪斜。
坐在一旁盯妻的李旭,暗笑不已,也知道沈明月面皮薄,若是笑意太多明显,多半会恼。
他伸出手,接过沈明月手中的黛螺,仔细勾勒了半晌才松了口气道:“早就听闻描眉之趣,今日试试,却是比描绘山水更难。”
“为何?”铜镜里的女子,轻蹙蛾眉,左顾右盼。
李旭虽是第一次,但画的极好,眉黛连贯,就连沈明月都有些自叹不如。
“我与山水无心,故而画的自在洒脱,笔触之间皆是风情。”
手指轻抬,微微向上挑起沈明月的下巴,李旭瞧着近在咫尺的芙蓉面,喉结滚动,止不住的生情,“而明月不同,两道细眉虽是简单,却让人无法轻易下笔,生怕黛色浓郁掩了娘子风韵,更恐手下轻重不一露出心怯。”
“你......”沈明月被他一番话说得脸红,垂下眸子好奇问道:“你心怯什么?”
“自然是怯,明月不知我的小心翼翼,是为何缘故。”
“明月,该吃药了。”他的声线低沉,一瞬不瞬地盯住酡红了脸的女子。
不过几字,便让李旭眼瞧着她面色从绯红变成苍白,“我......我不想吃。”
“夫君,我,我不想吃药。”
衣袖被沈明月紧紧攥住,她红了眼,摇着头可怜极了。
李旭温柔,轻轻抚上她的眼,“为何不想?”
“......苦。”
不仅口苦,心更苦。
沈明月从不知世上竟会有如此磨人心智的丸药,她带着一丝侥幸,恳求着李府中待她最好的人。
“我与你一起,便不苦了。”
山水多情也抵不过面前的朱唇皓齿,李旭忍住怜惜,先从白玉瓷瓶里掏出一口丸药放进自己口中,再细细喂进让他流连忘返的唇舌之间。
这药,绝不能停。
不然,她还会变成那个只看着一人的沈明月,是李旭永远无法得到的沈府女娇娥。
“明月,莫要恨我。”唇齿间的呢喃,轻不可闻。
药味弥漫,于沈明月是苦,于李旭是甜。
眼瞧才梳妆好的鬓发要散,李旭退后几步,盯着沈明月渐渐茫然的眼失了神。
原本光彩照人的天上明月,被他生生拽入了红尘,禁锢成了掌中娇。
李旭兀自苦笑着摇了摇头,牵起还处在迷糊中的沈明月,将她轻轻抱上马车。
马蹄轻响,一声声叩在地面上,犹如暮鼓晨钟,渐渐拉回了沈明月迷糊的意识。
“我怎得在这?”
马车平稳,沿街叫卖的小贩一声声吆喝,吼得沈明月半日回不过神来。
明明刚刚还在房中吃药,想起口中蔓延开来的苦。
沈明月慌忙从李旭怀中坐直,抬眼就瞧见他唇上还染着自己的口脂,却还无知无觉。
李旭书卷气浓郁,如今被口脂染红了唇,反倒显出几分妖异的美感。
沈明月越看越惊奇,可一念及他是怎么染红的唇,立马又羞恼了起来,只悄悄抬起手指抹上那惯会作乱的唇角。
指腹柔软,她动作又轻又慢,好好的郎君被折磨得脸色绯红,似是涂满了艳丽的胭脂。
“明月。”
李旭心跳如擂,咚咚声响听得沈明月手足无措,连忙收回手解释道:“你那里染了......染了口脂。”
“怎么会染上口脂?”李旭的声线都开始不定,握住她要逃开的手指重新覆在自己唇上。
偏他又问得一本正经,沈明月有些说不出口,支支吾吾道:“应是你,你喂,喂药时沾染上的。”
“明月。”
李旭佯装听不懂,低低唤着她,好似要糖吃的小顽皮,孜孜不倦地挠着她的手心。
“别闹了。”伸手撩起车缦,沈明月涨红的面皮总算恢复了往常。
迎面又驶来一辆马车,也不知里面是哪家的子弟,竟然敢在京都街道上疾驰。
一股更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沈明月微微皱了眉,才放下车缦,就听见李旭平淡的声音,“那是太子伴读,刚从边疆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刻意地停顿,让沈明月有些不解,好奇地瞧着他。
“许......知平。”李旭一字一字说的清晰,看向沈明月的眼神也越发阴鸷。
“既是受伤归来,更该低调些好。”
沈明月摇了摇头,好奇道:“边疆不是一向由二殿下镇守吗?他一个太子伴读,怎会去了边疆?还差点儿丢了命?”
