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客厅里的落地钟敲了三声,时针指向十点。

宫鹤在厨房里煮汤圆,尤涟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等。

他故意没让保姆做夜宵,而是让宫鹤这个把婚约挂在嘴边的未婚夫亲自动手。不过他也没太为难宫鹤,看了眼冰箱后只叫他把汤圆煮了。

尤涟从来没有见过宫鹤下厨房,但看他用厨具时游刃有余的模样,想来应该是会一点做饭的。

“好了没有?”尤涟第三次问。

宫鹤应道:“快了。”

尤涟伸头望了眼,有些好奇汤圆到底煮得怎么样了。

虽然尤涟不会做饭,但他也知道汤圆这种东西就跟速冻水饺一样,直接往水里一倒,差不多煮个十分钟就能完事,可现在都过去二十多分钟了,为什么还没好?

他有些坐不住,放下手机打算去厨房里看看。

刚站起来,宫鹤就端着碗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尤涟站着,宫鹤问:“等急了?”

尤涟收回脚步:“还行。”他又重新坐下。

宫鹤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到尤涟身前,汤圆在碗中飘着,圆滚滚又软糯糯,冒着淡而甜的桂花香。放好碗,修长的手指从碗底抽离,尤涟眼尖地瞥见了宫鹤指尖上突兀的红。

“你……”话音一顿,后面要说的被咽了回去。

对上宫鹤看过来的目光,尤涟下意识垂眼看向面前的碗,“就这一碗吗?你不吃?”

宫鹤淡淡道:“嗯,我不饿。”

尤涟拿起勺子,低哦了声。

“尝尝看甜不甜,不甜再加点蜂蜜。”说着,宫鹤在餐桌的另一头坐了下来,跟尤涟正好面对面。他随意地把手放在桌上,手指蜷起,上面的红被遮进手心。

尤涟依言低头喝了口汤:“很甜。”

“太甜了?”

尤涟摇头:“不,这样正好。”

宫鹤嗯了声:“你喜欢就行。”

餐厅里太过安静,安静到能清楚地听到勺子舀起汤圆时水珠滴落的声音。

尤涟吃了两个汤圆,都是甜腻的芝麻花生馅,馅料剁得很碎,混着绵密的红糖在舌尖化开,香甜的滋味顺着食道一直滑进胃里。

尤涟很爱吃甜食,但这回只吃了两个他就觉得腻得慌,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胀着,吃什么进去都觉得不舒服。

他放下了勺子。

勺子一放,宫鹤的询问便接踵而至:“吃两个就够了?”

尤涟点头:“嗯。”

宫鹤打量着尤涟,又问:“真的?”

这次尤涟没有回答,而是整个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现在不光觉得胃里胀,胸腔里也有什么胀得很,而且越来越胀,像是要把他的气管也一起堵住,不让他呼吸。

尤涟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才觉得勉强舒服了点。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碗里剩下的六个汤圆上,开口时声音没了往日的清亮和活泼,多了几分低沉:“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尤涟舔了舔干涩的唇:“对你来说……婚约很重要是吗?”

问出口的刹那,心里轻快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揪紧。尤涟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又从容。

漆黑的眸子落在尤涟脸上,宫鹤沉默一瞬,开口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所以问了。”

尤涟微阖眼帘,没看宫鹤,“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宫鹤想了想,颔首道:“是。”

“那对你来说,是婚约重要,还是婚约的对象重要?”

垂在桌下的手用力攥起,尤涟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是淡淡的,“这个婚约对象,是不是换谁都可以?”

宫鹤拧起了眉。

尤涟还在继续说:“是不是不管是谁,只要他跟你有婚约,你就会对他好,对他负责,给他补课,给他煮宵夜,给他买礼物,哄他开心……”

胸腔里更胀了,已经开始挤压他的心脏,“即使不喜欢,也一样可以跟他结婚,跟他上床,顺着他,关心他,爱护他,是不是?”

宫鹤动了动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闭上。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光更加锐利地打量尤涟,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但这次,这份锐利里多了一点对于事情超脱掌控的惊疑。

“你怎么不说话?”

尤涟抬眸看了宫鹤一眼,忽而扯唇笑了笑,“你不说那就我来说好了,我憋了很多很多的话,这回干脆一次都跟你说了吧。”

尤涟又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看着碗里圆滚滚的汤圆,道:“你有没有想象过我们以后结婚的样子?”

