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大朝仪(5)

既然晁错这么识相,刘彻自然要给予回报了。

“王道!”刘彻看着晁错,满意的吩咐着:“给御史大夫赐座!”

“诺!”王道微微躬身,在今天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刘彻的指使,对于朝议过程中可能发生的种种变故以及天子所做的指示该如何判断都已经了如指掌。

只见王道对身旁的黄门侍郎耳语几声,对方立即领命去办。

需要指出的是,这位黄门侍郎并非是宦官。

在秦和汉室的前中期,皇帝的内臣并非全是宦官。

尤其是刘氏天子向来深谙制衡之道,从来不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因此,在皇帝身边,即有服侍的亲近宦臣,也有来自士大夫与勋贵阶级甚至民间土豪们通过赀官系统,给朝廷捐献钱财后,将自己的子嗣送到皇帝身边锻炼的侍中、郎官。

这样的制衡措施,充分保证了皇帝即不会被宦官们的阿谀奉承所蒙蔽,也不会陷入无人可用的窘迫境地。

而黄门侍郎在汉室的全称是:给事黄门侍郎,隶属于少府尚书台。

西汉末年的刘歆就曾感慨:今若年少得黄门侍郎,要处也!

这证明,即使在平哀之际,黄门侍郎也是一个香饽饽,大抵就相当于后世的共青团书记一类的未来巨头培养机制。

而在现在,黄门侍郎倒还没有西汉末年那么显贵,不过属于尚书台下面的一个六百石的官吏,但所掌职权却不容小觑。

依照汉室制度,黄门侍郎掌侍从(天子)左右,给事中,交通中外,及诸侯王朝见于殿上,引王就坐。

基本上就是后世的礼部侍郎的职权,是以,黄门侍郎之职,在汉室向来就是士大夫阶级的禁脔,连勋贵都不许插手。

倒是黄门侍郎下面的属官如小黄门、黄门令等,多有宦官充任。

这也符合常理。

当年,赵同与太宗孝文皇帝同车,随行的袁盎都感觉这是耻辱,接受不了,愤而拦车告状,导致权倾一时的大宦官赵同迅速垮台。

士大夫阶级又怎么会容许在大朝仪这样的严肃政治场合受所谓‘刀锯余人’摆布?

就连后来的太史公都觉得,自己成了太监,真正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连与人说话都不自觉的会自卑。

只见那黄门侍郎亲自下场,带着两个宦官,抬着案几与蒲团,来到晁错面前,躬身道:“御史大夫请随下官移步!”

然后,在满朝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这位黄门侍郎按照着早就得到的吩咐,将晁错的坐位安排到了丞相周亚夫身侧右边的一个地方。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汉室的御史大夫向来就是在那个位置,但是,接下来,这黄门侍郎的动作,却让满朝文武都挪不开眼睛了——只见这位黄门侍郎请晁错坐下后,他从身后一位宦官的手上接过一把小剪刀,然后蹲下身子,仔细的丈量了一下后,迅速的用剪刀剪开了晁错身旁蒲团以及案几之间与丞相、特进元老坐位相连的地方,在这两者之间留出了一个大约五寸的空白区域。

不止如此,这位黄门侍郎,还将晁错身后的蒲团也剪开了一个口子,直到,晁错本人的坐位不再与任何官员大臣之间的坐位有任何联系,他才放手,恭敬的带着宦官们退到一边。

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事情会是小事情!

哪怕皇帝只是打了个喷嚏,对于群臣来说,都是值得深思,掰开来掐碎,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去探讨的重要信息。

更何况在大朝仪这样的场合,对身为御史大夫的亚相的座次的安排?

无数人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晁错,希望从中能读出些什么信息。

但刘彻却不想跟他们猜谜,政治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下面的人胡乱脑补!

所以,他根本没给朝臣们太多联想的时间,就站起来道:“御史大夫,身为亚相,统帅御史,监劾百官,朕未继大统之前,曾巡游河东,见吏治崩坏,民生艰苦,竟有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郡县遭灾而吏员不敢上报!”

刘彻沉痛的道:“河东之行,所见所闻,朕依旧不敢或忘,时刻铭记于心!”

刘彻一点也不介意将周阳由这个倒霉蛋再次拉出来鞭尸。

但是,这话也就只能说到这里。

刘彻现在可还没有明太祖和天朝太祖的本事和威望,能把天下官僚吊起来随便抽。

是以,刘彻立刻转进,道:“当然,朕也知道,河东之事,乃是孤例,天下官员,多数还是勤勉王事,忠心耿耿之臣……”

听着刘彻的话,许多人顿时就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

尤其是窦广国,窦家去年可是出了个人才!

