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廊下镌刻的符文照亮暗夜, 胡叔骑在墨色的逐影驹上,他身后,是一队穿戴整齐的黑甲护卫。

看着雨中狼狈的商宁, 胡叔横眉冷对,厉声道:“你来做什么, 回去!”

商宁知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或许……和大侠有关。

“大叔, 你带我一起去吧!”

“这不是你胡闹的时候!”胡叔想也不想便否决了,“滚回去!”

“我是医修, 你带我去,我能救人!”商宁没有退缩, 反而扬声道。

胡叔骑在逐影驹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商宁的目光不曾有丝毫闪避。

“给她一匹逐影驹!”胡叔哑声吩咐,他一勒缰绳, 也不曾等商宁, 立时带着黑甲护卫向府外疾驰而去。

商宁其实没学过骑马,但此时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咬牙翻上逐影驹, 身体伏在马背上, 狼狈地跟上众人。

雨幕之中,陈山河半跪在地, 鲜血甚至染红了周遭雨水,全靠长刀在身前支撑, 他才没有就此倒下。

“你的刀法,也不过如此。”冯尹站在他面前,笑意轻蔑, “想来明尊夙虞,大抵也不过如此。”

陈山河低低地笑起来:“我的刀法,的确平平。但冯尹,别忘了,即便是你父亲,也不敢说自己能接住明尊一刀。”

他不在意冯尹如何评说自己,却不容他贬低丝毫夙虞。

明尊夙虞,是无数参加过人妖两族大战修士心中永远的信仰,是她的刀,换来了景朝与妖族至今的安宁!

冯尹反驳不得,只好冷哼一声,讥嘲道:“她的刀法再好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就算再强,又有什么?”

距夙虞离开白玉京,至今已有十载,天下再无半点她的行迹,就算是她昔日挚友,也放弃了寻找,接受夙虞身亡的事实。

“不过十年,你看这天下,还有几人记得明尊夙虞?”

她太强了,强到在她离开之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她的存在。

冯尹不禁觉得有些痛快,他轻蔑地笑了笑:“不着急,你马上,也是个死人了。”

陈山河抬头对上他双眼,眸中并无惧色。

他原本就没想过自己能胜了冯尹,陈山河要做的,不过是拖延冯尹的脚步,给自己的同袍争取到足够救出林平的时间。

冯尹见陈山河始终未曾有惧色,缓缓沉下了脸:“我平生,最厌恶你这样不自量力的人。你马上,就要死了!”

更厌恶他脸上毫无悔意的神情。

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应该与自己从前杀过的许多人一样害怕才是,可陈山河自始至终毫无惧色,让冯尹如鲠在喉。

就好像死在自己手下,他根本不觉得后悔。

他怎么能不害怕?!

陈山河低声笑了起来:“为道义而死,乃我辈荣耀。”

这世上,有许多自私阴毒之辈,也总会有许多为了道义奋不顾身之人。

他握住刀,再度起身,悍然劈向冯尹。

*

夜色已深,四周静寂,耳边只听得雨声,好像暗夜里有凶兽张开了巨口咆哮。

几十匹逐影驹浩浩荡荡行在城中,短短时间,便已经到了北城门处。

在这里,数名身着粗布褐衣的中年修士,正与沧溟宗弟子厮杀在一处。血花四溅,他们分明不是对手,却还是前仆后继冲上去,不曾畏惧。

胡叔勒紧缰绳,右手灵力闪动,自沧溟宗弟子剑下救出一名修士。他挥手,身后黑甲护卫利刃出鞘,胡叔领着众人,驾着逐影驹与沧溟宗弟子撞在一处。

商宁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这些人的修为都在知玄境之上,而她不过明识境,根本无法参与其中。

她还是太弱了。

鲜血喷洒在雨中,兵戈相接,这一场杀戮沉默得叫人窒息。

黑色长发紧紧贴在衣物上,狼狈不堪,商宁抹去脸上雨水,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样惨烈的杀戮。

商宁其实很害怕,但她还是睁着眼,她在找人。

大侠呢?

这些人里,她怎么没有看见大侠?

