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第80章重逢

雅达自小生在草原, 长在草原,他外祖母为北狄王, 可以说从生下来便受尽宠爱, 即使口中说着父亲早逝,这其实这些事从来没到了他心里,他也并没有到能够理解这个的年纪。

可以说, 雅达还不知道世间忧愁是什么。

但是现在, 他托着小下巴,是真心实意为霍筠青感到难过了。

没了娘, 连妻子都死了, 也没有像他这么能干又可爱的儿子。

雅达摇了摇头, 心想他真是可怜!

如此陪了霍筠青半响后, 雅达也有些肚子饿了, 霍筠青骑马带着他去一处酒家要了些吃食, 之后才问他住处,送他回去。

听说他住在驿栈后,并没有多想, 便径自送过来了。

这个时候, 香妩醒来, 不见了雅达, 自是命人去寻, 寻了半响, 已经是焦头烂额忧心不已, 若是雅达出了什么意外,她怕是也不想活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到外面侍女过来禀报, 说是有人将小王子送过来了。

香妩大喜, 忙要亲自去看,谁知小雅达已经蹦跳着跑进来了:“娘,我回来了!我们终于重逢了!”

小娃儿说话不知轻重,这话倒仿佛生死离别一般。

香妩本想过去重酬那好心人,如今见到儿子,自然是没心思去了,便命人道:“多送人家一些金银。”

底下侍卫自去办了,之后回复说人家并不要,香妩又细问了一番,知道对方形容尊贵,便道:“这是身份贵重之人,自然不好以金银亵渎,早知如此,应该请人家留下姓名,改日再登门拜访感谢。”

这时雅达却道:“我知道他家住哪儿,他告诉我了,以后娘要带我去找他!”

香妩听了,自是放心,一时问起来雅达怎么丢的,那人又带着他去了哪里。

雅达便一一说了,最后给香妩说了坟前的情景。

“他娘死了,他妻子死了,他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雅达托着小下巴叹息:“他好可怜。”

香妩听着,也跟着叹了声:“既是年轻,又身份贵重,再娶一个也是有的,既不曾娶,那就是对妻子情深不能忘了。”

倒也是一个有情人。

这么想着间,不觉竟然记起来侯爷,想着既来到燕京城,不知是否有机会再看他一眼,更不知如今他是否已经娶妻。

谁知用过晚膳后,香妩照例拿出一本书来教雅达读书,雅达看着那些字,突看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一句,指着那字道:“今日我遇到的那位叔叔,便是以这个为名。”

他并不认字,不过却记得墓碑上刻着字的形状。

小孩子无意一句话而已,香妩的心却怦然一动。

青字,这也是侯爷的名讳。

她看着儿子那像极了侯爷的眉眼,叹了声:“好生读书。”

雅达有些不情愿,撅着嘴巴道:“好吧……”

谁知恰好读到了“东南生绿竹,独美有筠箭”一句,雅达又欣喜地指着这个“筠”字道:“这也是那个叔叔的名字。”

香妩听着一怔,陡然间意识到什么。

只是这未免太过于巧合,觉得不太可能吧,又有些害怕知道答案,竟不敢再细问雅达。

反倒是雅达,催着香妩道:“娘,你快些给我读书啊,雅达要认字!”

香妩缓过神来,望着儿子:“那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雅达蹙着小眉头想了一番,最后用手指比划:“我不认识这个字,但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写的。”

他记忆力倒是好得很,如此比划一番,香妩辨认出,他比划出的那个形状,就是一个“霍”字。

香妩心内大震,却又有一股悲伤袭来。

那人祭的是自己妻子,这才四年时间,他竟已经娶妻,且和妻子天各一方?

他竟然孤身一人前往祭奠,可见对那妻子是情深义重不能忘了!

想想昔日侯爷,何等人也,眼高于顶,又将谁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亲自前往祭奠哪个!

香妩一时痛得几乎不能言,她发现这些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不会在意了,但想到自己走了后,短短四年,他竟娶妻情根深种,便越发明白自己在他心里不过是个寻常侍妾,丢了就丢了,根本没半分要紧。

甚至于,他怕是心里恨着自己当年逃离,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雅达见娘神情不对劲,忙问:“娘,你怎么了?”

