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燕山的人到得很早, 观亭月才刚起,观老太太就拄着拐杖进门, 说外面有个年轻的小将士来了。
“那孩子看上去没几两肉, 叫他进来吃点早饭也不肯,怪傻气的。”
她看着自家孙女洗漱干净,正对镜扎头发, “巷子口还停了辆马车, 我看驾车的娃娃也一身轻甲军装,他们是一起的吧?”
观亭月嗯了一声, 把头绳用力一拉, 稳稳地系起青丝, “是来找我的。”
“今天要出去一趟, 可能晚些时候回来, 奶奶不用等我吃饭了。”
“哦。”
观老夫人从不问她去做什么, 要不要紧,危不危险。
似乎默认了她是这家里当家的顶梁柱,因此无论她做怎样的决定, 老人家也绝不会干预。
两个少年人皆是天罡营的士卒, 见了观亭月后先礼貌地一点头, 随即便请她上车。
马匹踏着清晨潮湿的雾气, 载着三人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城门。
当兵的寡言少语, 而观亭月又不爱和不熟悉的人多话, 于是这一路双方都各自沉默着, 宁静得相安无事。
既然是特地备了车马,所往之地必定和永宁城有些距离。
她在车内撩起帘子,眼见路途越来越荒凉, 瞧着是朝郊外山中而去了。
约莫耗去一个时辰的光阴, 车驾最后在一片苍翠青葱的林间停下。
观亭月钻出马车,打眼一望就认出——这居然是伏首山,之前石善明藏身的那个谷地。
四周仍旧有重兵把守,经过白上青遇袭事件之后,巡逻守卫还增加了不少。
彼时那名轻骑统领摁着佩剑冲她走来,颇为恭敬地抱了抱拳:“姑娘沿途辛苦,侯爷已在谷内等候,请随我来。”
周遭大军扎营的痕迹很重,天罡军似乎刻意保护了现场,并未大肆破坏,所以石善明的营帐还保存得十分完整。
燕山就站在大帐前,正和一个将士说着什么,余光看见她靠近,才分开心神公事公办地一颔首:“来了?”
他转身示意道:“这边走,有件东西需要给你看。”
观亭月不知他们这帮人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一面打量四周,一面不慌不忙地跟着。
主帅军帐的后面是又一个矿洞,里头却不深,只堆积着各类陈旧的锅碗瓢盆,好似放置破烂的地方。
身旁的小将士举着火把照光,燕山终于在洞中驻足,背对着她:“我记得你曾经说,观家军十数年前在这里驻扎过?”
不明白他所问意欲何为,观亭月点了下头:“对。”
燕山:“由此看来,当初你爹也在山谷内停留过一段时间了?”
她想了想,并不否认:“是待了不久……怎么?”
“既然这样。”他自怀中取出一小叠信件似的东西递上前,“此物你想必不会陌生。”
观亭月狐疑地接到手里——那是几张破损的信纸,前面两页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污浊得厉害,其中仿佛有文字。
但字迹大多模糊朦胧,像是沉寂了好些年的时光,泛黄且易折。
她试着辨认上面的内容,开头第一行字就是:
“吾弟林海”……
观亭月双目骤然一震,整个人瞬间打了个激灵。
这是写给她爹的信!
她登时望向燕山,几乎连声音都有些变了:“你从哪里得来的?”
后者不急着回答,反而提醒道:“你先看一看,认不认得出这是何人的字?”
观亭月于是提起精神。
对方行文是以年长者的口吻下笔,观家传到她父亲那一辈时,男丁并不兴旺,能用得上“吾弟”二字的,只有观亭月的伯父,观林海唯一的兄长。
“观正风。”她小心地翻阅着书信,“应该是我大伯的笔迹。”
燕山:“你能确定?”
观家世代忠良,历代子孙多以武将闻名天下,几十年前的观林海虽然名声显赫,但在他成年之前很长一段年月间,其实是观正风挑起的大梁。
“能确定。”
观亭月大致读了读前面两封信,看内容多是军情军报,兄弟之间相互感谢出兵援助之类的。
燕山见她翻得认真,方才开始解释:“这些信是天罡骑在一只废弃的火盆内找到的,伏首山从混战起便已不再作为军械库使用,多年以来除了石善明并无外人涉足。叛军占领山谷后,将观家军留下的旧物收拾至这座山洞内。
“我猜测,观老将军当年兴许是阅信之后放于盆中焚毁,但因为什么原因走得匆忙,并不知信件没有彻底烧干净,火便熄灭了。”
若是要烧的东西一口气放得过多,倒也不无可能。
观亭月微微赞同地颔首,继续往下看。
起初二人还只是兄友弟恭的问候,然而越往后翻,书信里的气氛便逐渐肃杀起来,大伯的言语间多次有提到“太后”与“帝党”,文风也开始晦涩难懂,用了不少借代之词,想必是怕落入他人之手借题发挥。
他让父亲小心朝中局势,切勿使观家太过出头,立于风口浪尖。
大奕末代时,朝廷主要分两派,一派是以太后为首的“后党”,另一派则是以宣德帝为首的“帝党”,彼时太后势力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也难怪她爹会急于焚烧这种信件。
观家当年为了自保求全,因此算是“后党”一派,宣德帝自幼被“垂帘听政”,根基实在太不稳了,除开一部分誓死效忠皇权的老顽固们,基本无人可用,形同虚设。
可当她仔细琢磨时,却发现信中有许多隐晦的文字,看得出她们家好像也并非全然拥戴太后。
诸如“西宫执政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大奕之将来不可尽倚仗妇孺女流……老宅‘秘密’定要严防死守,以备其百年后不时之需。”“如今天下势乱,四方动荡,十年内必有大战,‘秘密’一事,乃我朝东山再起之根本,不可落入西宫之手……”
通篇看下来,“老宅的秘密”等字眼竟出现了不止一次。
观亭月喃喃自语:“我爹离开西南后,便奉命往东急行去镇压起义军了,这想必是他临走前匆忙烧毁的……不过,什么是‘老宅的秘密’?”