但好在,大家的脸皮都很厚,这点小小的打击,还伤不到他们。

只是,天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伙也得表示表示。

于是,群臣齐齐叩首,道:“河东吏治崩坏,累及黎庶,此皆臣等之罪……”

晁错更是出列脱帽谢罪:“臣身为御史大夫,身负稽查天下郡国之责,河东之事,乃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责罚个屁!

许多人在心中吼道。

特别是许多的列侯,心里只感觉有十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谁不知道,河东事发之时,晁错只是内史,当时的御史大夫是开封候陶青。

而陶青之后背弃晁错,差点坑死了晁错,这个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

此刻晁错跳出来把本不该他担的责任担起来,就是在陶青那个死鬼的坟墓上踩了一万脚,临了还要撒泡尿啊!

陶青死了,一了百了,反正他在坟墓里也打不了滚。

但是……

列侯们可都还活着!

大家伙可都还想着有天能直接出任九卿乃至于御史大夫、丞相。

晁错这么跳出来,等于就是在隐晦的宣告天下,尤其是暗示天子:列侯们办事不靠谱啊,还是士大夫出生的臣子可靠,陛下您看,臣连不属于臣的责任都‘勇于承担’,那些列侯呢?

尽管天子不一定会想到这一节,但,总有这个可能不是?

况且,天子身边聪明人那么多,一时天子‘想不到’,总有一天‘会想到’。

而在汉室过去五十多年的历史上,列侯阶级与士大夫阶级是即合作又斗争,即妥协又相互撕逼。

而最近二十来年,随着天下承平日久,士大夫阶级又人多势众,掌握了话语权,不断的向着列侯阶级们的权力步步紧逼。

前有张释之,后有晁错、郅都,都曾经在列侯们身上咬下了许多血肉,甚至咬得某些列侯身死国灭。

兔死狐悲,列侯们自然也对士大夫阶级的野心非常警惕。

只是,晁错的话,没人能挑错,也不可能反对。

然而,许多人却在心中暗暗的在小本子上给晁错记上了一笔。

现在,大家是奈何不了晁错这位执掌亚相之权,负有劾举天下官吏重权的御史大夫。

但人有失蹄,马有失足,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一帆风顺,尤其是政坛上今日的胜利者可能就是明日的阶下囚。

许多人都在心中道:“晁错啊晁错,你莫要得意,有朝一日,本君侯定让你好看!”

能到现在依然能位列朝班的列侯,或许别的能力不行,但落井下石的本领却是一个比一个强。

刘彻不知道晁错那张大嘴一下子就又拉足了仇恨,他对群臣道:“周阳贼狡诈,便是朕与先帝,也曾庶几为其蒙蔽,诸卿也不需挂怀!”

不然还能怎样?

任命周阳由去当河东郡守的可是先帝!

真要去追究,先帝脸上也不好看!

“然,周阳贼一事,使朕明白,吏治之重,重于泰山!”刘彻负手道:“而欲防止类似周阳贼一般的狡诈贼子残害黎庶,为祸地方,朕意以为,加强吏治,是最好的办法,而吏治好坏,仰赖于御史大夫衙门及廷尉衙门的工作,为了昭告天下,朕与类似周阳贼一般的贼子誓不两立,朕意决定,从今往后,御史大夫及廷尉,上朝议政,皆绝席而坐,士大夫、列侯勋贵,当明知朕意,广为思考,向天下人宣告朕的意思,残民之官,绝不可再留任于地方!”

群臣这才在心里哦了一声。

大抵知道了,这是当今天子登基后的新政之一。

新天子新气象嘛!

打打贪官,杀杀污吏,这都是大家喜闻乐见,也是天下人都喜欢的事情。

至于这朝中大臣对此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触。

左右不过是一轮风潮罢了,最多定向反腐,真要较真,去查地方上的龌龊事情,那恐怕天子自己也要受不了!

但没人想到,刘彻这次是认真了。

去年的考举,关中勉勉强强是消化了。

但今年的,明年的,以后的考举出来的官员往哪里安置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了。

这官场上的位置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地方上的小吏,诸如亭长,廧夫以及各县的基层官吏,向来都是被地方官员政绩的心腹把持。

哪里有什么位置留给考举的士子?

但考举的规模,在可见的未来是会不断增长的。

这就让刘彻不得不想个办法来给将来的士子们腾位置了。

定向反腐是个不错的选择,值得长期坚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