香妩恍惚了半响,才逐渐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她,却是苦笑一声,当年自己离开果然是对的,若是留在侯府,还不知道落得什么下场。

当下望定儿子,又细问了一番,那人什么模样云云,听到农人误以为他们是亲父子,越发肯定雅达遇到的便是霍筠青了。

当夜,香妩哄了雅达睡下,自然是翻来覆去不能眠,一直到五更时分,听着外面更鼓声响,望向窗外,却是一窗月如霜,一时自是思绪飘飞,想起过往许多事,竟是根本不能眠。

**************

香妩既是知道侯爷就在燕京城,自然是越发谨慎小心,接连几日几乎是闭门不出,免得遇到侯爷。

至于如今新皇登基之事,只是由属下随行使者代为了解,知道如今已经改名为赵迎峰的昔日霍迎峰如今惦记着自己母亲,几次问起来使者母亲这一次可会前来,知道并不能来,颇有些失望。

香妩虽没有亲见,但也感觉到赵迎峰是个重情的,他是盼着能和母亲见一面的。

这自是让香妩想起来昔年她认识的那个霍迎峰少爷,他心性温柔体贴,对周围人都是极好的,那个时候的月晴想着给少爷当妾,惹得香妩也忍不住想想若是给少爷当妾岂不是吃香喝辣,哪里会知道,原来这霍迎峰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哥哥。

这么想着,倒是有些遗恨,因顾忌着霍筠青,自己不好和亲哥哥相认,如今只能暗中看看,回去说给母亲听。

如此过了几日,香妩也就罢了,雅达却是有些禁不住,他是野惯了的,哪里圈得住,这一日便闹着香妩要出去玩。

香妩想想孩子也是可怜,哪能一直关着,又问起使者,知道这两日新皇即将登基,霍筠青身为新皇的养父,自然是难免忙在其中,便略松了口气,想着带雅达出去逛逛。

她出来自然是薄纱覆面,不露痕迹,且是坐着马车的。

谁知道也是巧了,霍筠青因抚养新皇成人,如今已经加爵为安定国公,因是大喜事,霍筠青便是再不近人情,也只能赴了宗族中设下的宴席,那宴席就摆在西大街的庆阳酒楼,而庆阳酒楼恰好是临街的。

香妩这里领着雅达出来,先是逛了各处,雅达看到这个那个都想要,香妩自然不能委屈了孩子,买这个那个,竟买了不少,让侍女提着,跟在后面。

偏生雅达打眼一看,又看到那边游船的,便嚷着要坐船。

香妩想着孩子自小生在草原,并没见过船,便也命人去雇船,想着陪他泛舟湖上。

那护城河的渡口恰恰就设在庆阳酒楼下,雅达这里登船时,霍家宗族中一位堂哥,便看到了雅达。

当下多看了几眼,之后上了酒楼,说起来时,连连啧啧:“你们怕是不知,那娃儿倒是有些像我霍家血脉,和咱们像得很——”

一时看着霍筠青,却是道:“像极了筠青小时候!你且说实话,是不是你流落在外的血脉!”

他这一说,大家自然都纷纷望定霍筠青。

须知霍筠青的安定侯爵位是自己挣的,如今又为安定国公,位三公之列,这国公爷的爵位可以荫庇五代,可谓是光耀门第,时代罔袭。

宗族中子弟自然各有打算,有的想将自己孩子继承给霍筠青,也有的不指望那个,平日大家都是兄弟,盼着霍筠青早些有个血脉继承爵位。

是以听到这话,大家都望向霍筠青。

霍筠青脸上漠然:“一派胡言。”

不过心里,却是想起那一日碰到的小娃儿雅达,听这名字像是外族名字,不过看模样,确实像极了自己。

谁知这时,那位堂兄突然指着窗外道:“咦,快看,这就是那个小娃!”

他这一指,众人都看过去,个个惊叹:“像,确实像!筠青,这真不是你的种。”

霍筠青听得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

宴上气氛就不太对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了。

霍筠青勉强喝了几盏,便借故离开,当下自然也没人敢拦着。

他下楼后,来到那护城河旁,看着那柳絮飘飞流水潺潺,四月风光大好,他胸口却是憋闷得厉害。

自是记得,在他离开燕京城的那一晚,也是香妩离开前两个人的最后一夜,她曾问自己血脉一事,自己并不曾多想,只说并不以为意。

他是在后来无数孤枕难眠的午夜,才明白当时她问这话时的期盼。

其实她也是想给自己生下一男半女的吧,只是当时的自己哪里能体会她的心思。

正这么想着间,就听得一个声音欢快地道:“叔叔,叔叔!”