“怎么?”燕山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你也不清楚?”
观亭月如实摇头:“父亲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她若有所思:“观家老宅在京都,而今理应成为朝廷的所有物了,也不知眼下是谁在住?”
燕山忽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擒获叛军的当天一发现书信,我便即刻命人快马加鞭上报了皇帝,朝廷派出内卫迅速将观家老宅里外查了个遍。
“就在昨日,我收到了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回信。”
观亭月听他话里有话,略一扬眉:“你们查到了什么?”
“一间密室。”
他道,“准确地来说,是在你父亲书房中找到的。”
书房里的密室……
她好似有很模糊的印象,那许是在极小的时候了,因为年岁渐长后,观亭月便跟随观林海四处征战,一年也不见得能回家一次。
她紧接着问:“密室里有什么?”
燕山一声懒散地轻笑,耸了耸肩:“密室的门上了锁,内卫被挡在了外面,至于里面有什么……这便是我今日找你来的目的。”
观亭月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可惜要让你们失望了,因为我一样毫无头绪。我爹平素谨慎,也许对他而言,我还不是一个可以托付机密的人。”
她说完又感到不解:“……既是这般好奇,你们为何不直接暴力破开?凭京城内卫的手段,还对付不了一扇门?”
“那是道石门。”燕山把盛放书信的羊皮袋子给她,“今上看过我的奏折后,总认为能让前朝大将谈之色变且郑重紧张的东西说不定会是传国之宝,故而不赞同使用炸/药,怕引起密室坍塌,得不偿失。”
“所以……”观亭月装好信件,“他要你替他找到钥匙?”
“皇帝么,对于前朝之物大多耿耿于怀,总容不得自己的江山里有别的沙子,当然也不甘心让其余珍宝流落在外了。”他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议论当今,随侍听进耳朵里都跟着捏了把汗,好在周遭的皆是自己人。
“看样子观老将军对待儿女也并非一视同仁,他没把这个秘密告知你,想来是交代给了你那几位兄长。”
“如何?”燕山从容地望着她,眼里有微不可查的促狭,“要不要与我合作?我想,你们观家的旧宅,就算你不知情,线索大约也会比我掌握的多。”
观亭月轻描淡写地一笑,觉得他这话有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帮你呢?”
燕山毫不示弱地回了个同样的笑容,“你难道不想找到你那几个哥哥的下落吗?”
他刻意顿了顿,“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留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吗?”
她脸上无动于衷,心中却“咯噔”了一下。
仿佛长久以来维持着祥和的薄冰,终于岌岌可危的自冰下漾起了一层涟漪,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观亭月漠不关心的转身,“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既然无论如何也会被当今拿走,那还不如从一开始便不知道。”
她并不回头,步子迈得很快,显然是带着情绪的……或许还有点生气了。
“如果我说,可以保证,倘若东西仅是观家的所有物与前朝皇室无关,就尽数归你呢?”
燕山在她身后悠悠然补充,“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
然而观亭月却并未答复,反而还越走越快。
他见了也不着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就回去了?我派人送你?”
对方果然清冷道:“不必。”
轻骑统领稀里糊涂地见观亭月走出营地,随即又去瞧燕山:“侯爷,她不肯相助,那眼下怎么办?可需要发布悬赏令,在全国之内寻找观家后人的下落?”
燕山神色微动:“许多观家人是隐了姓名的,战后至今各地的户籍都还没理清,单依靠官府的告示,十年八年也未必有消息。”
“那怎么办……”
“没事。”他笃定地望向山谷入口处,“她会改口的。”
因为她放不下。
观林海的遗物或许还在其次,她放不下的,是散落各地失去音讯的观家军,她将同袍的情谊看得比自己还重,何况对方还是与之血脉相连的兄长。
在燕山的认知中,观亭月永远都不会是一个肯偏安一隅,每日家长里短的人。
虽然时隔多年她性情有变,可只要没被人“夺舍”,就必然会还会再来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