一道刀光在南面亮起,商宁转头,怔怔地望向那处。短暂的失神之后,她翻身再次坐上逐影驹,向刀光亮起的方向奔去。

胡叔招架住沧溟宗弟子的长剑,望着商宁的背影,咬了咬牙,将人击退。

这时候,他实在已经无暇照顾她。

夜色中,商宁驾着逐影驹,像一柄黑色的利刃,冲破雨幕。

“中了我的掠阳指,你竟然还有出刀的力气。”冯尹挑了挑眉,轻易挡住了这道强弩之末的刀光。

月白色的长袍上未曾被雨水溅湿分毫,天地间大雨倾盆而下,却独独避开了他。冯尹还像来时一样淡然自若,相比之下,陈山河此时状况,可谓狼狈不堪。

他倒在地上,鲜血将青衣浸透,长刀已然脱手,滚落在不远处。

他连自己的刀,都已经握不住了。

一个刀客,若是他握不住自己的刀了,就证明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雨幕,商宁远远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陈山河。

无视冯尹,她翻身下马,踩着雨声奔到陈山河身边:“大侠……你没事吧?我这就帮你疗伤——”

陈山河按住她的手,嘶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冯尹,推了一把商宁:“走!”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不该来!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虚弱到连推开商宁也做不到。

冯尹皱眉看着商宁,这明识境的小丫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商宁聚起灵力,按在陈山河伤口,试图帮他疗伤。但他实在伤得太重了,明识境的灵力,怎么可能治得了凝虚修士造成的伤口。

眼泪混着雨水滚落,商宁不明白,她为什么止不住陈山河的血,好多的血,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流这么多血。

“小丫头,现在让开,我还能饶你一命。”冯尹有些不耐烦了,今夜他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我要杀的人,只有他。”

冯尹自认为,他堂堂凝虚境修士,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对一个明识境的小丫头动手。

商宁伸手挡在陈山河面前,抬起头看向冯尹:“你为什么要杀他?!”

冯尹看着少女单薄的身形,不由觉得有些好笑,难道她一个明识境的小丫头,还想护着陈山河?

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和陈山河一样,不自量力。

“他胆敢与我沧溟宗作对,自然该死。”冯尹冷声道。

“他只是想要保住一个无辜之人的命!”商宁嘶哑着声音质问,“沧溟宗身为五大仙门之首,就能无视对错,不讲道理了吗!”

她真的不明白,陈山河做错了什么。

冯尹笑了一声,在他看了来,商宁的话天真得有些愚蠢。

“这天下,我沧溟宗便是道理。”冯尹站在雨中,眼神睥睨,“强者才有资格决定对错,而你等蝼蚁,连质疑的资格也没有。”

他只是轻轻一挥手,商宁便被击飞出几丈远。

“能死在我手下,也是你的荣幸。”冯尹看着奄奄一息的陈山河,勾唇笑道,“能死在我沧溟宗的掠阳指下,更是如此。”

他指尖汇聚起灵力。

商宁重重摔在一旁,浑身剧痛,她耳边听到冯尹得意洋洋的宣告,五指紧握成拳。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从前她总是以为,行善者当得善果,为恶者必有恶报,可眼前,陈山河就要死了!

商宁眼睁睁地看着冯尹一步步逼近陈山河。

为什么没有做错事的人,也要死?

陈山河的刀就在商宁身侧,长刀铮鸣,好像也在为主人悲泣。

商宁的头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有道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拿起来——

拿起刀!

刀……

我没有刀……

刀,就在你身旁!

商宁侧眼,看见那把本属于陈山河的刀。刀身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但它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再拿起它。

拿起那把刀!

那道声音催促着她。

商宁咬牙,忍住周身传来的剧痛,缓缓伸手,握住了那把刀。

握住长刀的刹那,商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握住另一把刀。

站起来,把你的刀,对准敌人。

商宁握着刀,慢慢起身。雨声遮掩了许多东西,冯尹背对着商宁,未曾注意到她的举动。

商宁举起刀,她锁骨下的那抹红痕灼灼燃烧,鲜红如血。她冰冷的目光落在冯尹身上,这一刻,她是商宁,又不是商宁。

长刀向下斩去,刹那间刀光冲天而起,那是同陈山河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刀光,决绝而一往无前。

也是在出刀的那一刻,无数灵气争先恐后涌入商宁体内,她站在雨中,整个人也像一把不屈的刀。

这一夜,商宁挥刀,破境观海。

“明尊大人……”陈山河看着刀光,喃喃说道。这几个字很轻,几乎一出口,就被尽数湮没在雨声中。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陈山河想,即便死在今夜,他也不会再有遗憾。

能得见明尊重归白玉京,山河,此生无憾——

冯尹未曾想到商宁会拿起刀,更没想到,她竟然敢向自己挥刀。刀光逼近的刹那,他神色骤变,停下手中动作,飞身退后,眼中忍不住带上几分忌惮。

一个低阶修士的刀,怎么可能会让他觉出可怕?!

