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医务室门内,半天找不到机会出场的何昔适时地轻咳一声,提醒辛念和傅延琛,有人来了。

这里的“人”特指郁辰他们,毕竟从傅延琛这个方向,他一早就看到他了,故意无视而已。

辛念后知后觉被同学看到了,羞恼地瞪了傅延琛一眼,故技重施,头一歪装昏迷。

傅延琛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在她耳边呢喃,“休息吧,我抱你进去做检查,看看有没有暗伤。”

辛念耳根发痒,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滴溜一转,轻轻点头。

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被惊吓、愤怒和甜蜜轮番席卷,她的心情好像坐过山车,一下天一下地,早已疲惫不堪。

周围一旦变得安静,困意立刻汹涌来袭。

她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呼吸绵长。

从始至终,辛念根本没发现被傅延琛牢牢挡住的郁辰,更别提对他的震惊有什么感想了。

傅延琛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了郁辰一眼,迈着大长腿走进医务室。

**

一番严密的检查过后,重金外聘的老大夫松了口气,朝盯到他发毛的傅延琛点点头。

傅延琛指了下门外,“让她再睡会,咱们出去说。”

两人先后走出房间。

老大夫再三和傅延琛保证,“傅总放心,辛小姐落地时应该下意识地避开了要害部位,身上只有几处擦伤和淤青,就是看着严重,修养几天就会恢复,万幸没伤到骨头。”

傅延琛一想到辛念手肘、腿上的大片青紫,脸色终究好看不起来,又仔细问了恢复期间的注意事项和忌口,这才放人。

郁辰和老大夫擦肩而过,拦下对方礼貌地询问辛念的情况。

老大夫感受到背后那道来自顶头大老板的死亡凝视,心口冷气直冒,毫不犹豫地丢下一句,“病人私事,无可奉告”。

说完溜之大吉。

私事吗?

郁辰自嘲一笑,看向傅延琛,“那不如请傅总告诉我,我女朋友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受了惊吓?”

“放心,我不是你,不会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受欺负,当然,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更不行。”

“用这种肮脏的手段抢别人女朋友,你就不怕我说出去,让你名声扫地,鸡飞蛋打?”

“你大可以不管家人死活,跟我拼个鱼死网破试试看,今天的辛念你看到了,就算不是我,也不可能再是你,我不一定赢,但你输定了。”

郁辰:“……”

辛念那句“我从来没变过,不认识就重新认识一下”瞬间冲进他脑海中,久久回荡。

沉默片刻后,郁辰身上的攻击性悄然散去。

在解决掉种种威胁之前,他只有忍。

“你们这种人不都是玩玩而已,然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联姻吗?念念不适合你,如果你真的喜欢她,请放过她,别伤害她。”

傅延琛这次倒是没反驳,“门当户对的确很重要,希望你切记这点。”

郁辰皱了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反过来附和自己,干脆把话挑明,“我听说了,你母亲用钱羞辱她,她待在你身边又能好到哪里去?”

傅延琛想到辛念美滋滋地坑他妈钱,转手一点不心疼地捐了出去,完全乐在其中的模样,眉眼间全是笑意。

因为心情大好,连语气都带着几分轻快,“你听错了,我妈只是给辛念塞了点零花钱,提前打好婆媳关系而已。”

郁辰:“……”

难怪年纪轻轻生意做得那么大,靠的大概就是不要脸吧?

郁辰已经没兴趣继续聊下去了,“照顾好念念,我会尽快赔偿你的损失,然后带她走。”

傅延琛挑眉,“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我差那一千万?”

郁辰知道他的意思,努力按下心中的烦躁,“落水的事,等她恢复记忆后我会给她一个交代,还有冉初曼听到的那些,我都可以解释,但不是对你。”

“解释完了,让她继续理解你,就像过去一样假装不委屈?”

傅延琛面带薄怒,“她欠你们一家子的?你是聋了瞎了,看不到她对你们的厌恶,听不到她的心声?”

“如果你是指她打了郁玲的事,那是郁玲活该,念念作为姐姐、未来嫂子,教训她也是应该。她以前忍让只是善解人意,不想让我为难,你不用挑拨离间。”

傅延琛:“?”

算了,他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还是个必有可恨之处的可怜人。

傅延琛转身离开,主动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身后的人却突然追问:“对了,念念什么时候学会的滑雪,也是在英国吗?”

“你其实想问,她是不是经常和我一起去滑雪?”

傅延琛想到辛念一直对外隐瞒的辛家小女儿的身份,只觉得好笑。

“你不信任她,就像她不信任你一样,你们之间全是问题,到底怎么交往的四年?真应该早点遇上我,她好我好,你随意。”

郁辰气得心口直疼,根本说不出话,深深看了傅延琛一眼,转身离开。

本来想来看望辛念、结果听到两人全程对话的何昔快速地躲进了身后的药房里。

何昔:“……”

辛念居然活在这两人的谎言里,要告诉她真相吗?

