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丞相在信中对他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商国国王已经在重组大军，假以时日便会重新攻燕, 将太子殿下接回国都。

还言, 这段日子就先委屈他忍辱负重了。

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商国。

商渊看完密信，没什么表情, 将信纸拿到烛火上烧掉了。

“殿下，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只要我们在这边保住自己, 用不了多久, 我们就能回到商国的，相信我。”小宫女苏己郑重地道。

她的眼神诚挚恳切，没有人不愿相信这样的眼神。

商渊看着她，眼里有着旁人读不懂的情绪：“你只是一个罪奴, 一个宫女, 孤为何要相信你？”

“就算殿下不愿相信奴婢, 也请你相信自己的国家和百姓, 他们不会放弃你。”

商渊心想, 将他送来做质子，不就是等于将他放弃了么。

他不知道这个小宫女到底在坚持什么。

就算他对她恶语相向, 对她冷漠如冰, 她也还是在坚持着, 就好像他的振作是一件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事情。

妖王凤伏的心是铁做的, 但太子商渊却是一个平凡人。

他虽然表面上仍旧无动于衷，但内心却做不到心如止水。

此后的每一天，小宫女仍旧扮成小太监来给他送饭, 与此同时，她倾尽全力在燕国的皇宫中奔走打听，收集各种有利消息，结交许多燕国宫中小人物，与他们打成一片，好在她需要时能行个方便。

她做的这些事，商渊都默默看在眼里。

他既没有再阻止，也没有再规劝。

他只是被动的接受，小宫女从外面给他带来什么消息，他就沉默地听，小宫女又带来商国的密信，商渊读完后就简单提笔回上几句。

商渊其实不关心商国是否有望重振大国雄风，他只是不想看到小宫女做的努力竹篮打水。

尽管他知道，她终究会竹篮打水，什么也得不到。

半年后的一天，燕国王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燕国三皇子燕旭发起了宫变，将老燕王以重病卧床的理由囚禁在御宫，并召集五万兵马将燕国都围困，以此胁迫老燕王立下传位诏书，将王位传给了三皇子燕旭。

燕旭得到传位诏书后立即宣布登位，并将老燕王杀死。

那一晚，燕国皇都血流成河。

厮杀声和惨叫声远在西冷宫都能听见，火光照亮了整座王城。

虽然燕国朝臣都知道三皇子的王位来得不明不白，但现在燕王已死，倘若不尊三皇子为王，只怕消息一旦传出，其他邻国便会群起而攻之。

不得已，燕国朝臣只好暂时臣服了三皇子燕旭——起初不肯顺服的几个老臣已经在宫变当晚就被燕旭一刀斩下了头颅。

燕国朝廷内部人心惶惶，谁都怕一个不小心掉了脑袋。

到了现在，已经没人敢再反对。

燕旭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是一个内心残忍阴鹫的人，他的登位，注定燕国的统治将走向残暴。

三皇子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整个燕国的兵权全部收回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他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七国，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统皇帝。

第二件事，燕旭当着百官的面直接杀掉了陈国质子，紧接着，他便亲率十万大军踏入陈国边境，开启了他的征伐大计。

在燕国王宫中一共有三位质子，陈国质子最早被送来，然后是赵国，最后是商国。

而这其中，陈国算是最弱小，赵国其次。

原本商国是七个国家里面最强大的，但因为最近两位商王的接连腐朽，从朝廷核心溃烂到地方，导致国力和兵力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便被燕国取了个巧，在一次偷袭后发现商国兵力已经远不如从前的情况下，燕国迅猛出击，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将商国令人意外地给拿下了。

这便有了半年前派遣质子一事。

然而燕旭上位后，并不打算延贯以往打一枪再怀柔收服的策略，他想一鼓作气，连续拿下其余几国。

陈国本就兵力弱小，在燕国十万精兵铁骑下，很快节节溃败，而这时候，得知消息的赵国质子在燕国宫中瑟瑟发抖。

因为他知道，一旦陈国归顺燕国，下一个遭殃的就将会是赵国了。

这时候的苏己，正在着急奔走，想办法在燕陈大战结束之前，将商渊带着逃离燕国王宫。

但逃离并没有那么容易，燕旭下了命令，禁军把守敌国质子所住的西冷宫，将这里围成了铁桶，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时候，苏己在燕王宫苦心经营的宫侍圈人脉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她买通一个戌守的小卫兵——那个小兵曾经有一次受过苏己的恩惠。

苏己告诉小卫兵，她觉得西冷宫最近不太平了，单算调离到其他娘娘的宫里去伺候，但上面又不让她走，于是她只能自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去淑妃的宫苑混了脸熟，若是幸运没准能被淑妃娘娘大发善心留下来。