冯尹抬手挡住这道刀光,周遭灵气被刀意搅成一片混乱,待刀光散去,他的衣袖,飘飘摇摇落下一块。一条血线顺着他被削去的衣袖,滴落在地。

冯尹暴怒地一拂手,灵力击在商宁心口,她被方才那一刀抽空了所有灵力,连闪躲也做不到。

手中长刀跌落在地,商宁喷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面色苍白如纸。

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见的脆响,她腰间的玉珏缓缓出现一道裂痕。没有微生雪的玉珏,方才冯尹那随手一击,就能要了商宁的命。

冯尹冷下脸,森寒的目光落在商宁身上。

没有人知道冯尹心中此时是如何震怒,连陈山河都未曾伤到他,商宁却做到了。

削去他衣袖,在他掌心留下一道伤口的商宁,即便今夜破境,也只是观海境界罢了。而冯尹自己,乃是凝虚巅峰的修士,只差一步,他便能突破乾元境。

他竟然被修为低了自己那么多的小丫头伤了!

如今的商宁自是不足为惧,可若是日后,她突破知玄,突破凝虚,到那时,她的一刀,会有怎样的威力?

冯尹的呼吸乱了一瞬,他低头看着商宁,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

商宁倒在地上,呼吸微弱,她冷冷地看向冯尹,眼中并无畏惧。

扫了一眼她腰间玉珏,冯尹冷笑道:“这玉珏,可护不了你第二次。”

冯尹要杀了商宁,任何有威胁的敌人,都不应该放任其成长起来。

他抬手,掠阳指隔空点向商宁眉心。

但这一指最终没有落在商宁身上,陈山河不顾重伤,强行调动灵力,起身挡在商宁面前,撑出一张护盾。

“大侠……”商宁喃喃唤道。

陈山河嘴角再次溢出鲜血,他眼神坚定,强行将身周天地灵气吸入体内,而后从几近枯竭的经脉中逼出最后的灵力挡住冯尹。原本生出裂痕的丹田,随着灵气涌入,寸寸碎裂。

*

沧溟宗,长老冯仪居处。

萧西棠坐在矮桌前,面前仍然是昨日那盏清茶,他微微垂着头,明明双眼未曾闭合,却好像陷入了沉眠。

飞鸟掠过山林,发出一声嘶鸣,萧西棠身形微动,他随之缓缓抬起了头。

在他对面,青年修士安然而坐,唇边始终噙着淡笑。

这位永宁侯,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几分,在师尊的道法之中,竟然只花了一日有余便清醒。

不过,就算他现在醒来,也是于事无补。

萧西棠看着窗外暗下去的天幕,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在沧溟宗,竟然已经待了一昼夜。

站起身,萧西棠语气冰寒:“原来这就是沧溟宗的待客之道,本侯今日,领教了。”

青年修士的神色未曾因为他的话而有任何波动,他坦然自若道:“师尊还未得空闲,侯爷不如在此处多坐一会儿。”

似乎丝毫不为自己所为心虚。

萧西棠没有答话,起身向屋外走去。

青年修士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微笑着再开口:“师尊很想见一见侯爷,烦请侯爷在此,再稍待片刻。”

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萧西棠知道,陈山河那里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冯仪是故意将自己拖在此处。

“你要拦本侯?”他嘴边扬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笑。

青年修士扬了扬眉:“侯爷这是什么话,师尊想见您,我这做弟子,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

他语气中带着玩味,显然对自己拦下萧西棠颇有信心。

“凭你,也配拦本侯。”萧西棠举起右手,掌心符文闪动,室内灵气被汇聚一处,狠狠击向面前青年。

青年并无惧色,手中召出本命长剑,横剑立于身前。

只是当那股灵力落在他身上时,他原本淡然自若的神情瞬间消失殆尽。

青年修士被萧西棠的符文击退数丈,双腿承受不住压力,猛然跪倒在地。嘴角溢出一丝血线,他低咳两声,抬手抹去鲜血,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戾气。

