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章

在偏厅聊了不一会儿, 就到用饭的时间。

京城的城门未时三刻关闭,今日想来是回不去了, 只能留在四哥家叨扰一晚。酒过三巡之后, 他从腰间取出那把穿了孔的钥匙。

这是最后一把。

形制依旧和二哥、三哥的类似,细细的一条,发出暗银幽光。

酒饭吃到夜深才散场, 年轻的小厮在前面给他俩领路, 去往客房。

观亭月将手里的钥匙串进铜环中,微一甩动便有清脆的撞响声, 看着这四把在自己指间, 她心头不自觉涌起对行将揭秘的未来的恍然与亢奋。

燕山分明瞧见她连胳膊都有些颤抖, 出言安抚, “你不用想得太多。”

“我不知道父亲留在书房里的究竟是什么。”她把钥匙一并握住, 紧攥在胸前, “但寻了那么久,忽然间就要揭晓真相,难免会有期待吧。”

观亭月说完朝他一笑, “像是在山间埋伏一整夜, 终于等到敌人的兵马踏入视线里那样。”

他闻言摇头:“早知如此, 那应该提前出门, 赶着今夜回来的。”

她笑:“也不必那么着急。”

言语间很快到了住处, 小厮留他二人在屋内, 轻声细语说:“客人安寝, 片刻后会送来热水,小的就在旁边的耳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唤我便是。”

末了, 他倒退着出去, 还十分贴心的关上门。

“吱呀”一声。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观亭月和燕山沉默地站客房中,凝视着里间那一张宽敞却单薄的架子床。

“……”

好像有哪里不对。

燕山转去想叫那小孩儿,发现这小子连门都替他掩好了。

桌上只剩了盏孤光微晃的红烛,被子很新,两个软枕鲜亮喜庆……四哥尚未婚配,约莫也是凭着些许对大哥夫妇的印象置办的,着实难为他。

观亭月站在床边望了眼被衾,叹道:“我说你是‘妹夫’,他大概便误会了什么吧。”

燕山无奈地笑笑,“也是,毕竟还没有没成亲就到处跟着媳妇跑的‘妹夫’。”

她伸手撩起垂挂在床四角上鲜红明亮的一串番椒,听言不知是想到什么,温然地低敛眉眼,唇角含着浅淡的笑。

周遭几乎明艳的红缀在她脸颊,这一幕温柔得就像画一样。

观亭月拂着流苏挂饰的手叫他从下抚上来,轻轻穿过十指。

燕山依旧自后面搂住她,另一只手也交握,搁于小腹之间。他下巴抵在她颈窝时能蹭到脑后冰凉的青丝,宛如流水般的触感。

观亭月偏了偏头,可惜看不清他的五官神态,她垂眸思忖了一下,问:“所以,这位‘妹夫’,你夜里要留下来吗?”

后者并未回答,他眷恋在她颈项,悄无声息地轻嗅。

燕山喜欢这样抱她,从背后拥住观亭月时,他双臂能绕过她肩侧,可以完完整整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将她笼在怀中的,那种拥有的满足和充实感,时常让他觉得安慰。

倘若观亭月不挣开,甚至可以就这样抱她抱到天荒地老。

“我有想过。”许久,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讲得再卑劣点,他不否认自己肖想过她。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在奔波于战场或是受辱于军营时,除了思念之外,燕山也不是没萌生过某些非分之想。

他想着她,依靠着形形色色绮丽奢望的梦,既渴求又自愧。

就算是在襄阳城金府中那一晚,他也确实动了情。

观亭月听出他的意思,只感到奇怪,“那为什么……”

揽在腰间的手臂轻轻收紧。

他低声说,“因为我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

“我们是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可以给你一个风光的婚宴,堂堂正正娶你进门,堂堂正正的耳鬓厮磨。而不是像这样,叫旁人无端误会。”

她听着,眼眸不由睁大了稍许。

燕山微微皱眉,认真承诺:“我不想再委屈你,一次也不想。”

片晌后,观亭月抬起手覆在他横过自己腰的臂膀上,侧头在燕山面颊亲了亲,连嗓音里都流淌着笑意。

“好。”

……

“嗯……不过我四哥家的客房就只两间,你不睡这儿,能去哪儿?”

对此,他似乎早有打算,“不妨事,我可以到你三哥屋里挤一挤。”

第二日清晨。

正西的厢房传出一声近乎破音的惊叫,还在井边搅轱辘的小厮被吓得汗毛直立,刚打上来的一桶水哐当掉了下去。

观行云惊慌失措地缩在床里侧,一手拉着棉被,一手愤然指着对面塌上凭空出现的一个大男人,犹如痛失贞操般绝望:“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房中的!”

