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这几月来, 李旭不知往房中收了多少婢子。原以为他不过是想游戏花丛以逃避现实, 如今一看却仍是个痴意的人。
李相摇了摇头,这房中的婢子全都与那跌下山崖的沈明月神似或是形似。
房外传来积雪踩踏的声音,李相转身,正对上挑了帘进来的李旭, “爹。”
狭长的眼眸恹恹无神, 下巴上青须一片,李旭走近几步, 身上的寒气凛冽,看来又在那山崖下站了许久。
“旭儿, 爹明白你丧妻之痛。人本就有一死, 明月福薄, 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李相屏退了伺候的婢子,坐在李旭身边推心置腹道, “如今边疆有了战事,盐粮互换便陷入了困境。而那些吃里扒外、贪心不足的东西又都紧紧盯着李家。旭儿,逝者已矣, 你身为男子还是应当以家业为重。回来帮爹吧。”
“家业为重?”
李旭低头,幽幽一笑,“爹是成大事的人, 与娘成婚三十载, 夫妻情分说断就断。我不行, 我放不下娘,放不下明月。”
“旭儿!”
李相冷眉, “你娘做下那种不守妇道之事,可曾考虑过与我的夫妻情分。再者说, 这是我与你娘之间的事, 与你们小辈没甚么干系。”
“爹说得没错。”
李旭点了点头,讥诮道,“爹从小就教导儿子,心狠方能成事,可惜儿子不成器。不过爹谋略过人,就算没有儿子,也不会轻易被人绊倒。”
“你!”
李相动了怒,却还是又压制了下来,从怀中掏出残了一页的账簿,摔在李旭面前,“那爹不与你说其他的,单说这沈家。”
李旭不动声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口中胡扯道,“岳丈可是身体不适?”
“不适?沈家那老匹夫身子骨可比你爹要好多了。早前他家将丧女之痛全都赖在你身上不说,如今竟然联合了其他人要来参我。”
“他所依仗的,不过就是这缺了的一页。”李相伸手拍在李旭的肩头,沉重道,“明月还活着时,你为了她而保沈家,爹不在意。因为那时沈李两家结着姻亲,同坐一条船。”
“但今时不同往日,沈明月虽然只有个衣冠冢,但的的确确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家与李府的姻亲已经名存实亡,再加上这少了的一页,沈家那老匹夫自然是要与李家脱开干系。”
“旭儿,你就算是恨,总归也是李家人。便不为爹考虑,也得想想莹儿。她不过豆蔻年华,刚刚才定了亲。你忍心她因为沈家倒戈相向而与心爱之人错失一生?”
李旭神色有些松动,李相叹了口气,动之以情道,“你挂念沈明月,想要护她护沈家,那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莹儿,何尝不想与心爱之人相守?”
“你不仅仅是沈明月的夫君,也是莹儿的大哥,我李家的长子。李家一倒,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你应该懂。”
“旭儿,爹不是逼你。不论你做何种选择,爹都无怨。只求你无愧于心。”
李相起身,环顾了四周。
房里的喜字还未撤下,就连沈明月用过的东西都好好摆在原处,他想起那日稳婆锦缎里包裹的未成形男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爹。”
在李相就要踏出房门之时,李旭忽得开了口,“您只是想要沈家在陛下面前莫要开口,此事交由儿子来办。但儿子有一个请求。”
李相眼皮突突跳了几下,料想李旭所求应是偏院里的那个惹祸的妾室。
他冷静道:“你且说说看。”
“明月的事,娇娘罪无可赦。但因为她怀有身孕,祖母便强硬护着她,不肯让儿子替明月报仇。”
说起这事,李旭无神的眼眸中恨意浓重,他紧紧握住手指,定定瞧着腰间挂着的枯松明月荷包,“儿子想请爹将那恶毒的妇人从祖母处要来。”
“旭儿,她怀着的可是你的孩子,如今就要临盆,你可莫要做傻事!”李相皱眉,要人不难。若是要在此时动她,必然会弄得一尸两命。
李老太太那首先就说不过去。
“爹,儿子只有这么一个请求。只要爹能做到,儿子必然会好好劝服岳丈。”
李旭狭长的眼眸里全是怨,像是一层浓重的雾,遮住了原本清亮的光。
“儿子不为难爹,爹可慢慢想想。”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唇边似笑未笑,看的李相心头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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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瑞雪兆丰年。
京都的第二场雪来得比往常都要快。
房里的暖锅沸腾,香气四溢。
汪姨娘却有些坐立不安,她扶着滚圆的肚子,已是第四遍朝外喊了人。
回应她的,只有偶尔掉落的枝头雪。
汪姨娘越发气闷,怒道,“还不来人,我肚子里坏得可是李家的男孙!要是有个三长两......”
她的话未尽。
“吱呀-”
房门应声而开,面无表情的李旭站在门口。他身上未着大氅,肩头也无落雪。就连鞋面上也干干净净,显然不是从外而来。
“少爷。”汪姨娘敛眉,恭顺的行了礼。心头却是警铃大作,汗湿了衣衫。
“坐吧。”李旭淡漠,眼神落在她鼓起的肚上,难得带了似温情,“他乖不乖?”