站起身,青年修士拔剑向前,飞快斩出三剑,剑光呼啸着奔袭向萧西棠。

萧西棠右手结印,掌中符文一变,三道剑光还未落下便尽数消弭。

下一刻,青年修士斩下的三剑从符文中再现,威力甚至更甚之前。

剑光来得太快,青年修士脸色大变,根本来不及躲闪,瞬息之间,剑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直接掀翻。

青年修士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再起身的力气。

“你不是凝虚境,萧西棠,你什么时候突破了乾元境?!”他咳着血,又惊又怒。萧西棠如今也不过三十余,竟然已经突破了乾元境,青年心中又嫉又恨。

这意味着将来只要不出意外,萧西棠一定能突破天命境,成为与他师尊冯仪比肩的天命大能!

青年修士咬牙,他如今虽是凝虚境后期,年纪却已是萧西棠的两倍有余,不知何时才有希望突破至凝虚巅峰,这叫他怎么能不感到嫉恨。

外间这样大的动静,始终未见冯仪出面,萧西棠看了一眼内室,冷哼一声,消失在原地。

*

永安坊,夜雨始终没有转小的征兆,商宁倒在地上,浑身湿透。

在她身前,陈山河神色平静,但手中撑开的护盾已是摇摇欲坠。

冯尹冷冷地笑着:“如你们这样的废物,总喜欢不自量力地管一些自己管不了的闲事。”

“所谓道义,可救不了你们的命。”

商老头当初教商宁行医之时便有言,身为医者,应当常怀悲悯之心。

可在这一刻,她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杀念。

她想杀了眼前这个洋洋得意的修士,她想杀了冯尹!

灵力的光辉照亮黑夜,冯尹的神情猖狂又带着几分狰狞,就在灵力落下的那一瞬间,陈山河与商宁脚下亮起幽蓝阵纹。

两个呼吸之后,两人出现在数丈之外。

瞬移阵法……这是萧西棠来了?!

冯尹心念急转,瞬息之间掠阳指再度发动,却被符文尽数挡下。

他神色一沉:“永宁侯此来,是已经决定了要同我沧溟宗作对?”

夜色深处,萧西棠缓缓走来,带着深沉寒意:“你一个凝虚巅峰,代表不了沧溟宗,就算你父亲是天命境修士,也不能。”

就算冯仪是天命境修士,也没有资格愚弄他!

他前去沧溟宗,便是决定了要保下林平,冯仪明知他意图却故意设局留他一日一夜,让事情发展至如今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冯尹眼中带了些许恼色,萧西棠说得不错,沧溟宗有天命修士数十人,一个冯仪,还代表不了沧溟宗。

眼见萧西棠出现,陈山河终于放下了心,永宁侯在,商宁的命,就保住了。

明尊……

陈山河手中灵力散去,缓缓向后倒下。

“大侠!”商宁嘶哑着声音唤了一句,忍住一身剧痛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汇集灵力,想为他治伤。

萧西棠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商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徒劳,陈山河的丹田识海,都已经碎了。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凝虚境修士的一命,换观海境修士一命,即便是沧溟宗也该满意了。”萧西棠冷然道。

冯尹握紧受伤的右手,面色变换。

陈山河就罢了,他丹田识海俱碎,一定是活不了,但这个伤了她的臭丫头……

“若你不想走,本侯今日,也能让冯长老尝尝,什么是丧子之痛。”繁复符文在萧西棠手中展开,蕴含着可怖力量。

他已经没兴趣同冯尹废话。

冯尹看着他的手,瞳孔微缩:“你竟然已经突破乾元境了?!”

永宁侯是何时突破了乾元境,为何整个白玉京,都没有传出半分消息!

萧西棠站在雨中,语气冷厉:“今日你父亲胆敢算计本侯,就算本侯杀了你,沧溟宗也没有理由为你父子出面。”

听完这句话,冯尹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怕了。

如他这样好不容易修炼到凝虚境界,权势荣华样样不缺的人,自然都是怕死的。

何况萧西棠已经不是凝虚,而是乾元。

三十余岁的乾元,这意味着萧西棠未来很有可能成为比肩自己父亲的天命境修士,更重要的是,在萧西棠这个年纪,冯尹的父亲,也还只是刚刚突破凝虚而已。

冯尹勉强还算个聪明人,所以他不会再激怒已经不悦到极点的萧西棠。

左右,陈山河也活不了了,至于这个小丫头……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看了一眼商宁,向萧西棠抬手一礼:“看在永宁侯的面子上,我儿与林平一事,便就此了结。”