霍筠青抬首,便见到雅达正倚靠在船头,欢快地冲他招手,笑得眉飞色舞。

其实刚才几个堂兄弟提起的时候,他就猜着或许是雅达,不曾想竟然真得是。

雅达靠着窗:“叔叔,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说出来,那个“呀”微上扬,连同那飞舞的眉,都洋溢着单纯的欢快。

霍筠青:“恰好路过。”

雅达却是热情起来,招手道:“叔叔你过来我们船上玩吧!”

而雅达这话一出,船舱内的香妩听得心都提起来了。

她紧攥着拳坐在船舱内,呼吸几乎停滞。

隔着一江水,岸上男人的话,只是四个字而已,听在她耳中,却是犹如重锤一般。

这就是在梦里无数次会记起的声音,仿佛在沙漠行走的干渴行人听到甘露的声响,以至于这声音入了耳,进了心,心便跟着在颤。

她是没办法忘记,那个凉淡略带着沙哑声音的主人是如何将她抱紧了,又是怎么让她几乎掏心挖肺,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都奉上。

雅达是她的秘密,是她从他那里偷来的孩子。

现在却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了。

香妩有一种偷了东西被人知道的羞愧感,这让她几乎不敢出半点声响。

偏生这个时候,雅达还颇为熟稔地和霍筠青搭话。

“霍叔叔,你快过来啊,你这几天去上坟了吗?你想我了吗,我可想你了,这里我谁都不认识,我娘也不让我到处玩,你带我玩好不好?”

雅达就是一个话篓子,一开口就收不住了。

若是以往,香妩自然是赶紧阻止他,但现在她哪里敢出声。

只能是盼着他和雅达说几句后便离开,自己带着雅达逃离。

偏生素来目无下尘的霍筠青,竟然和雅达说起话来,甚至于后来,雅达颠颠地跑过来问:“娘,我想让霍叔叔过来陪我玩,可以吗?”

香妩下意识想说不可以,但是话刚到嘴边,她看到了雅达眼中流露的期盼。

清澈稚嫩的眸子,充满渴望。

香妩的心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细微却钻心的疼。

便是以前想要小马驹想要小匕首的时候,他也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香妩心里阵阵歉疚,她觉得自己对不起雅达,长在北狄的雅达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也许是雅达和自己亲生父亲相处的唯一机会。

香妩轻轻攥紧了发麻的指尖,点了点头,低声道:“可以,不过只能玩一会。”

雅达其实是怕自己娘不让他玩的,现在听娘这么说,欣喜异常,发出欢快的声音,之后喊着霍筠青:“霍叔叔快过来!”

香妩听着,心马上又提起来了。

他……过来?

过来船上吗?

香妩心生疑惑,他那种尊贵傲慢的人,怎么会听从一个小娃的,雅达让他过来他真就过来?

正这么想着,就感觉到船一侧微沉,显然是有人上了船,再之后就听到雅达激动地跑过去喊:“霍叔叔,你教我钓鱼好不好?”

香妩顿时慌了,他竟然上船了,这船并不大,他上来了,那自己该怎么办,这根本无处可躲!

偏生这个时候,霍筠青主动打了招呼。

“夫人,雅达既出言相请,霍某不忍拒他,鲁莽上船,叨扰了夫人。”

香妩听着这声音,身子几乎都在颤抖。

本以为从此天各一方,本以为这辈子他自娶妻生子而她远走北狄,再无相见时候,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能距离自己这么近。

如今的他,既熟悉又生疏,熟悉是那声音丝毫不曾变了半分,生疏是往日高傲如他,行事竟然如此随和恭谦了,哪里有往日半点安定侯的嚣张和不羁。

香妩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忘记自己根本不曾回话。

船舱外,霍筠青略有些疑惑,微微挑眉。

雅达见娘不答话,便忙道;“娘,这就是霍叔叔!”

香妩这才想到自己根本没回话,她犹豫了下,终于故意压着嗓子道:“霍先生,小儿顽劣,劳烦霍先生出手相助,不胜感激。今小妇人不便相见还请见谅。”

这话说出后,雅达纳闷了,歪着脑袋:“娘,你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霍筠青也是心中生疑,他盯着那船舱,微微挑眉,却是不曾言语。

香妩无奈,只好咳了几声,之后小声解释道:“刚才喉间发寒,想必是着凉了,也没什么要紧。”

雅达一听,担心起来自己娘来,发愁地说:“娘,那要不咱们回去吧?”

