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章

烛火的最后一点光在空气里微弱地颤抖两下, 终于黯然褪去。

观亭月坐在漆黑的房间中,安静地回想着今晚听来的所有过往。

直到窗外透出一抹淡淡的微亮, 她才缓慢地收拢思绪。

燕宅的几个老仆人睡得不多, 很早便起了,院外依稀有轻浅的人语。

她站起身,感觉坐了一整夜的四肢僵硬又酸麻。

在昏暗不清的晨色间, 观亭月终于小心翼翼地掰开燕山扣在她手上的五指, 轻轻放进被衾里盖好。

继而趁着天光未明,她推开门, 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老仆役年岁大了, 低头打扫花园小径上的落叶, 未曾发觉有人自背后而过。

观亭月走出宅院, 走上长街, 走在行人寥落的古城之中。

如今的襄阳南门在几年前修缮了一回, 崭新的红漆熠熠生辉,驻军精神抖擞地伫立在城楼,迎着朝阳挺直腰背。

她随出城的百姓缓缓往郊野去。

大概在五里地外, 观亭月便和人流分道扬镳了, 转而迈上一条曲折狭窄, 通往密林深处的小路。

林子极少有人往来, 即便有, 也仅是附近的农户樵夫。

草木们发了疯似的参天生长, 历经几个春秋的雨雪浇灌, 郁郁葱葱得不像话。

她艰难地拨开灌丛,总算在一片苍翠的矮坡下找到了那数十个高高低低的坟包。

当初垒砌的荒土乱石,而今已是绿枝环绕, 莺啼燕舞。

过去限于人手不足, 他们只能勉强将战士的尸骨匆忙埋在一处,连墓碑也无法写尽全部的姓名。

然而观亭月搜寻片刻,仍是准确的找到了那方她亲手立下的石碑。

粗糙的石板上,“先考观林海之墓”七个字,是她用腰刀一笔一划所刻,昔年的斑斑血痕,目下却早被青嫩苔藓覆盖住。

已经许久无人来此地祭拜过了。

她轻抚着石碑间劲力深重的字迹,缓之又缓地顺着墓碑蹲下身,仿佛穿隔经年岁月,感受到了彼时自己最沉痛的爱恨。

可不管人世怎样变迁,天下如何纷争,这片曾经金戈铁马,鼓角悲歌的埋骨之地,此刻竟出奇的祥和温柔。

原来人死之后,世间再怎么洪水滔天,也是万事皆空了。

观亭月垂着眼睑轻声呢喃:“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肩头突然被一个力道轻柔地摁了摁。

她从方才就留意到了对方的存在,因此没有多少意外,目光仍旧无转移地看着观林海的墓。

燕山撩袍在旁单膝蹲下,伸手除去一条缠绕着碑身的枯枝,神色如常地清理周遭杂草。

“你几时醒的?”观亭月侧目问。

“在你分开我手的时候。”他低眉闭目,向观老将军无言的拜了两拜,放上一壶清酒。

她沉默地瞧着燕山的举动,化雪后的大山能冷到人骨子里去,苍茫的天空好似比平日更高更远。

“提出和李将军同路,是故意为了要把我带来这里,对吗?”

燕山点点头,并不否认,“嗯。”

“我想知道老将军的墓在何处,也想让你有机会看看他……你生气了?”

“……也不是。”观亭月不知怎么说起。

她用指腹慢悠悠地划过鲜绿的苔痕,眼神谈不上怀念,但隐约带着淡淡的悲凉。

“只不过多年没再回想那日,一下子接收到的事情太杂乱,心里忽然很……”她无端一哽,竟语塞了,“忽然很……”

观亭月皱了皱眉,几次开口未能成功,最后还是缄默地抿住唇。

燕山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他并非真想听她讲出下文来,然而此时此刻,或许什么也不说,对观亭月而言才是最好的回应。

他知道她肯定不会流泪。

至少,不会在自己面前。

“我大概不是一个理想的观家后人吧。”观亭月起身来,望着这片安静温和的矮坡,声音有些萧索和自嘲,“最终什么事也没有做成。”

耳畔蓦地传来一缕绵长又无奈的叹息。

燕山站在她身旁,“一定要那样尽善尽美,把所有的因果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他走上前,掌心突然兜住她的头,在观亭月讶异的目光里,带着点强硬的态度,将她的脑袋轻扣在自己肩胛处。

燕山叹了口气,竟有点怨怼的意思,“你就不能偶尔,也依赖我一下?”