汪姨娘摸不准李旭的心思,见郎君温柔,也就放下了戒心,点了点头,“这孩子随少爷,是乖顺的性子。”
“乖顺些好。”
李旭背对着门口坐下,将筷子递给汪姨娘,“我们许久没有这样坐在一处,瞧瞧看,想吃什么?”
桌上都是平日里汪姨娘惯常爱吃的涮菜,见她发愣。
李旭含笑指着其中一盘道:“我记得你还在房里时,最爱吃这个。”
暖锅沸腾,很快就煮满了许多汪姨娘爱吃的菜品。
李旭难得体贴,一点点喂着。
“少爷,你不怪我?”
桌上空盘越来越多,汪姨娘自从怀有身孕,饭量猛增,反倒是李旭,只顾着喂她,并没有吃上几口。
“怪你什么?我也是罪人,哪里有资格怪你。”李旭伸手抚上她的肚子,眼中温柔一片,“还记得那日,她说饿。我也是这样喂着她。”
“亲手,一块接着一块。”
李旭神情越发古怪,好似陷入了癫狂之境。
“少.....爷。”
汪姨娘心头一凉,伸手就要扣嗓子眼。
却被李旭紧紧攥住了手臂,他笑得温和,“别怕,我放了许多,不会太久。这孩子本来就是预备过在明月名下,现在她不在了,孩子自然也要随她一起去。”
“疯了,你疯了!”汪姨娘被李旭的言语惊得失魂落魄,极力地想要摆脱她的钳制,她喊得声嘶力竭。
门口连个动静都没有。
李旭低低一笑,“是啊,疯了。是我疯了,才会与你有了苟且。是我疯了,才会以为你是个忠信之人,断不会迫害我的明月。”
“少爷,你这样做,老夫人是会生气的!”汪姨娘腹内胀痛,裙下湿润一片,她勉力支撑着。希冀李老太太的名头能叫回李旭的神志。
“你是说祖母?”李旭弯了眉眼,“没有祖母的同意,你也不能在这出现。怎么样,被人抛弃的感觉,是不是格外的透心凉?”
“这就是李家人。”李旭自嘲地垂下眼,瞧着被暗红不断浸湿的裙摆,心里奇异地畅快。
“少爷,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你不是只要这孩子吗?”汪姨娘惨白着脸色,语无伦次道:“孩子我赔给少夫人,求少爷留我一命!”
“赔?”
李旭抬脚,狠狠踢开拽着他衣袖的汪姨娘,勾唇笑道,“你不配!”
听闻今日是京都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风雪。风吹着雪花,怕打在人脸上好似刀割。
城郊有一片乱坟岗,刚刚被扔进去的一裹草席,很快便被风雪淹没,于天地间了无痕迹。
“少爷。”钱彪垂眸,“都已经办妥了。”
书房里的郎君换上了一席新衣,是之前沈明月亲手做的。只不过她做这衣服时是盛夏,布料单薄,根本抵不住冬日寒风。
李旭浑不在意,转头与钱彪笑道:“你抬头瞧瞧,我这身怎么样?”
“自然是极为合身。”
面前的郎君发丝梳得工整,腰间的配着枯松明月的荷包,整个人意气风发。
钱彪心头一喜,若早知李旭病症在汪姨娘,此事倒应该及早进行。
“她做的定然差不了。”
李旭浑然不觉冷,伸手推窗,哀哀问道,“那你说,她到底还在不在人世?”
“河流湍急深不见底,少夫人本就虚弱,怕是凶多吉少。”
钱彪不敢说谎,一五一十的说着自己的想法。
“可是,上游下游我们都找遍了,怎么都找不见她。”
“也罢。我找不到,许知平也找不到。”
李旭站在窗边,苦笑道:“既然人世间找不到,那......”
呼啸而过的风声盖住了李旭本就低沉的声线。
他挥了挥手,示意钱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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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飘了一夜,堪堪才停。
今天是李旭定下去沈府做游说的日子。
钱彪在马车外等了许久,也不见李旭出现。才到书房,瞥见那挂满白雪的窗扇,钱彪心中一惊,连忙推开门。
“少爷?”
圈椅上坐着的郎君紧紧闭着双眼,面容上还带着艳红,唯有露出的手臂青白,触之冰凉。
钱彪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在李旭的鼻下,又不死心地搭在他的脖颈。
然而除了冰凉与僵硬,李旭什么也没留下。
他走得毫无留恋,李家也好,权势也罢。
全都在无尽的悔恨中淡去了意义。
十二月初三。
天空放晴,京都又是新的一日。
没人知晓李府此刻的悲痛。
所有的悲欢都已被风雪吹走,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如同天地初始。
所有的爱恨也都会默于星河,散于浮尘。
不会有人记得沈明月,也不会有人唏嘘这一段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
人世间热闹依旧,而我们都只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