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尘埃(五)

北芦洲

一个身着金袍的人,

顶着漫天飘飞的大雪,

朝南方撒足狂奔。

他叫端木磊。

他的肤色发青,

像潮湿的青石板上丛生的青苔一样青;

他的脸色消瘦,

像炉火边烘干了三天的木材一样消瘦;

他的眼睛忽明忽暗,

脸上隐隐浮现着一片片淡淡的鳞片,

每当鳞片出现的时刻,

他的眼睛便会变得一片金黄,

仿佛蛇瞳,

却又比蛇瞳多了几分尊贵和大气。

他是真龙血脉的最后一位后裔。

他在北芦洲,

已经整整潜伏了三十年。

北芦洲是整个九洲对待妖族最残忍的地方,

所有开启了灵智的妖物,谈到北芦洲都会不由得变了脸色,

但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北芦洲也藏着整个妖族顶尖的几位王者血脉的后裔,

它们都在静静等待着,

等待一个妖族崛起的机会。

这些年,

它们过得很痛苦,

它们倚靠静海洲九尾狐一族的传承秘法变化成了人身,

融入了人族世界,

虽然修为始终被压制着,

但也获得了在这个人类世界生存下去的资格,

但北芦洲几乎所有人类都算得上蛮族,

他们若想在北芦洲的人类世界生存下去,

便只能用蛮族的修行方式掩盖自身修为——

抽取妖族的本源。

死在它手中的妖族同胞不知有多少,

他每日每夜都会做噩梦,

梦到那些同胞痛斥它残害同胞的罪行,

但它百口莫辩。

一切为了妖族,但它犯下的罪行,却实实在在的,已经发生了。

三十年来,

日日夜夜的折磨,

让他快要发疯,

如今,

妖族的命运,

终于出现了转机。

它发现这天地之间的灵力正在复苏。

它发现它体内的血脉,正蠢蠢欲动。

他亲眼看到那飞舞于九天之上的七彩蛟龙,

仿佛一枚微弱的星火,

点燃了它心中的火苗。

虽然那条蛟龙的下场凄惨,

但蛟龙也不过是真龙血脉的一流血脉,

他可是最顶流的真龙血脉!

天!之!骄!子!

他相信他只会比蛟龙做得更好,

他相信妖族那么多的顶流血脉,

一定能重新席卷这块充满了压迫和血泪的九洲大陆!

虽然,他的顶流血脉还欠缺几分火候。

差了几分本源真意。

这几分本源真意,

在当年人妖大战失利后,

妖王金乌从所有最顶尖的妖族血脉中收取,

藏在当时妖王所在的最强妖族凤凰一族的血脉之中,

以免被人族获得。

而这,正是它此刻往南去的目的。

它感觉到自身的血脉正在呼唤着它。

它看到南方,

那只有妖族才能看到的,

专属于凤凰一族传承之羽冲天的火光。

那是妖族之王在呼唤他们的信号,

那是它们的血脉本源在迫切渴望回归它们自身的信号。

妖族崛起在即!

想到这里,

它心中越发热切,

飞驰的脚步都不由得快了几分。

走了一段不远的路后,

它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密林。

冲入密林中,

它忽然听到了几声微弱的呼唤。

那是一个成年人类在生命垂危之时有气无力的呼唤。

原本这种路边的将死之人,

它不会去管,

人类死不死,和它有什么关系?

它巴不得人类多死一些!

但那呼唤中,

却混杂着几分令它感到有些熟悉的嘶鸣,

令它不由得感到有些疑惑。

它顿住了脚步,

朝那个将死之人的位置走去。

密林中,

正躺着一个黑衣黑发,头上挽着一枚黑龙发簪的男人,

看上去他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战,

他的身前躺着一个被利剑穿心的蛮宗修士,

死相极其惨烈;

而他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妙,

浑身透着一股子虚弱的感觉,

一条左腿也被打断了。

令端木磊感到熟悉的,

是这个男人身上不时浮现出一片片紫色的鳞片,

以及这个男人身周不时出现的一阵妖族的气息。

二流妖族血脉,

紫蛇一族的气息。

妖族二流血脉,紫蛇一族的后裔是他的至交好友,

它从小最信任的伙伴,

也是和它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蛮族世界相互扶持的爱情伴侣。

它们约好了,

一起等到妖族崛起的那一天,

那位紫蛇后裔做它最忠心的臣子,

它做真龙一族最仁明的君王。

但数个月前,

那位紫蛇一族最后的后裔为了掩护它的身份,

故意暴露了妖族血脉,

被蛮宗的那位新晋化神捉去,

承受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令妖发指的凌虐。

它却像个废物一样,

望着所爱的妖承受着为了它而承受的痛苦,

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它听到了它所爱的妖身死的消息。

被那个蛮族的新晋化神吞噬,死无全尸。

它永远的失去了它的爱妖。

这是它藏在心底的一根刺。

此刻,地上的那名黑衣黑发的修士,

身上就散发着那位紫蛇一族后裔,它那位至交好友的气息。

紫蛇一族只有一名后裔,

这气息和那名后裔有关,

但分明不是那妖——

这一刻,它的心中充满了感慨和痛苦。

它明白了,

它终究被它所爱的妖背叛了。

这些年的深情,

这些年的风花雪月,

终究是错付了。

不过它理解,

毕竟,同性之间,寻找一位真正相爱的妖,

是如何困难的事。

它理解,

只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痛苦。

此刻被背叛的痛苦,

和它所爱的妖终究还是留下了血脉的庆幸,

痛苦和庆幸两相混杂,

令它恍如隔世。

(这就是你和那个为之背叛我的妖生下的孩子吧?