她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目之所及皆是青年玄色外袍上最细小的纹饰,比年少时清瘦的双肩宽厚、坚实了很多,居然真的会让人感觉到些许安心。

观亭月怔忡良久,却也没有将额头从他肩膀挪开,她渐次沉静下来,索性就任凭自己倚靠着他,难得毫无挂碍,放纵地小憩一回。

“嗯。”

燕山听见她温润的嗓音响在自己胸怀,“燕山。”

“多谢你……”

他闻言愣了愣,当即便觉察到这个词的一语双关之意,嘴角极轻地牵动了一下。

“没事。”

*

“文书我看过了,二哥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回到虎头山的营地,观亭月收整好行装,打算折返山寨。

“那么,就按照我们之前所定,明日午时你将他——还有那些二当家、三当家一类的人物带到寨前来。”李邺见她熟练地把笺纸卷好收在一个竹筒的暗格中。

“行,我家的两个孩子便有劳李将军代为照顾了。”

李邺:“好说。”

观亭月转身去同江流二人吩咐着什么。

他一面瞧,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与燕山并肩而立。

“嘿——嘬嘬。”李邺胆大包天地用逗猫的口吻唤他。

后者不耐烦:“干什么?”

“你们俩……”这人暗示性极强地挑眉,“现在是怎么样?好上了?”

今晨饭后发现观亭月和他前后脚地进屋,李邺心下便知道自己想必是深藏功与名了。

燕山的视线没对上他的眼睛,在此人殷切期盼的注视中,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嘴唇。

“……好上了吧?”他开始不确定,直到见这青年掩饰地瞥向别处,才吃惊的泄气,“没有?!”

“那你们现在这……这是个什么情况?成亲吗?拜堂吗?今后有了娃,和谁姓呐?”

李将军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简直比他还心急如焚。

“唉,可愁死我了,我怎么认识了你俩这么怪的奇葩呢。”

燕山倒没感觉有何不妥,“我反而觉得,这样也挺好。”

“好?哪里好了?”李邺抹了一把脸,发愁道,“你难道一辈子都不打算对人家表白心意吗?”

“今后再说吧。”他抱起双臂,神色清和温良地望着近处的观亭月,语气里隐有落寞,“那么久了,当年的事,她一直没有给我过什么解释……哪怕一个道歉……”

言至于此,燕山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轻轻一笑,“不过她这般的性格,要向人说对不起,恐怕也很难吧。”

李邺探究地打量着青年几近温柔的脸,问道:“那个时候,在观家的你又是怎样的?”

“我?”燕山自嘲着浅笑,“我只是众多少年当中,不言不语,武功平平的一个,没什么特别的。”

所以,他也就不奢求什么了。

正把一袋银钱交给江流的观亭月余光不经意投向这边,旋即认真地瞧着燕山同李邺说笑,忽然若有所思。

尽管双方已在谈和,山寨中的防务却依旧严谨。

观行云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将他二人给盼了回来,险些喜极而泣。

“小月儿,你们怎么去了一天一夜那么久。”她三哥深恶痛绝地捂住心口,“若是再晚几日,我都快被你二哥那张碎碎念的臭嘴直接送去西天见我佛如来了。”

观亭月嫌他矫情,“二哥从小和你走得最近,如今人家心上人死于非命,你陪陪人家又如何?会少块肉吗?”