宫鹤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

“我想象过。”

尤涟自顾自地说着,“但是我想来想去,最后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是尤正勋和詹雅婕,他们也有婚约,也是因为婚约结的婚。”

“尤正勋对詹雅婕也很好,要什么给什么,带她去参加各类宴席,总是出双入对,别人都说他们俩是模范夫妻,我觉得他们也确实挺好的,詹雅婕生病了尤正勋会在家守着她,尤正勋工作太晚詹雅婕一定会亲手给他做宵夜,还会顺带给我也做一份。”

“他们会牵着手散步,会互相给对方梳头发、穿外套,看起来特别亲密。可是尤正勋还是在外面包养了好几个omega,甚至生了几个私生子,但詹雅婕好像也一点不生气,每次我喊她妈妈她都笑得很好看。”

顿了顿,尤涟看着宫鹤问:“你说他们彼此相爱吗?”

不等宫鹤回答,他又说,“我一直弄不懂,也想不通这种奇怪的关系,但我现在差不多明白了,其实对一个人好也并不一定是出于喜欢,还可以有其他很多理由。比如钱、身份、地位等等,各种各样的理由——”

“宫鹤。”尤涟突然喊宫鹤的名字。

宫鹤唇线平直,眼眸深沉如墨:“嗯?”

“你会喜欢上我吗?”

尤涟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宫鹤,“现在不喜欢没关系,以后会喜欢吗?”说着,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更紧,尤涟只觉得心脏被那胀胀的东西压得缩成一小小团,就要跳不动了。

喉结滚了滚,宫鹤目光沉沉地看着尤涟。

明明自己才是矗立在强势那端的人,可这个时刻,宫鹤却莫名有种自己处于被审判,甚至是被丢弃的边缘。

而审判自己的人,是眼前这个在他看来一直宛如温室花朵,且被他捏在手心的尤涟。

事情隐约超脱掌控,自信开始出现裂痕。

宫鹤蹙着眉,弄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尤涟还没有在自己这得到他想要的,就露出了一副要离开他、舍弃他的模样。

为什么?

他自认为了解尤涟,清楚尤涟是个什么样的人——尤涟总是得到就厌弃,得不到就惦记。以往的种种也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心里再喜欢,也绝不能宣之于口。

必须等尤涟也真正地喜欢上自己,才能把所有的爱意说给他听。

因为他已经被厌弃过一次,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而且宫鹤认为自己这次做得很好,不光吊住了尤涟,还把尤涟拉进了自己的地盘,时光漫长,他往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慢慢把尤涟吞吃入腹,占为己有。

可这才过了几天,尤涟就好像要离开自己了。

为什么?

跟他在一块就这么难以忍受?还是有谁接近尤涟,跟他说了什么?

宫鹤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丝毫不显。

“会吗?”尤涟看着宫鹤又问了一遍。

宫鹤这次点了点头,道:“会的。”

心快被挤破的感觉瞬间消失,尤涟露出笑:“那以后不要再因为婚约对我好,只因为喜欢我才对我好,行吗?”

宫鹤薄唇微抿了一下:“行。”

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一架天平就要彻底倒向尤涟一方,这种久违的被动和失控令他感到不适。想了想,他又补了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问我会不会喜欢上你,答案不是很明显吗?我当然会喜欢上你,毕竟我们以后一辈子都会在一起。”

话音刚落,他就敏锐地注意到尤涟眼里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下去。

顿时,宫鹤心里更加焦躁困惑。

——到底哪里不对?!

半晌,尤涟用力地呼了下气:“那也行吧。”

他点着头,“那就这样吧。”

宫鹤眉头紧蹙。

——这样是怎么样?

“反正以后不要再提婚约了。”

尤涟笑了笑,目光坦然地看着宫鹤,“我喜欢你,所以也希望你能喜欢我,就算没有婚约也喜欢我的那种喜欢,可以吗?”

“可以。”宫鹤飞快接话。

他看似镇定,其实心已经完全乱了。

就算没有婚约也要喜欢?

