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蟹酿橙

入秋后天气多变,刚还是艳阳天,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

沈清云背着药箱从屋内出来,走在湿透了的青石板上。

她最近几日很是清闲。

估计是上次折腾她折腾的狠了,自从上次她从明月楼溜出来后,姜玉堂这几日倒是没再找她。

她腰腿酸了两三日才好,姜玉堂不折腾她,她好好放松了几日。只除了这几日见不到人,有那么几分的失落。

细雨绵绵,打在颈脖处,领口很快就有些湿了。沈清云拐着弯儿往前走,后面就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表少爷,表少爷您等等。”

阿贵撑着伞上前,油纸伞稳稳当当的落在沈清云的头顶,隔开了头顶的风雨。

他一路跑过来的,一开口还气喘吁吁,整个人都站在伞外,却对着沈清云笑的分外爽朗。

“奴才刚回去找伞,一眨眼表少爷就不见了,可让我好找。”

沈清云瞧着他面上的笑意,恍惚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不用送我,你先回吧。”

她往前走一步,身后阿贵就跟一步,胳膊伸的长长的,只给沈清云打伞:“奴才送您回去,表少爷放心,奴才最近被调到了二少爷身边伺候,清闲的紧。”

雨水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却是笑的乐呵呵的:“要不是您我弟弟只怕就要拖到乱葬岗去了,奴才欠您一条命。”

沈清云眉心皱了皱,淡淡道:“我只是顺手。”

“对您来说是顺手,可对我和阿福来说,却是救命。”阿贵固执的很,只认死理。

他一路将人送回墨荷园,湖里的荷花早就卸了。只平日里这儿无人来,枯荷也无人捞。

雨水打在枯叶上,噼里啪一道声响。

阿贵拿了个竹竿想帮她把枯叶给捞了,沈清云却道:“留着吧。”

她抱着千金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秋雨打在枯荷上,她听了一整晚的雨打声。

翌日,沈清云照例去寿安堂请安。

老夫人腿脚不好,一到下雨骨头就开始泛疼。沈清云陪着捏了会肩,又给老夫人揉了揉手腕。

“今日有家宴,晚上你也一块过来热闹热闹,膳房里备了螃蟹,你多尝几只。”

如今这个季节,正是吃蟹的时候。

新到的阳澄湖的太闸蟹,最是鲜美。老夫人让人置办了一桌酒席,晚上准备团聚团聚。

沈清云住侯府这么长时日,每日里雷打不动的过来给她请安诊脉,老夫人的心又不是铁打的,心里自然有杆秤。

她还没开口,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沈清云便将开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来人是周氏,大概是路上的时候碰上了前来给祖母请安的姜玉堂,两个人一块过来了。

姜玉堂弯腰上前,待瞧见站在祖母身侧的沈清云时,面上明显愣了一愣。

这段时日他都没去见这人,骤然瞧见心口猛然跳了跳。却很快的又挪开眼睛。

周氏这段时日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那儿媳挑的可当真儿好,长相端庄大方,很是温婉。最关键的是出身不错,四品官员家的嫡女。

虽说姜文林是沾了侯府的光,但他一无爵位,二无功名,娶了这个儿媳也算是匹配。

周氏看这个儿媳是越看越顺眼,除了成婚那日刘府搞了小麻烦,其余的她都满意的紧。

“这是宴席那日的流水,儿媳让账房的算好了,您过过目。”周氏把帖子送上去,老夫人身侧的婆子下来接了过去。

周氏之前瞧老夫人有些怵得慌,如今不知是不是自己做了婆婆,腰杆子开始挺了起来。

老夫人身侧的婆子在算账本,周氏走下去坐着喝了口茶,也不走。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就这么瞅着。

一会儿看向老夫人身侧的沈清云,她张开嘴,明显的是想开口,可瞧见她那瘦不伶仃的样子,瞥了瞥嘴,没了说话的兴致。

喝了口茶,眼神又落在身侧的姜玉堂身上。

周氏眼睛滴溜溜的,忽而开口道:“文林与玉堂一般大,如今文儿都娶亲了,世子怎么还没什么动静。”

正面前,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周氏没瞧见,她这儿做了两天婆婆,正是稀罕的紧。也顾不得老夫人高兴不高兴了,对着姜玉堂一个劲儿的道。

“成婚那日,不少太太都朝我打听,你喜欢哪一种类型的姑娘,我去帮你张罗张罗。”