(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慕容云海啊慕容云海,

(原来你从最开始,

(就没有爱过我。

(不过没关系,

(我对你的心,一如既往,

(它不是我的孩子,

(但我会把它抚养成妖,

(我会给它最好的资源……

(我会抚养它长大,

(你啊,

(安心轮回吧,

(就算你背叛了我,

(我却生不起半点愤怒,

(因为我爱你啊……)

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它的双颊,

它将眼泪擦了擦,

走到那黑衣黑发的人身前,

看到那人头上挽着的黑龙发簪,

心仿佛被针扎了一样痛,

但它脸上不露出分毫,

只是依旧保持着一张温柔的微笑,

用最轻柔的语气对那人说道:

“你好。”

地上的修士似乎正试图恢复伤势,

看到来人靠近,

仿佛被吓了一跳,

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躲避着那正朝他靠近的,

身着金袍的人。

“不要害怕,

“你放心,

“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看,

“我们是同胞啊!”

端木磊摊开双手,

身上金光显现,

片片尊贵奢华的金色鳞片出现在他身周,

将它衬托得如天神下凡,

浑身上下,彰显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

黑衣黑发的人似乎还是有些警惕,

不过这些金鳞的出现,

终究还是让它放松了一些,

不再后退,

而是谨慎地望着身前的金袍男人。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我是真龙一族最尊贵的血脉,

“我们是同族,

“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你叫什么名字?”

端木磊似乎有些紧张,

似乎想朝地上那黑衣黑发的人靠近,

但看到那人警惕陡升的眼神,又忐忑地停下了脚步。

“我叫,慕容复。”

地上那黑衣黑发的人似乎有些腼腆,

嗫嚅着说道。

“慕容……慕容……

“你果然是它的孩子!”

端木磊变得激动起来:

“你,你爹叫慕容云海,是不是?”

那黑衣黑发的人浑身一震,

有些惊讶地反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果然,果然!

“他后继有妖了……”

端木磊老泪纵横:

“孩子,

“你放心,

“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是你父亲的……”

说到这里,

它顿了一下,

眼角流着泪,

有些自嘲地苦笑着,

换了口风:

“我是你父亲的至交,

“相信我,

“我不会伤害你的……

“妖王召唤在即,

“你先随我去拜见妖王,

“随后我带你回真龙一族,

“你父亲被奸人所害,

“我还留有你父亲的遗物,

“等回到那边,

“你自然便一切都知晓了!”

它朝着地上黑衣黑发的修士伸出一只手,

仿佛怕碰坏了瓷器般用极温柔的语气说道:

“来吧,

“孩子,

“随我去,

“我不会害你的……”

“真的?”

地上的人将信将疑。

“真的,相信我。”

端木磊的表情无比坚定。

“可是,可是我走不动……”

地上的人似乎有些沮丧:

“我受伤了……”

“啊?这……”

端木磊一愣,

随后宽慰一笑:

“无妨无妨,

“既然你走不动,

“我背你去见妖王,

“想来妖王宽宏大量,

“不会怪罪的。”

它上前几步,

转过身蹲下,

语气温和:

“上来吧,

“孩子,

“我背你去,

“然后,

“我送你回家。”

“……那好吧。”

身后那人的点头,

令端木磊有些欣喜,

它爱慕容云海,

自然也爱慕容云海的孩子,

它已经想好了,

等它把这孩子带回去,

就用所有的心力将它培养成妖,

它要把所有对慕容云海的爱,

倾泻到慕容云海的孩子身上,

回报慕容云海的救命之恩,

回报这些年,

慕容云海的陪伴……

正在这时,

它忽然感到它的后面传来了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它感觉到似乎有一根细长而坚硬的东西,

钻进了它的身体里。

它惨叫着,

踉跄地向前扑出几步,

震惊地回过头,

正看到那黑衣黑发的男人,

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

它有些惶恐地摸了摸它后背那根钻进了它身体里的东西,

那似乎是一根钉子,

在没入它的身体后,

它浑身上下的妖力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这一刻,

它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为……为什……”

它有些不甘地望着那黑衣黑发的男人,

但一柄利剑,

封住了它所有未说完的话。

一剑穿喉。

“你爹才是慕容云海!

“妖族的狗东西!”

黑衣黑发的男人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声,

手中长剑轻转,

从端木磊的喉咙中拔出,

又接连几剑刺中了端木磊的身体,

端木磊临死前似乎还想反抗,

身上光芒大放

但它后背的钉子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点一点的将它释放的所有金光吸收一空。

端木磊倒下了。

云鸿志划开了端木磊的心脏,

取出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珠子,

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