冯尹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

到了这时候,大雨也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雨点重重地打在商宁身上,带来彻骨的寒意,她努力聚起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想帮陈山河止住伤口涌出的鲜血。

其实在灵力探入陈山河经脉的时候,商宁已经感知到他丹田的惨状,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商老头曾经告诉过商宁,无论如何高明的医者,也不可能救下所有的病患,他们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可是当事情当真发生在眼前事,她才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无奈。

商宁仓惶抬头:“永宁侯,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啊!”

“萧西棠,我求你,你救救他!”

雨幕之下,萧西棠低头看着她,衣角被雨水浸透,良久,他才开口:“丹田识海俱碎,这天下,已经没人能救得了他。”

为什么……

泪水划过脸颊,商宁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如果她修为再高一点,如果她能来得更早一点,是不是就能阻止陈山河,将他救下?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陈山河看向萧西棠,他想告诉他,你要保护商宁,她是阿虞,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阿虞。

就算她换了容貌,改了姓名,可是能出那一刀的,一定是夙虞,一定是天下第一刀客,明尊夙虞。

陈山河动了动唇,喉咙里却只是徒劳地发出气音,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他看着泪如雨下的商宁,缓缓抓起跌落在身旁的刀,将其递向商宁。

我不知道您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又为何会成了医修,可明尊夙虞,是该握刀的。

陈山河并不觉得自己的死有什么值得人伤心,他今夜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为心中道义而死,他全然不悔。

而能在死前认出夙虞,陈山河觉得很开心。

所以,你也不必为我哭,小丫头,你原来就是明尊,我真的很高兴。

他向商宁勾起一个温和的笑。

商宁怔怔地看向他,终于,抬手接过了那把刀。

陈山河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下鲜血被雨水冲走。

“大侠!”商宁握着刀,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失去了呼吸,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啊——

她仰起头,雨中,哭得狼狈又难堪。

萧西棠静静看着这一切,神情有些木然,他终究没有保住陈山河的性命。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陈山河竟然会将自己的本命法器,交给一个毫无特殊之处的寻常医修。

那是一把,阿虞曾经亲手铸炼过的刀,名为,破霄。

*

商宁病了。

正面对阵凝虚巅峰的修士,又在雨中淋了一夜,她的身体自然有些撑不住。

深夜里,被外间动静惊醒的朱颜披上外衣起身,就看见院中萧西棠抱着衣裙染血,呼吸微弱的商宁走来。

“阿宁……”她喃喃唤了一句,她怎么会受伤?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西棠当然不会对朱颜多解释什么,他将商宁放在床榻之上,直起身对朱颜吩咐:“这几日由你照顾她,明日会有医修来府中。”

朱颜敛去种种复杂情绪,俯身应是。

萧西棠离开之后,她摸了摸商宁滚烫的额头,先为她换下湿衣,听她唤冷,又点起火炉,从自己房中拿了被褥,尽数盖在商宁身上。

全身都湿透了,也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朱颜在院中平日煮热水的小火炉上煎了姜糖水,一匙一匙喂商宁喝下。

到了这时候,原本浑身冰凉的商宁身体终于回暖,口中也不再喊冷。

“爷爷,大师兄……我想回家……”烧得迷迷糊糊的商宁紧闭着双眼,带着哭腔喊道,腮边滑落两行泪,唇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今夜,究竟出了什么事?

自遇见商宁以来,朱颜从没见过她这样虚弱的模样,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很多年前,逃难来白玉京的路上,她还只有七八岁大的妹妹,也是这样哭着对她说,自己想回家。

可那时候,她们已经没有家了。

她的妹妹,死在了来白玉京的路上,连裹身的草席也没有,朱颜徒手挖开灰褐土地,将她葬在了一棵枯树下。

后来,她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却已经无处寻回妹妹的尸骨。

若是她的妹妹还活着,应当就是阿宁这样吧。

朱颜坐在榻边,握住商宁的手,轻轻道:“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管什么样的苦厄困境,终究都会过去的,所以不要害怕。

第二日,日光照进室内,商宁有些不安地蹙着眉,缓缓自梦中醒来。

她看见朱颜握着她的手,俯身睡在床榻旁。

“朱颜姐姐……”

朱颜听见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眸中带了欢喜之色:“你醒了,可有觉得好一些?”