小卫兵也已经认识苏己假扮的小太监半年了，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而且西冷宫最近也确实不太平。

自从三皇子登位后，谁都看出来了，他一统天下的野心，赵国质子和商国太子早晚都会被他找借口杀掉的。

到那时候，在这般当值的小太监恐怕也难逃一死。

毕竟，这种背地里的机密大事，燕旭是不会允许有一天被一个小太监给捅出去的，所以，通通杀了，才是最好的办法。

一劳永逸。

小卫兵答应了帮助苏己，他说明天自己傍晚酉时会在西冷宫前来接前一轮值岗的班，到那时，他可以偷偷放苏己出去。

不过这事得做得非常隐秘，否则，他们两人的人头都有可能落地。

苏己得到了小卫兵的保证，又去找了另外一位小宫女。

小宫女本身不起眼，但她有个婶娘，在御膳房后厨专门负责倒潲水。

每天，这些宫里贵人用剩下的潲水会被装进几口巨大的木桶里，由这位膀大腰圆的老麼麼推着到王宫北门的一扇偏门出去，然后倒掉。

外面有专门的人负责收走这些潲水桶。

只要能说动这位小宫女帮苏己，那她和商渊就可以躲进潲水桶里，然后在凌晨下半夜，被推出王宫北门去，只要出了燕王宫，他们就安全了。

到时候苏己再密信一封送出去，让潜伏在燕国都城的商国隐卫在城外接应，他们便会快马加鞭回到商国。

这是一个冒险且大胆的计划。

其中一环稍有不慎便会全盘皆输。

但任何事情都是在险境中求得的，苏己仔细斟酌计划路线后，终于觉得完善，然后，她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商渊。

“殿下，我有逃出去的办法了。”

趁着送饭的当口，苏己连忙从袖口里掏出藏在里面的燕宫地图图纸，将自己事先画好的逃生路线讲给商渊听。

商渊垂着头，默默听着，偶尔也抬头，静静看一眼小宫女。

期间，他一言未发。

等到苏己口干舌燥地讲完，问：“殿下，您觉得这计划是否可行？”

就在计划的这几日，燕王宫不断传来陈国大败的消息，他们已经没时间了。

只要燕旭一旦班师回朝，下一个死的，不是赵国质子，就是商渊。

绝不能坐以待毙。

商渊眸色平静，看着苏己：“你就这么想我活着？还是商国有什么你所牵挂的人？”

苏己真的生气了。

她为了他活命，做了这么多，计划都摆在他面前了，他居然还在问她这种问题。

苏己无可奈何只得再次向他表达自己的忠心和爱慕：“殿下，奴婢在商国已经没有家人了，我父母和兄弟以及族亲都死了，当初是殿下大发慈悲救了我，奴婢这条命本就是侥幸捡回来的，只要殿下需要，奴婢愿意为您去死。”

“但奴婢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

说到这里时，苏己抬起头，深深地望进商渊的眼眸：“希望殿下好好活着，不仅如此，奴婢还希望您做一个英明神武的国君，奴婢知道，这天下，只有您有这个能力，您才是可以真正一统天下的君主。”

商渊眼眸深处有什么涟漪晃动，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神色平静：“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质子，就算你们费尽心思将我救回商国，也挽回不了现在局面。燕国势不可挡，商国注定会败。”

等到商国灭亡，他此行劫难度过，便可回到妖界，重塑修为抵御魔族入侵。

人间的家国兴衰，实则与他这个来自妖界的妖王无关。

凤伏不想，也不愿伸手掺和人间的战事。

人间自有人间的命数，就跟妖界自有妖界的命数一样。

可是小宫女却坚定不移地说：“不！只要殿下您想，燕旭就不会赢，他或许是很勇猛，但他注定会败在您的剑下；他的残暴会让他失去天下民心，但只有您，您的悲悯和仁政，会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戴。”

商渊微微怔住，苏己已然收起了地图，从托盘下取出一套太监服侍，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面，匆匆道：“殿下，明日酉时三刻，您换上这衣裳，在院外等我，我已经周旋好，等外面禁军换班的时候，就偷偷混出去。在天亮之前，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失踪的。”

等到天亮那时候，如果幸运的话，苏己想，他们应该就已经和城外的隐士汇合，登上出燕国都城的马车了。

但愿一切顺利。

商渊低头看着那套小太监灰袍，终究还是不忍拂了小宫女的努力，点头同意。

“如果这次不能顺利逃出去，以后这种无谓的举动，就放弃吧。”

苏己也笑了，那是自然，如果不能顺利逃出去，只会证明他们将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但真到了那种关头，苏己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呢。

他头上长着的三千青丝，可是她苦苦寻觅许久的最后一条狐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