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观亭月将烂木头和旧衣服收捡好, 浇上牢门外看守肘边的灯油做了个简易的火把。

“下面的弯弯绕还有很多,跟紧我, 当心不要走散了。”

入口连着一段石阶, 等众人全部进去后,她才把石板又原封不动地扣了回来。

离换班尚有几炷香的时间,就算途中被人察觉, 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发现他们处在山腹内, 把握好这个间隙已经足够了。

*

阶梯并不长,纵不超过三丈, 走到底, 前面是黝黑的甬道, 四周狭窄。

一下来, 隔壁的声响就听不太清了, 只依稀有几个人在咋呼:“里头好潮湿啊……哇, 地上生着苔藓呢,大家当心点。”

夏初多雨,八成是漏水。

观亭月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 抬手抚着墙壁上的裂纹。

毕竟年深日久, 而这处秘境也不知尘封了多少岁月……

女人们互相搀扶着, 亦步亦趋。江流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死拽住自己衣袖的几个小丫头甩开, 跑上几步和观亭月并肩而行。

“姐, 那些山匪究竟是什么来头?”她瞥了眼背后, 用刚好仅够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问, “我怎么觉着你带大家走密道这决定,做得好像挺急迫的样子……”

幽深的地底下,脚步仿佛响在四面八方, 窸窣得几乎有些静谧。

观亭月不露声色地往前走着, “这些人,恐怕不是山匪。”

“不是山匪?”她轻轻惊讶,“那是什么?”

“我暂时也没弄明白。”观亭月摇了摇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地不宜久留,越快离开越好。”

江流从中听出一丝异样,“你在山洞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步子稍有一顿,然后不甚明显地加快些许,与女人们拉出了三尺距离,空着的那只手才朝旁摊开来。

“你看这个。”

借着闪烁不定的光,江流瞧见一小串铜质的铃铛。

“这东西……”她恍惚觉得眼熟,片刻后才猛然回想起,是傍晚释放出狱的那张姓姑娘发髻上的饰品,这玩意儿还差点扇到她!

观亭月:“我在是探查谷地时捡到的,因为不小心踢了一脚,险些被守卫察觉。”

江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不解:“若是无意间落下了,也不奇怪吧。”

“掉东西是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我捡到它的地方是山谷东北。”她眉目隐约显出几分冷凝,“而出口应该在正南。”

这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山贼带他们出谷,为什么会往东北走?东北那一片山壁全是旧牢房,此外便是一些用途不明的山洞。

莫非临行前匪首还要向他们交代什么吗?就算是这样,铃铛此物落地有声,难道还不能捡起来?

是真的没留意,还是……根本没办法去捡?

观亭月:“你曾说,每隔两三日便有人质交上赎金恢复自由。”

江流:“是啊。”

“但其实你们只是看见这些人被带出了牢门,而他们是否真的平安离开山谷,除了山贼,没人知道,对吧?”

火把的光映在观亭月星眸间,照得她半张脸明灭不定,江流忽然发觉背脊毛毛的:“不是送出谷,那他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正在此时周遭突然开阔,像是进入一处宽敞的石室,逼仄的压迫感登时一扫而空,甚至还能感觉到新鲜的气流——

四下里阴暗极了。

火光将人影高低错落地糊在石壁上,这其中似乎还摆着别的什么东西,微光扫过,流出或漆黑厚实,或张牙舞爪的轮廓。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男人们开始小声猜疑。

“不知道啊……”

女眷们皆不敢细看,连呼吸也是屏着的,倒是隔壁议论频出。

“破箱子……断刀……这是什么?护心镜吗?”