**

辛念一觉睡醒,太阳已经落山。

窗外月色清浅,雪道上亮起了一盏盏橘色的玻璃灯,半山腰的小木屋前插着火把,屋顶上萦绕着袅袅炊烟。

呼吸一口从窗缝透进来的冷空气,整个人神清气爽。

找了一天的雪景,却忽略了就在眼前的美好,她终于知道自己想画什么了。

辛念给傅延琛打了招呼,跟何昔会和,乘坐雪地巡逻车来到小木屋前。

两人安静地并肩而立,面前的画板上逐渐出现了雪道、木屋的轮廓。

因为白天已经在这附近打过底稿,现在画起来事半功倍。

何昔偏爱生机勃勃的朝阳,用色大胆而浓烈,像他的人一样,直接而具有冲击力。

辛念喜欢夜色的清冷、橘灯的柔和、炊烟的温馨,像极了傅延琛深夜在厨房给她做夜宵的样子。

她描摹的虽然是景,一笔一划却都是情。

当两幅画终于摆在为了等灵感突然爆棚的学生、泡温泉泡到想吐的莫教授面前时,他瞬间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腿脚倍儿棒,吃嘛嘛香。

“好,完成度极高,意境深远,非常有灵气,不愧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好徒弟!何昔,你这幅夜色山间雪屋,进步神速,竟然有七分国画大师崔先生的影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辛念也不错,看得出来功底扎实,瞧这火红的日出——”

“反了。”何昔声音抽抽,表情古怪。

辛念实在忍不住,“噗,哈哈哈哈哈!”

莫教授:“?”

何昔翻个白眼,“对不住,那火红的日出才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好徒弟画的,功底扎实,我知道了,谢谢评价。”

“那这幅呢?是辛念的?你不是从金融半道转的专业,以前只在家跟着家人学过一点?”

莫教授一脸不可思议。

辛念老实地点头,“是跟家人学的,我奶奶姓崔,我爷爷为了撒狗粮,每次画完画都用她的印章落款。”

莫教授:“!!!”

这还怎么教?他反过来拜师不知道合不合规矩?

**

直到和傅延琛回到家,辛念嘴角的笑意也没消散。

“傅延琛,我觉得我以前一定是疯了,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喜欢的、擅长的,跑去学金融自虐?你怎么不早点阻止我,害我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是,都怪我,女朋友怎么会犯错呢?”

辛念瞋他一眼,把洗干净的红苹果递过去,“作为补偿,削皮。”

傅延琛当然乐意之至,握着水果刀一点一点地划开果皮,只是动作不太熟练,果皮一截一截地断掉,洒落一地。

辛念本来还开心地嘲笑他,笑着笑着,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她狐疑道:“傅延琛,我怎么记得你明明很会削苹果,可以一刀从头削到尾都不断,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傅延琛:“……”

那显然不是他。

话说回来,苹果皮断不断和爱不爱有什么关系?

能一下削到底很了不起吗?

次日,傅延琛让白特助给他搬了一大筐红苹果放在会议室,一边听主管们进行工作汇报,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削皮。

三小时的会议结束后,看着依旧会从中断掉的果皮,傅延琛神色凝重。

“的确很了不起,竟然在这种地方给我挖坑,呵。”

他让白特助把削得惨不忍睹的苹果分发给各位主管,省的浪费。

白特助美其名曰:“年底大家都辛苦了,老板为了犒劳大家,亲自为大家削了苹果,拿回去尝尝,都平平安安啊。”

诸位主管:“……”

你骗谁?真是为了我们,一人一个也就够了,一人二十个喂猪吗?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他妈刚才又让人订了一筐苹果!

下午的会没法开了!

**

转眼到了月底。

傅延琛终于可以削出一长条完整的果皮,大学也放了寒假。

辛念头一次期末结束没被挂科的恐惧支配,还被莫教授破格举荐为研究生,实现了从大一到研一的飞跃。

她本人对此挺满意,毕竟她知道自己的实际年龄,也有自信画功不输给那些学了四年的美术生。

只是苦了何昔,不仅从大师兄沦为小师弟,还因为师父的偏爱,彻底变成弟中弟。

何昔:“?”

就特么离谱。

提前处理完校方需要的一应手续,辛念站在校门口等车接。

冉初曼的电话打进来,声音满是幽怨,“宝贝,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辛念故作茫然,“什么什么日子,就是我来拿成绩,办研究生入学手续啊?”

“辛宝贝!”

冉初曼刚要朝她集火,突然听到门铃声,踢踢踏踏地跑过去开门。

紧接着,电话里传来她土拨鼠的尖叫,“啊啊啊啊,宝贝我爱你,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宝贝!”

辛念忍着笑意,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对面依然持续爆发高分贝的呐喊,“不愧是你,送人礼物的审美永远都那么肤浅,肤浅得让人沉迷!啊,我上个月没抢到的限量款包包、我最爱的设计师亲手为我制作的梦中情鞋……”

辛念正要让她拆开最大的那个包裹,忽然看到郁辰把车停在路边,朝她走过来。

“初曼,你先慢慢拆,我等下回趟家换衣服,晚上游艇见。”

冉初曼尚且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嗯哼着挂断了电话。

郁辰等辛念放下手机才温和笑道:“抱歉,打扰到你了吗?”