姜玉堂的父母不在身边,她作为二婶自然受人巴结。一想到姜文林成婚那日那些人明里暗里的打听姜玉堂的事。

周氏就有些不喜。

可再不喜她也不敢明面上表露出来,她知道,今日这一切都是永昌侯府给她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姜玉堂娶谁她没有话语权,可就算是如此,她在中间插一手,也能得不少好处。

她儿子成婚她可是花费了不少的私房钱。

周氏一脸的期待,姜玉堂对着她的脸眉心皱了皱。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茶盏往下一放。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震的周氏不敢说话。

“祖母。”姜玉堂起身,面色淡然道:“若是无事,孙儿这就离开了。”

他垂着眼,眼神刻意没放在前方,但他却能感受到面前一抹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明目张胆,又有克制不住的柔情。

“等会。”老夫人抬起眼帘,低沉的声音带着威严。她目光看向下面的周氏,直看的对方不敢抬头,才道:

“我知道你那新儿媳家世不错,人也体贴。但自己家的事关上院子目门自个儿知晓,别自己的事管不好,回过头发现手伸到了别人碗里。”

周氏就姜文林一个儿子,平日里护的跟个什么似的。儿子娶谁也得来插一手,如今成了婚婆婆的架子摆的足足的。

老夫人喝了口茶,声音淡淡的,但说出的口的话却又像再打周氏的耳光。

“他屋子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既然打发了,成了婚好好过日,事业上也该起来了,往上爬一爬。”

“在……在努力呢。”

周氏红着脸起来,她也是昏了头了,敢在老夫人面前插手姜玉堂的事。

说话的时候眼神都不敢去看老夫人,赶忙道:“文儿这段时日努力的很,整日的在书房温书,明年开春科举,他……他一定能中个功名。”

老夫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周氏尴尬的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屈了个膝就赶紧溜了。

“你过来。”等人走后,老夫人才开口,瞧那样子一看局就是半点儿都没将周氏放在眼中的。

她对着姜玉堂招了招手,笑着道:“上次你挑的那画,让我寻人……”

“祖母。”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玉堂一声急冲冲的声响给打断了。

“祖母,让人都出去吧。”

这话一说,老夫人倒是愣住了。周氏一走,这屋子里除了个风轻云淡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的沈清云可就没人了。

可她还未开口,姜玉堂就像是忍不住般的道:“都出去。”他站在大堂中央,垂着眼帘,声音沙哑目光却是一阵冰冷。

屋子里的奴才开始往外走,就连站在老夫人身侧的沈清云也收了手。

她站在老夫人身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着沉甸甸的药箱下去。

越过姜玉堂的时候,她脚步明显停了半步,她抬起头想去再看看姜玉堂的脸,却只瞧见他微微下垂着眼睑。

眼神闪过一丝遗憾,沈清云背着药箱到底还是出了门。

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关上了,周遭淡淡的药香味也淡去,姜玉堂叹了口气。

睁开眼睛就对上老人人那双窥探的双眼。

“祖母。”

“怎么了?”老夫人随即笑了:“这屋子谁听不得你的话?”

老夫人当他是害羞:“周氏虽说话不好听,但说的话却也不错,哪里有你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

屋子里奴才都不在,她便亲自起身去了里屋,从里面拿出一卷画卷出来。

“上次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可是你亲自挑的。”画卷放在了姜玉堂手中,老夫人道。

“我费劲千辛万苦让人找的,你快打开瞧瞧,看喜不喜欢。”

姜玉堂拿着那卷画,哪怕是不打开都知道里面的人是谁。太子当真儿不愧是太子,哪怕是去了扬州,这京都的一切只怕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赵家四房的嫡小姐。”

老夫人笑眯眯的道:“刚迁至回京不久,就让我瞧见了,你说多巧。”

她是很想让姜玉堂娶亲的,不仅是年纪大了想要儿孙满堂,而是想要现在有能力的情况下能给他挑个喜欢的。

京都风云变化,谁知道下一刻会是如何,日后若是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姑娘是你喜欢的类型,赵家家世也高,你要是同意背地里寻个机会去见见?”