火把往旁边一扫,能瞧见墙根下立着数不清的武器架——可惜兵器大多残缺,打开的空箱堆在角落,污浊的布料和生锈的铁器满地都是,走两步就绊脚。

“好像全是旧军备和残次品,怎么会放在这里……”

那纨绔公子战战兢兢地跟了一路,闻言又忍不住唱衰:“依我看咱们不如回去吧,底下古怪得很,也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瞧着就可疑,牢里头至少还安全呢……”

可惜大家正一门心思扑在四周陈列的破军械上,无人搭理他,落得好不寂寞。

凌乱的旧兵刃蒙尘多年,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冷铁的味道,观亭月却似乎视若无睹,一路目不斜视。

然而正当她行将穿过一片废墟时,身形蓦地停住,有意识地收回了踏出去的那只脚。

火焰随着行动带起的风倏忽摇曳了一下,观亭月眼睑微垂,看见积着泥土的地面露出一截暗红的颜色。

那原本大概是明亮的赤红,不过在难见天日的地底被熬成了黯淡的绛紫。

对面男人的声音在此刻乍然横刺过来:“这有面旗帜!”

商户打扮的青年蹲在地上,拎起一块比自己脸还脏的破布,招手示意众人,“你们来瞧这上头写的字——”

那旌旗正面虽已污浊,但依稀可辨得一点字迹,有人很快认出来:“是个‘奕’字。”

“奕?奕……大奕……”旁人喃喃沉吟,继而惊疑不定的环顾周围,“莫非是前朝的军旗?”

为他此话所影响,满室的村民都不自觉地打量起这片四方的境地。

大奕灭亡在五年之前,高阳皇室统治了整个王朝三百余载,因此多数人对这个旧时代还不算陌生。

“我听老一辈人讲,早些年西南匪祸猖獗,流寇泛滥,故而大奕朝曾派重兵来此地镇压,也驻扎过一段时日……难怪会留下这样多的残兵破刃。”

男人们对此说法深以为然,忽又听人问道:“不知会是前朝的哪一支军队?”

方才那开口的年长者对着破布比划,“看这纹样,用青丝与红线交织绣的麒麟,边缘还缀着水波图腾,肯定没错——

“这是前朝麒麟军的标识。”

当他提到“麒麟军”的时候,墙里墙外,有三个人的神色倏忽一变。

火把燃尽后的灰尘不经意飘进眼里,江流像是被烫了一下,双目飞快地眨了眨,又用手去揉。

再睁开时,脸上的那股灵敏鲜活劲儿突然就消失了,莫名沉淀下来。

她转头去悄悄观察身旁的观亭月,后者的表情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眼中跳动的也唯有水波不兴的火光而已。

队伍中不乏年幼的孩童,未经历过战火烽烟,难以理解他们所谈论的内容,于是扯扯长辈的衣角,“什么是麒麟军啊?”

旁边年长的男人闻言笑道:“小娃娃宣德末年生的吧,不怪你不知道,你记事儿的时候,麒麟军早就没啦。”

“那可是大奕史上的传奇之兵,撑起了宣德最后二十年混战的军队。说来也是生不逢时……”有人感慨,“倘若它早出现几十年,麒麟军与高阳皇室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到头不过平白替大奕朝苟延残喘个几年寿命而已。”

小孩子懵懵懂懂,并没从中听出世道的险恶来,反而颇为好奇:“麒麟军,有这么厉害?”

“当然了,麒麟军的那几场著名战役,我军将帅有不少以之为鉴的,甚至部分军阵军规至今也还在沿用。”

燕山垂眸看着地上破败脏污的旗帜,男子说得兴起时,把它拿高又放下,灼热的火光照过陈旧的绣纹。

曾经于百万雄师前猎猎招展的麒麟,如今早已暗淡在了历史的尘沙里。

再不可一世,也只是人们口中的“过去”了。

一旁的中年男人见那小孩儿可爱,有心想逗逗他,“娃娃,像你这个年纪若生在混战之年,可就不能躲在爷娘怀里撒娇了,指不定被观大将军选中,日日早起练武练兵,等着上战场呢。”

男孩倒不怕生,天真地问:“为什么?征兵不是要十八岁吗?我这样小的也可以?”