一连三个问题,醋得李旭不知东西。
“你对于他,是不是太过关心了?”
“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沈明月无知无觉,眼看李旭眉目低沉,低低解释道。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李旭更醋,语气酸涩,面上铁青一片,“沈明月,你现在可是我李旭的人。”
“你怎么忽然发起了脾气?”沈明月一头雾水,“难道我不能好奇他?”
李旭彻底黑了脸,抿着唇冷了声。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句闲话,李旭未免也有些太过小题大做了。沈明月腹诽了几句,只道是男子也会小心眼。
可他的脸色,却又不仅仅是醋,还有恨。
马车越行越慢,两个人还僵持着。
今日是归宁的日子,断不能让李旭黑着脸进门,坏了大家的兴致。
沈明月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哄道:“夫君,刚刚是我不好,不该追问其他男子的事情,你别醋了,好不好?”
“你还知道我醋?”李旭挑眉,猛然将人按在身下,恨得咬牙切齿,“沈明月,除了我李旭两字,你口中断不能出现第二个男子的名讳,许知平就更不行!”
他的怒意来得迅猛,叫沈明月摸不着头脑,车外传来子怡与沈府管事问候的声音,沈明月顺从的点了点头,新妇归宁,街坊领居可都暗地里瞧着呢,万万不可在此处丢了沈家脸面。
得先让他平复下来才是。都说柔能克刚,沈明月咬着唇,学着看过的话本子上女子娇气的模样,软绵绵的开了口。
“夫君。”
她眼眸委屈,轻轻拉住李旭的袖口,“下次不会了。”
“......”
不吃药的沈明月甚少给过李旭好脸,现在被她搂在怀里一哄,李旭火气消了大半,只是脸面还有些拉不下来,仍是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夫君?到家了,爹娘都等着呢。”
沈明月眼尖,老早就发现李旭红透的耳朵与微微扬起的眼角,连忙加了把劲,继续哄道:“夫君与其醋那些不相干的,倒不如好好对我,也莫要凶我。夫君生起气来,很是让人惧怕。”
“别怕。”
李旭叹了口气,也认了错,“明月,你别怕我。刚刚是我不好,一时犯了浑。”
外面马凳早已备好,李旭小心翼翼牵出沈明月。
见两人言笑晏晏,花白了头发的管事显然有些发愣,可沈明月脸上神色不似作假,他这才朝李旭拜了拜,“见过姑爷。”
一句姑爷叫得李旭心绪高涨,伸手便是一封大红包。其余的婢子下人见了,也都纷纷上前,姑爷长姑爷短叫唤个不停。
沈明月瞧了眼人群中宛如散财童子一般的李旭,唇边的笑意缓缓消失。
她与李旭相处不久,却也知道此人是个极为稳妥的性子。
能让他如此失态,许知平必然是个重要人物,且与自己关联颇深。
只不过太子伴读,与早前听到的将军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心中猜测纷沓而来,眼光落在同样松了口气的子怡,沈明月弯了唇角,与她笑道:“还杵在这作甚,叫姑爷过来,该去给爹娘请安了。”
“姑,姑娘。”子怡求饶似的望着沈明月,压低了声,“奴婢该告诉您的全都说了,绝无隐瞒。”
“当真?”
沈明月一双眼柔柔和和望着渐渐走近的李旭,忽得转头附在子怡耳边悄声问道:“那许知平,又是谁?”
“奴,奴婢,不知。”
再次从沈明月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子怡浑身发抖,好似被人掐住了死穴。她的这番模样落在李旭眼中,更是让他也起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