老夫人问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这么些年,姜玉堂拒绝了太多次,而且今日这姑娘条件可是一等一的好。

握着画卷的手收紧。

姜玉堂抬起头对上祖母的眼睛,脑子里响起太子那日的话。

他说:“陆家掌握朝堂,早有陆半朝之势。买官卖官,只手遮天甚至将手伸入科举。”

“百姓疾苦不管,民间冤情不判,寒门弟子难以出头。折子写的真真假假,哪一点是真的让陛下看到的。”

“沈家手握兵权,巡防营遍布整个京都。如今更是设计陷害沈少卿,夺了他手中的南疆大军。”

“沈家得了军功,春风得意。可那些死在南疆下的冤魂,埋在黄沙下的尸骨,又有多少人知晓。”

沈陆两家已经到了这番田地,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手握整个朝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况,姜府早已不能独善其身。

握紧画卷的手松开,姜玉堂低着头道:“行。”说出这话的时候姜玉堂只觉得松了口气。

毕竟他之前说过,不会娶她。

出了门,靠在一边的赵禄立马跟了上前。姜玉堂拿着画卷,快步往前走,赵禄在一边追都追不上。

他一路小跑着,累得像条死狗。还没追上去,却见姜玉堂猛然停住,赵禄吓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差点儿一个不当心撞到世子的后背上。

“世……世子。”

“刚人出去的时候,是个什么情绪?”姜玉堂拧着眉,往下看。

赵禄脑海中转了一圈,脑子一机灵想到表少爷。赶忙道:“不……不好。”

他哪里知道表少爷是个什么情绪?只表少爷平日里一直板着脸冷冷淡淡。除了对上世子爷有些笑意之外,瞧谁都是一个模样。

姜玉堂的眉心却狠狠皱起,站在原地深深地喘出一口气。

果然……他这段时日故意不去见她,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

***

沈清云出了寿安堂的门,却是直接去了膳房。

她生的一副好相貌,穿着竹青色的秋装,却是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与这膳房里格格不入。

“表……表少爷,我们不敢啊。”与她说话的厨子恨不得跪在地上,扇叶大的巴掌摇摆的飞快。

“这蟹是晚上老夫人办宴席用的,我们要是拿了到时候追问下来,怕是有苦头吃。”

这表少爷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塞给他银子说要让他做蟹酿橙。

这不说做不做的来是,这会子螃蟹正是紧俏的时候,老夫人又是今晚办宴席的。要是当真给他做了,怕是落人口舌。

抬起头,却瞧见表少爷一副失落的模样。

厨子小心翼翼道:“要不您出去吃?”他对上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说话的语气都跟着柔和下来。

“水云间的蟹做最好,表少爷想吃,拿了银子出去想吃多少吃多少。”

沈清云坐着姜府的马车出了门,马车停在了水云间。

这个季节正是吃蟹的时候,天还没黑水云间就人满为患,她给了银子,要了个雅间。

楼下就是朱雀桥,从窗户往外看,能看见画舫的灯火照在湖面上,犹如落入了天河,点点星光。

水云间的对面是座茶楼,旁边是一家糕点铺子。

沈清云一次都没来过,但却知道那家铺子。门口从早到晚排着长长的队,做出的糕点城东城西都出了名。

是薛家的点心。

再往里走,是一条长街,坐船离开朱雀河,最里面有一家豆浆铺。

“卖豆脑花的的是对老夫妻,男的腿脚不好,女子的眼睛看不见。”有人在她耳边,摸着她的头发道:

“但是豆浆、豆汁、豆脑花儿都好吃。”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忽然笑了,面上罕见的褪了那丝沉稳。他道:之前军队里有人会做,当时他兴致冲冲的过去喝了一碗,豆脑花儿却是甜的。

说这话的时候沈少卿笑的很无奈,他说,他从未想过这东西会是甜的,入口之后就后悔了,最后是闭着眼吞下去的。

可笑过之后却又沉默了,过了许久之后沈少卿又忽然开口:“不知道那铺子还在不在。”

毕竟那对老夫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腿脚也不利索。

“等你回了京都,亲自去看看就是了。”那个时候的她天真的有些可怕。

“你带着我,我们两个把这些你想吃的都吃一遍。”

当时,是沈少卿困在南疆的第七年,不得传召,不得入京。

她缠着沈少卿继续讲京都的繁华,听着那些耳熟到快要能背出来的的话,却也不觉得厌烦。

因为她知道,他想的不是朱雀街的烟火,也不是好吃到舌头都化掉的薛家糕点,更不是随处可见的卖豆腐脑的小铺子。

他想的是他的家乡,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他说,他很怕有一天,把这些都回忆都忘了。她在他耳边道,没事,你忘了,我便替你记起来。