不止是他,在场的一众年轻人亦不甚明白地感到好奇。

“这你们就不懂了。”

中年男子站起来,“麒麟军之所以所向披靡是有它的道理的——相传麒麟营麾下之将尽数师出主帅一人,皆是嫡系。

“据说昔年观大将军走南闯北,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征途中捡孤儿,捡了一屋子无家可归的少年孩童,教他们学习武艺,传授兵法,比私塾学堂的先生还要尽心。等这帮孩子长成后,便逐一归入军籍,收为亲兵,除了是同袍还是同门。

“正所谓上阵兄弟兵,那可是勇猛极了,百战无败,在有奕一代曾被人叫做……”

几乎是同时,两个不同的声音汇聚一处——

观亭月:“观家军。”

燕山:“观家军。”

观亭月和燕山脱口而出,随后又不自觉地朝各自的方向看去。

然而横亘在中间的,只有一堵冰冷漆黑的墙。

“对,就叫观家军。”那人接着话说下去,“这个地方他们竟也来过,真是不可思议……”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姑娘,我这样解释对不对?若说得不对,你可别笑话。”

观亭月极浅淡地一抬嘴角,“你说得没有错。”

“这里曾经是储备军需的军械库,不过已经荒废很久了。”

观家军多年前便走了下神坛,和其他流传的名将名军不同,它落幕的速度极快,甚至没个过程便迅速在大奕末年的战场上销声匿迹。

这么些年过去,当初的知情人怕是都快死绝了,更遑论知晓它究竟是如何没落的。

弄清了密道的来龙去脉,众人便对满地的零碎失去兴趣,迎着火把继续赶路。

火光一离开了散落的兵甲,原地就显得格外冷冰冰,燕山静默地看了一会儿,很难得的,主动朝对面开了口:“观家军从前在这里驻扎过吗?”

言罢又像是为这个突兀的话题做辩解:“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在里面待过,替他问问。”

尽管连个称呼都没带,观亭月居然也领会到询问的对象是自己,并不介怀地“嗯”了一声。

“很多年前,谷地附近由于矿产丰富,被官府开辟出来以备军需——那些山洞就是当时为方便采矿而挖掘的。

“开采结束之后又荒了一段时间,正逢西南边境起战事,此地靠近前线,观将军便将山洞改造成了军械库,放置军备。”

随后顿了一下,她补充道:“这些……也是我一个曾在观家军服兵役的朋友告诉我的。”

江流:“……”

你们俩怎么都有在观家军的朋友?

对于这个说法燕山倒没有生疑,“你那个朋友,是在哪个驻地服役的?”

观亭月本欲说常德,话到嘴边又一转,“在兰州。”

他听完便轻轻一笑,“哦。”

“那她可有得受了,兰州的麒麟营守将我记得是杜世淳,为人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还固执,折腾人很有一套。”

观亭月似乎想起了什么,无意识地笑了笑,“是啊,尤其嘴也毒,一开口就能把人当场气死。”

“不过是仗着资历老,喜欢欺负新人而已。”燕山轻哼,“我……我朋友刚入将军府时便被他骗去洗了一个月的脏衣服。”

观亭月:“那也不算什么,我当……朋友当年私藏的几坛美酒全让他挖来喝光了,还是在他出征后好几年发现的,讨债都没处讨。”

燕山边走边道:“他人品虽然欠奉,其实大事上从不出乱子。若非皇城城破,兰州恐怕到现在依旧固若金汤。”

她赞同地颔首,“对,我……朋友的父亲也曾说,杜世淳的确是良将之才,否则便不会将西北重地交给他镇守。

“改朝换代这么些年了,也不知他而今是死是活。”

“活得挺好。我……我朋友一年前曾在安庆见过他。”

江流听了一路,忍不住想:你们二位朋友的戏可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