商宁喉咙干涩,她嘶声道:“我想喝水……”

朱颜起身,为她倒了一盏茶水,喂到嘴边。

“我现在去药堂,请医修来为你诊治。”朱颜想起昨夜萧西棠的话,为商宁掖了掖被角,“阿宁,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转身向外走去。

商宁头脑尚还有些混沌,她又想起昨夜陈山河在雨中对她露出的那个笑,还有亲自交到她手中的那把刀。

那把刀呢?

大侠留下的那把刀呢?

商宁挣扎着起身,最后在自己的乾坤袋中找到了刀。

刀身上镌刻着两个字,破霄。

商宁抱着刀,又想起了陈山河,想起他们初见之时,他落拓又潇洒的样子。

她唤他一句大侠,而陈山河所为,也无愧一个侠字。

但商宁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行善者,自身却不得善果。而如冯尹那样的人,却还能活着。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商宁眼角滚落。

*

午后,商宁在外院找到了胡叔。

他面上带有疲色,见了商宁,有些惊讶:“既然受了伤,便好好在房中休养。”

昨夜,他是亲眼看着萧西棠带着浑身染血的商宁回到府中。

其实商宁并没有伤得如他以为那样严重,一身血衣,更多是陈山河的血。

她没有解释什么,只问:“大叔,大侠——就是陈山河,他葬在哪里?”

胡叔的脸色黯了一瞬:“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偶然遇见,他帮了我。”商宁低声道。

胡叔勾了勾嘴角,笑意艰涩:“他一直都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性子。”

“我听侯爷说,他将破霄留给了你?”

“是。”商宁垂下眼。

胡叔点了点头:“也好,你与阿虞性情如此相似,那把刀到了你手中,应当也不会被埋没。”

“破霄和夙虞有什么关系?”商宁有些不明白。

“破霄,是阿虞亲自铸炼过的刀。”胡叔望着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去妖族战场的第一日,她救了陈山河,后来又指点他刀法,为他铸炼了破霄。”

当时还不是永宁侯的萧西棠不明白,陈山河天资悟性均是平平,如何值得商宁费心劳力去指点?

夙虞说,比起天资悟性绝佳者,她更欣赏陈山河这样心有侠气之人。

萧西棠变了脸色,那样不修边幅的男人,何处值得她欣赏。

见他如此,夙虞便笑,拍着萧西棠的肩膀道,无论旁人如何,他总是自己最好的兄弟。

“所以,天下第一的刀客,就是夙虞么?”商宁突然想起了当日陈山河在东城门上对自己说的话。

在此之前,大约是因为曲锦瑟,她从未将萧西棠口中的阿虞,同刀客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对。”胡叔神情有些怅然,“阿虞她,是天下第一的刀客。”

但白玉京中,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她了。

明尊夙虞,已经失踪了十年。

胡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负手向外走去:“我带你去祭拜他吧。”

陈山河被萧西棠葬在北城门外,白玉京中虽热闹,但对于他那样性情的人来说,实在拘束了些。

葬在北城门外,天下人来来往往,或许能叫他听几句自己熟悉的江湖闲谈。

墓碑前放着两坛好酒,胡叔说,这是萧西棠留下的。

“侯爷也知道,他好酒。”胡叔看着故人坟冢,心内怅然。

昔日在妖族战场上那般艰难,他们都活了下来,没想到最后,陈山河会死在白玉京中。

直到此时,胡叔也还是未曾想清楚,他所做一切是不是值得。

商宁点燃纸钱,火焰默默燃烧,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林平怎么样?”

陈山河拼死要救下的人,怎么样了?

“侯爷已经安排人护送他离开,冯尹既然已经答应揭过此事,若不想与永宁侯府结仇,便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那日与陈山河兵分两路拦截沧溟宗弟子的修士,大多也被救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昨夜一场大雨之后,草叶苍翠,风吹过草地,四周一片静寂。

“再过两日,便是散修试最后的试炼,你还打算去么?”胡叔忽然问道。

商宁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问题,茫然一瞬才道:“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在见识过昨夜沧溟宗行事的霸道后,商宁真的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五大仙门。

胡叔想说什么,犹豫再三,却只是叹了口气。

商宁望着墓碑出神,她该不该去参加第三重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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