于是,他一遍遍的说,最后刻入了她的脑海里。

沈少卿记不得的,但永远有她会替他记得。

门嘎吱一声打开,小二把买来的糕点放下来。桌面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蟹,这位客人却一点都没动。

“公子。”小二放下托盘,不敢乱看:“有人找您。”

沈清云抬起头,正对面是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刘满站在店小二身后,他人高马大,宽厚的身子壮的像是一头象,足有这店小二两个宽。

瞧见沈清云的第一眼,刘满如同那日在永昌侯府一样,跪了下来。

小二的瞧见这一幕,心口乱跳,赶紧关门出去了。

“属下叩见大小姐。”门一关,刘满跪在地上便道。

这是她在沈少卿那儿的尊称,她在沈少卿那儿不是沈清云,更不是宋家的几小姐。

没有战事时她会溜去营帐,寸步不离的跟在沈少卿后面。

那个时候身边的将领不知称呼她什么,沈少卿便打趣儿:“我都只能听她的,你说称呼她什么?”

她当时太小了,身段还没抽苗,娇小玲珑的一个马都要比她高。

跟沈少卿站在一起,一个像老父亲,一个像乖乖女。那时候还以为她是沈少卿在外生的女儿,一个个都叫起了大小姐。

沈少卿知道后,气的要死。

可那群将士们说惯了,谁也不肯改。沈少卿气的亲自带了五千精兵连夜出城,去绞杀周边匈奴,足足半个月才回来。

她那大小姐的名号,就这么叫了下来。

“你怎么认出我的。”沈清云抬起头,眼神未变。那日在侯府,这人先认出她的,她才记起这人眼熟。

她小一点去军营沈少卿从不说什么,等她在长大一些,便让她去的少了,就算是去也要她蒙着面。

面前这人她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是谁。

“属下见过您一次。”刘满从地上起身,哪怕如今沈少卿死了,但他举手投足中却还依旧尊敬。

不是别的,而是面前这人值得。

他坐在沈清云面前,抬手揉了揉肩膀:“三年前,衡河一战属下的这只手臂被砍伤了,是您救的属下。”

记起以往的事,总是令人的动容。

何况,是如此的救命之恩。刘满在沈清云面前,低着头,再高大的人也显得谦卑。

“当时敌军的弯刀从我的身上砍下来,震碎了我的肩胛骨,军官说可以活命,但从此以后再也举不起我的大锤。”

刘满的兵器是两柄铁锤,足足有八十斤。战场之上,双手就是兵器,不能举起铁锤,对刘满来说从此以后便要做个废人。

他抄起弯刀,要出去跟匈奴拼命,是她拦住了她。

当时她穿着嫩黄色的裙子,脸上蒙着面纱,背着药箱站在沈少卿身侧,说话的语气像是个百灵鸟。

“受了伤就要拼命,治好了之后杀更多的匈奴不好么。”当时刘满以为她在诓他。

他来沈少卿身边没多久,只听说他身边有个大小姐。这样一个娇养在闺中的小姐,每日里绣花都怕扎了手,懂什么叫做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他求死一般的任由她折腾,却没想到她当真肯吃苦。

她每日都来,次次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裙子。却在军营中一待就是一整日,不仅是给他治肩膀,只要是看见的,她能救都会救。

一个多月下来,她人瘦了,脸花了,裙子每天都脏兮兮的,身上时时都有血迹,却没见她抱怨过一句。

后来,他肩膀好后,真的与之前一样。他多番打听,才知晓她从学医,又师从高人,年纪轻轻救过的人不知多少。

“好了些吗?”

刘满回过神,才听明白她问的是肩膀:“早好了,之前摔下马过,之后时常有些泛酸。”

沈清云点了点头,却是又道:“我给人治病都蒙着面,你应该不认得我。”她估计都没想起他是谁,眼神里一片冰冷。

刘满苦笑了一声:“我之后又见过您一次。”

没等她开口,他又道:“在沈将军帐篷里。”

“当时你裙子脏了,正在闹。”

“高高在上的沈将军将您抱在了书桌上,拧着眉心一脸无奈。”

他站在外面瞧的胆战心惊,却看着沈少卿拿起帕子,弯下腰。

那双在战场上杀人毫不手软的手,却小心翼翼的给她擦裙摆上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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