这明显是在为以后暴露alpha的身份以及解除婚约做铺垫。

可是他知道又能怎么样?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陷入被动。

“好,那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尤涟弯着眼,语气轻快地朝楼上指了指,“我先回房洗个澡,待会去你那写作业。”

“好。”宫鹤点点头,目光仍落在尤涟身上。

尤涟站起身往楼上走,扭过头的瞬间唇角的弧度消失不见。

他用力地睁了睁眼,把湿意憋回眼眶,然后稳步走上楼梯,直到进入房间关上门的刹那,才脱力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伸手挡住脸,露在外面的鼻头一下就红了。

他用力地抿住嘴唇,没有哭,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不停翻着,翻了半天,最后还是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然后他一下坐起,强忍着眼眶的热意开始收拾东西。

尤涟喜欢看漫画,经常看到作者用龙吐珠来形容在父母的期待和爱中出生的孩子。

他从前觉得自己就是书中形容的龙吐珠,因此格外地骄傲,自豪,又得意,直到十三岁时生母出现,他这颗龙吐珠第一次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出现裂纹。

他更加地听詹雅婕的话,也更加地黏两个哥哥,但最后的结果是又一次被狠狠摔落。

珠子上的裂纹密密麻麻,完全没了往日的光彩。

只要再踩一脚,就会彻底地支离破碎。

尤涟觉得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得到后又失去,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就不会这么痛苦。

而且不是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是他们把自己养成这样的,可是怎么说撒手就撒手呢?

尤正勋的眼里只有公司和事业。

詹雅婕的眼里只有她的两个儿子。

翁甜的眼里只有尤正勋的遗产。

尤灿是属于项铮的。

那他呢?

他以为自己还有宫鹤,原来宫鹤也不要他。

为什么他看重的、喜欢的人心里都没有他呢?

尤涟看得出来,宫鹤刚才的回答有多勉强,好像喜欢自己是一件多么艰难又痛苦的事情。

珠子被彻底踩碎,碾成粉末。

算了,还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有人宝贝,他才算个珠子,没人宝贝,他顶多算一花瓶。

尤涟一把合上行李箱,拉上拉链。

他头也不抬地去浴室里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仰起头,把心里的委屈和想哭的**全部憋回去。

过了会,他忽然握拳,冲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元气满满的笑容:“涟涟欧巴加油!一切ok!没有关系!以后我们独自美丽!”

又换一只手握拳,然后点点头,“好!以后独立行走!独自美丽!”

说完,尤涟长舒了下气,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地乐了起来,擦脸时笑着骂了句傻逼。

这么一通下来尤涟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他走出浴室,拉着行李箱来到门口,没急着开门,而是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很安静,这个点宫鹤应该已经回了房间。

于是尤涟打开门,准备带着自己的东西麻溜地滚出宫鹤的世界。

之前还想着恶劣一把,把宫鹤拖进泥潭。

想想也挺好笑,自己什么段位?宫鹤又是什么段位?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拉住宫鹤?

省省吧。

幸好东西不多,所以拎着也不是很重,但尤涟还是感觉到了吃力,总觉得自己力气变小了。不过好在还是顺顺当当、没发出一点大动静地把东西拿到了楼下。

楼下没人,尤涟松了口气。

他托着行李箱往门口走,然而没走两步,就被一个惊疑的声音叫住——

“尤涟,你要去哪?”

“你要走?”

尤涟猛地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宫鹤站在厨房门口,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捏着勺子,勺子里是一颗完整的汤圆。

尤涟愣了愣。

宫鹤在吃汤圆?他不是说不饿吗?

就在尤涟怔愣的时候,宫鹤大步走了过来。

他眉头紧拧,脸上没了之前的平静,声音也不复淡定。

宫鹤一把抓住尤涟的胳膊:“你要走?!”

表情和声音完全失了控,震惊和错愕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手上的力道也失了水准,把尤涟捏得手腕疼。

尤涟被宫鹤的举动弄懵了,他看着宫鹤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宫鹤又急促地问——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走?你难道在骗我?”

尤涟赶紧回道:“我当然没骗你!”

“那你拎着行李要去哪里?!”

当然是独自美丽去啊。

尤涟愣愣地看着宫鹤,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发什么火。想了想,他说:“你又不喜欢我,那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厉声打断。

宫鹤瞪着尤涟:“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喜欢你?”

尤涟是真的迷茫了:“……”

明里暗里不都说了好几遍了?怎么忽然表演起失忆了?他转了转迟钝的脑子,呐呐道,“难不成你还喜欢我啊?”

宫鹤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睁开眼,忽然叹了声气,然后看着尤涟,嗯了一声。

回答的同时,宫鹤仿佛看见自己所有的砝码都消失一空,天平也彻底倒向尤涟。

他想,或许从一开始,天平就在尤涟手里。

他也从来没有什么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