观行云一本正经,“不会少肉,但至少会折寿。”

“官府出的公文我带来了……他们在屋里?”她拨开竹筒,刚要往里走,一旁的燕山却动作自然地把文纸一抽。

“我去吧。”他示意道,“你昨夜一宿没睡,先好好休息一下。”

观亭月想了想,难得顺从,“那好,有什么事你随时找我。”

“嗯,多睡会儿,用晚膳前我再让人来叫你。”

观行云在边上表情诡异地全程围观了这场交谈,等他妹妹离开,才伸出食指,不可置信地对准燕山。

“你们……怎么感觉一日不见,多了点我读不懂的东西?”

后者用卷起的文书把他指头挥开,一副懒得多言的态度,“行了,走吧。”

观行云瞧着他进去,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诶,走什么走。”

“什么叫‘昨夜一宿没睡’啊,你先给我把话说清楚!”

……

除了朱管事犹在危言耸听之外,观天寒对于文书的内容果然没什么异议,不晓得她三哥是如何进行游说的,等到傍晚的饭桌上,他所在意的已经从“怎样给妻子报仇”,转变成了“怎样挽回妻子娘家的损失”。

“我真没用。”他说,“我一个当哥哥的,还要你们一帮小辈来替我忙前跑后。”

“搞成这样,也不知金家有多少产业会受到波及,商会的,赌场的,大小帮派,我上山时全没顾及过……要是金家被我搞垮了,词萱肯定会生气的。她对家业看得那么重……怎么办……我这么笨,我又不会经营这些……我这个废物,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然后便开始抱头纠结。

“二二、二哥。”观亭月眼见他停不下去,忙出声打住,“二哥——你放心,凡事还有我们在呢,那些都是后话了。”

“况且,大哥在敛财上不是很有一手吗?你届时也可以寻他帮忙啊。”

观天寒把自己的一头乱发从十指间拯救出来,“大哥?”

“对。你呢,现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精神养足,天大的事不及身体要紧。”她替他夹了一筷子肉。

而就在此时,金临也不动声色地放了一只鸡腿在观天寒碗内。

“观姑娘的话不无道理,二舅哥,你多注意些身体才是。”

他说话时,对面的观亭月同燕山默契地无言相视了一眼。

*

“堂少爷。”

“堂少爷好。”

正值饭后不久,庖厨附近还略显忙碌,毕竟有下人与守卫的伙食要准备。仆役们进进出出,因见了金临,皆恭敬地问安。

他一一颔首点头,倒也不在意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规矩,撩袍进门去。

大概待了一顿饭的功夫,再度现身时他手里便多了个描金漆雕花的食盒。

眼下虽不到戌时,天却已经黑透了。

金临走在北风萧索的园子里,用手拉紧了裘衣遮住脖颈,好歹不让风灌进衣衫内。他依然是边走边往回看,步伐匆匆,谨慎小心。

靠山而建的砖房不曾落锁,一推就开。

此处从前是给山庄守夜人换班歇脚的,金老爷子过世后不久才另作他用。

金临绕到内室,轻车熟路地推开木椅,径直行至黄花梨木的立柜旁。他拉开第二层抽屉,伸手朝里面摸索着什么。

“你看,我猜得不错吧?”

四周骤然响起一个清润的女声。

“就说了肯定有机关的。”

另有一人话音带笑,“你这么聪明,那怎么没发现?”

金临猛地转头,吃惊不已地盯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对面的两个人。

来者皆是一般的高挑修长,一个挺拔,一个秀致,连叉腰的姿势都如出一辙。乍然凑在一块儿,单看容貌,竟还挺养眼。

“金小公子。”燕山好整以暇地偏头瞥他,“哦,也不对,不能如此称呼了。”

他右手稍一施劲,把身后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拎到跟前。

只见对方的眉眼五官竟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一个金临,两厢碰面,若不仔细辨别,当真分不出差异来。

燕山长眉轻挑起一边,冷傲地开口,“请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