香妩:“没什么,你不是颇为挂念霍先生吗,既如此,让霍先生陪你玩一会吧。”

雅达到底是小孩子,玩心重,见自己娘这么说,也没多想,便过去拿起钓鱼竿来。

霍筠青的眸光却是再次落在了船舱口处,那里垂下了沉沉帷幕,遮住了里面的人影。

若说对方是寡妇,没了夫婿,不好见外人,倒是也有可能。

但是如果那样,应该不至于贸然应承了让自己上船。

况且,霍筠青凭着直觉,总觉得这雅达的母亲有些古怪……好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而船舱之中,香妩是如坐针毡。

她太熟悉霍筠青了,恍惚中可以感觉到对方就在看着船舱。

她甚至觉得那敏锐的眸光仿佛要穿过垂在船舱口的帷幕射进来,将她看穿看透。

香妩浑身绷紧,后背挺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她甚至在想着,若是他突然撩起帷幕闯进来怎么办。

她又该怎么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生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

他会生气吗?

香妩想起几年前,他矢志寻到自己的怒气,突然鼻子发酸。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的霍筠青却挪开了眸光。

他陪着雅达去钓鱼了。

香妩略松了口气,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坐在船舱内,倾尽所有的力气听着窗外的动静,听着他和雅达说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和雅达说话的时候,声音醇厚温和,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对着儿子说话。

雅达显然是极高兴的,往日里野惯了的孩子,此时竟然有些撒娇的意味,嚷着要让霍筠青教他这个那个,叽叽喳喳的,好生欢快。

霍筠青时而低笑出声,时而仿佛揉了揉雅达的脑袋,好生亲昵。

香妩听着这动静,几乎哭出声。

不知道是几年过去他变了性子,还是自己对他根本不懂,他如今并不是她以为的毫无人性的模样,他对着小孩子竟然可以这么好性子。

若他知道雅达是他儿子,又会如何?

是恼是怒还是喜欢?

船头的霍筠青,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奶娃儿,三岁多的模样,俊秀可爱,他的眸光落在水中,碧波荡漾的河水映照出那一张五官深刻的脸,那是他的。

他再次抬眼,看向雅达。

雅达正扬眉笑,笑着说他在草原上的小马驹。

夕阳犹如碎金一般洒在河中,又映照在雅达清澈的眼底,霍筠青在小孩子脸上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模样。

第一次仔细看雅达时,觉得面熟,却不知为何,人对自己的脸反而是最不熟悉。

后来被那过路的农户提起,又被同宗的堂兄提起,他才明白,原来这孩子像自己,且是像极了自己。

便是有那么一两分不像,他仔细辨别,竟隐约能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韵。

霍筠青的眸光再次落在那船舱上,此时夕照如火,水泛霞光,风吹时,霞光轻晃间,那帷幕仿佛也在动。

半响,他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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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霞光透过船舱的缝隙洒落在舱内,为这船舱蒙上了一层细软的纱,香妩紧紧闭着眼睛,低垂的睫毛一直在颤。

她攥紧了藏在袖下的手,用尽所有的力气倾听着他对雅达说的话。

他的每一句,传入她的耳中,流入她的心里,都引起她心尖阵阵的颤。

又怕,又期待,怕他发现自己,期待多听他说句话。

就在这般煎熬中,光阴移去,西边的晚霞越发璀璨,时候不早了,霍筠青起身告辞了。

告辞的时候,香妩依然没敢多说什么,只是含糊地沉着嗓子告别,告别的时候自然胆颤心惊,但好在霍筠青并没多说什么。

待到送走了,香妩便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想着,这一次,怕是她和他这辈子最后的一次见面了。

因为太过难过,以至于根本不能说话,待到下船上了马车后,她只能无力地倚靠在车窗上。

雅达出去和侍卫一起骑马了,她一个人靠在那里,不断地回忆着适才的点点滴滴。

正想着间,马车停下来了。

她并没细想,依然懒懒地靠在那里。

谁知就在这时,车门被人打开,一束光射了进来。

香妩抬头,恍惚中看过去,却见夜暮之中,男人弯腰踏入马车之中。

“你——”香妩大惊。

霍筠青抬起发暗的眸,看着眼前的女人。

“真的是你。”

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轻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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