他昨夜和老四喝多了,摇摇晃晃推门,倒床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只记得入眠之前,室内明明就自己一个人。

“难道……”

观行云颤巍巍地顺着被角往里面瞥去,自己的深衣大喇喇的敞着,露出几块甚有魄力的肌肉,而再往下则是……

“没有难道。”燕山头疼地打断了他的天马行空,还未从鬼哭狼嚎之中醒神,摁着眉心解释,“晚上你醉得不省人事,观暮雪把我和亭月安排在了一处,这宅院一共就两间客房,我只好过来找你。”

发现裤子还在,观行云大松了口气。

“哦……”

好险。

差点就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他妹妹的事情。

他在那边暗自庆幸地抚着胸口平复心情,燕山则无故被扰了清梦,只得强压住内心的不耐,起床欲梳洗。

才撩开被子,对面忽然如临大敌:“你你你……你要干嘛?”

燕山压着火:“我下床吃饭去!”

*

尚未至辰时,前院正房,几个年轻的仆役忙碌着准备早膳。

观亭月俨然已等候许久,她环抱双臂靠在门边,歪头出神,好像没有半分想饮食的心思。

她没胃口,燕山自然也陪着她,只随意吃了一点便放下。

而此刻,观行云才慢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入席就坐,他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接过弟弟递来的粥碗,不疾不徐地夹了片萝卜干细嚼慢咽。

吃了两三片,又喝了粥润润喉,他终于悠悠开口,对一旁坐立不安的妹妹说道:“小月儿。”

“你和燕侯不妨先走一步,我还要在别庄多待一阵,同你四哥说说话儿。”

观亭月先是一愣,自然而然道:“那我等你们。”

“不必等了,你们去吧。”

她犹豫再三,仍旧迟疑:“你不看一看老爹在书房里放了什么吗?按照他的遗愿,这门应该由你们四个一起打开。”

“看与不看,老爹不都不在了吗?”青年忽然如此反问,笑容难得敛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东西总归是要交给大绥皇帝,既不是我们的,看了又能如何。你代我们几个去瞧一眼便是。”

“若有什么老爹的遗言,就回来告诉大家一声。”

——因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话她自己也曾对燕山说过。

三哥看似为了生计温饱,可以将观林海的东西毫不在意的变卖掉,但在这当下,她却从中读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退却。

不知担心的是触景生情,还是担心睹物思故人。

观亭月隐约察觉到什么,于是不再坚持。

她同燕山打马往回赶。

随着圣上大寿之期将至,今日进城的外乡人似乎又比昨日多出一倍,且显而易见地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员,车马拉着大箱小箱的货物,走得风尘仆仆又喜气洋洋,满载着丰收与面圣的喜悦。

东直门值守的兵将不再是那位叫卓芦的,他们未亮明身份,却也没有受到什么盘问,一路通畅无阻地过了门洞。

城内是不允许随意放马奔跑的,故而只能任凭坐骑信步而行,不时小跑两下。

沿途观亭月的话就不多,比去时更缄默。

燕山偶尔看向她,她表情虽无波澜,倒是一直握着那把钥匙。

进了侯府所在的宣武西街,快到正门时,只见道旁站着一个挺熟悉的人影,对方仰头若有所思地琢磨牌匾上的字,随后毫无悬念地发现了他们俩。

紧接着,一个让燕山倍感不适的嗓音欢快地响了起来。

“月姑娘!燕大哥!”

为什么千里迢迢到了京城,还能遇见白上青?

这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白状元穿着风度翩翩的霜色直裰,甩着宽袖子就往此处大步而行,观亭月讶异地打量他。

“白大人?”

“我本说进了京城,便来前朝观将军府瞧一瞧气派,正纳闷怎么成了‘定远侯府’,想不到就遇见了你们。”

他口无遮拦地笑着作死,“可真有缘啊。”

燕山好整以暇地端起姿态,看他一脸的红光满面,“你不在嘉定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大哥,我们这等小官哪里是能随随便便上京城的。”白上青一拍胸脯,颇为自豪地挺起身板,“自然是升官了。”

“升官?你?”他确实挺意外,“你才在嘉定待多久?”

按理地方知县知州皆得做满三年方可提调,他还不知有没有三个月。

“哈,所谓美酒不怕巷深,得亏今上赏识,慧眼如炬。本府而今供职顺天……呃,尚未上任,正要去吏部交接事务。”白上青轻咳两声。

“不管怎样,还是要恭喜你。”观亭月招呼他,“进去坐一坐吗?”

他“啊”了一下,角度倒是刁钻,“你们住在一块儿的?”

燕山反问:“不然呢?”

白上青笑了笑,“看来半年未见,怕是发生了许多我没能参与的趣事……唉,若不是有公务在身,真想同你们促膝长谈——我就不去坐了,只顺路来看一眼。”

他作揖,“等万寿节忙完,再亲自上门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