辛念认真地看他片刻,点头。

郁辰:“……”

他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落差真的让他分分钟快要崩溃。

郁辰深呼吸,维持着辛念从前最喜欢的笑容,“念念,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雪场的事一直来不及和你道歉,这段时间公司又出了很多乱子,直到今天才抽开身。”

不用问都知道是傅延琛搞的鬼。

辛念闻言看向他身后,嗯,没人。

她觉得这校草有点意思,“你自己来的?打算替你妹妹道歉?”

郁辰点头,“我知道你这次受了很大的委屈,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请你——不,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辛念诧异,随即无所谓地笑笑,“也不是不行,她差点害我摔断腿,你回去把她从二楼转角给我踹下来。”

说完她和郁辰双双一怔。

郁辰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让人意外的要求。

辛念却皱眉问:“我以前去过你家?为什么我知道你家是旋转楼梯,墙角是不是还摆了个大肚牡丹瓶?”

郁辰心中一喜,看样子辛念已经开始逐渐想起一些东西了,虽然只是很小的片段,但这无疑是个好的开始!

只是有些事还没处理干净,他还需要点时间,现在不能和傅延琛撕破脸……

一番深思熟虑后,郁辰为了顾全大局,总算按捺下和辛念立刻相认的迫切心情,顾左右而言他,“念念,我是带着诚意来恳求你原谅的,你别开玩笑,认真地提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怎么,踹她下楼做不到?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

“念念?”

辛念面露讥讽,“既然你舍不得让你妹妹受委屈,那你就替她受了吧。”

“你说,只要是你希望的,我一定照办。”

“好啊,跪下,跪到我开心为止。”

“在这里?校门口来来往往这么多人——”

“滑雪场那天的人比现在多多了。”

“念念,你是不是故意刁难我,以为我不敢?”

郁辰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左腿后撤先单膝着地,顿了顿见辛念没拦,苦笑一下,右腿缓缓地做出同样的姿势。

“这样你就可以原谅我了,对吗?”

郁辰整个人已经跪在她面前,样子卑微而臣服。

虽然已经正式放假,但校门口还是有不少学生出入,见状纷纷窃窃私语,行人也停下来指指点点。

辛念低头看着郁辰这副坦然受辱的模样,心中快要被某种莫名的情绪淹没。

好难过啊,想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哭,又为了谁哭。

啊啊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跪下的是郁辰,她却比他还难过,好像被折辱的人是她自己!

“郁学长,我们之前是不是——”

“宝贝,我等你很久了,你们还没聊完吗?”

傅延琛的声音忽然传来,明艳的粉色冲散了紧紧裹住辛念的灰色声音。

辛念好像溺水之人终于被一把捞上岸,狠狠松了口气。

她主动上前伸手扶起郁辰,“对不起,刚才是我太任性了,我不该让你踹你妹妹下楼,毕竟你们是亲兄妹。”

郁辰一瞬间以为辛念想起了过往,她以前就是这么善解人意,每次受了委屈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地面冰凉冷硬,膝盖跪得有点麻,他就着她的手慢慢站起来,下意识地想要轻轻拥抱她。

不料,辛念却继续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会自己动手讨回公道的。”

郁辰:“?”

他觉得眼前的辛念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了,一个人失忆后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他忍不住质问:“你不是已经打过她了,为什么还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念念,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如果放任她和他的家人关系继续恶化下去,他们以后还要怎么在一起生活?

辛念心一冷,一把将他推回到地上,眉毛高高挑起,“谁敢欺负我,我就要一百倍的欺负回去,怎么,有意见?”

“有意见就给我憋着,不然我连你一块收拾,以后别再来烦我,滚。”

辛念忍住了在他白色衬衣上留下一个脚印的冲动,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向了傅延琛,两人随即有说有笑地上车离开,从始至终不曾再看他一眼。

郁辰坐在冷硬的人行道上,整颗心如坠深渊。

**

许久后,他拨通了谭芮的电话。

头一次接到郁辰主动来电的谭芮心情飞扬,“什么风儿把您老人家吹到我这来了?”

郁辰一手轻抚着硬邦邦的地面,感受着彻骨的冰冷,语气淡淡地问:“你昨天约我去你表妹的游艇派对,是今晚吗?”

谭芮越发惊喜,“是啊,你终于想通了?后天是你生日,你肯定要和家里人过,明天我又抽不开身,想着干脆提前帮你庆祝一下,人多热闹,所以你答应了对吗?”

“江边可以租赁的大型游艇很多吗。”

“应该不吧,我就知道两艘,一艘是我表妹新男朋友的,这次借给她玩,好像还有另一拨人过生日,不过不是同一层。另一艘超大超豪华,主人据说是她男朋友的好兄弟,然后就没了。”

郁辰轻轻拍掉黑色西装裤腿上沾的土,缓慢地站起身,“那就好,你叫上郁玲一起,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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