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兄，此番离去，恐无再见之日。”

“为兄敬你。”

酒肆内，酒气四溢，无数士子无顾形象，横七竖八醉酒酣睡，时而响起某位的梦呓。

挚友易慎举着酒杯踉跄而来，熏熏醉意，敬来酒水。

方胜以茶代酒，一饮而尽，道：“易兄何来此话，不过是举家迁至青林县罢了，日后在下去青林游玩，还望易兄照拂。”

易慎神色木然，摇了摇头，声音却急转直下，冰冷异常。

“方兄！听为兄一句，宁安县不可待！”

方胜微微一愣，抬头望去，却见易慎脸上的皮肤开始大片地溃烂破裂，蛆虫从中钻出，簌簌往下掉，腐臭的黑血刺鼻异常，令人作呕。

方胜心底一冷，手脚如同被人紧紧箍住般，动弹不得分毫。

眨眼间，易慎已成一具苍白骷髅。

森白的头骨上下开合，沙哑冰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一辆辆轰隆碾来的重轮。

“速速离去啊！”

……

“啊！”

方胜一头冷汗，从梦中猛地惊醒。

“原来是个梦啊……”

他只当做了个噩梦，缓了口气倒头继续睡下，可没过多久，竟是又梦见了那满脸血迹的易慎。

这位挚友浑身鲜血地向他告诫着。

方胜猛地坐起，顿时间睡意全无，梦中易慎的声音犹在耳侧，一瞬间浇灭了沉沉睡意，精神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门外曦光微弱，房间里一片昏暗。

他突然想起来了。

易慎明明与自己说今日迁府，又会出什么变故呢？

不过是连续做了两个渗人的噩梦罢了，又能说明什么呢？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乍然响起。

“何人？”方胜身子一紧。

“少爷，是我，大事不好了！”门外传来了随侍小宝焦急的声音。

方胜心头陡然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连忙起床开门，迎面便见到小宝满脸的惊恐。

而他照面的第一句话，便让方胜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少爷！死了！易家的人全死了！”

方胜心头一震。

“胡说什么！易家家大业大，怎么会死了！”

“是真的……方才奴婢路过西市，看到捕快都在往那里赶，菜市上都传开了，听说昨夜易家遭了患，易家上下全都死了。

方胜心底一沉，很快稳了稳心神，道：“给我备车，我要去一趟易府。”

小宝却是表情犹豫，脚下没有寸动，神色颇为难看，“公子，您身子骨弱，几天前和易公子出门喝酒，便已经染了风寒，这才刚见好转，您又要去易家……老爷那里小宝不好交代。”

“等我回来了亲自找父亲说道！你先去给我准备马车。”方胜肃然道。

见主子心意已决，小宝只好去寻门房备车去了。

奴仆一消失在视线中，原本镇定的方胜眉头便紧紧皱在了一起。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一刻，种种繁杂思绪涌上心头，他不由念及诸多。

他从来不相信鬼神，但刚刚那两个噩梦竟然成了真，这让他不由蹦出来个还魂托梦的想法。

噩梦都成了真，这让他不由想起了易慎的梦中告诫。

易慎为什么说宁安县不可待？

……

马车顶着风雪疾驰而过，车辕碾过雪泥，发出咯咯的声响。

一路上的人都忙不迭躲开，避到一旁。

宁安县不大，能够用得起马车的，只有那为数不多的几家，且不论是哪一家，也都不是寻常人可以冒犯的。

很快，这辆马车便停在了易府门口。

易府大门半敞，隐约可见些捕快在里面忙活着。几位捕快守在门口严阵以待，严禁外人靠近。

几个好事者站在不远处，遥遥瞧着易府，时不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隐隐地，方胜也能听见只言片语。

“听说易家被灭了门？”

“这么大的易家都被灭了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得。”

“听说是鬼神作祟......”

“胡说，哪来的鬼神！？”

“咦，易家都这样了，竟然还有人敢来？这是哪家的马车？”

“那马车我晓得，那是方家的马车，咦？竟是方家的那个病秧子。”

“就那个整天喝药吊命的方少爷？”

“不然你以为是哪个？”

......

方胜走下马车，风雪打在他的身上，他脸色一白，忍不住咳嗽出声。

小宝连忙取来大氅披在方胜身上。

方胜瞥了眼那伙低语的好事者，后者当即脑袋一缩，闭口不言。

“走吧。”

方胜刚走到易府门口，那四位捕快便摸向腰间别着的铁尺，面色冷漠，出言斥问。

“尔等何人？难道不知衙门在办案么？”

“在下方胜，不知这易府出了何事？”

“原来是方府的小少爷。”听闻是与县尊大人关系甚笃的方府，四位捕快脸色挤出了一丝笑容，原本紧张严肃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一位捕快卖了个面子，客客气气说道：“易府满门被灭，眼下王捕头正在其中查验。”

“在下与易府易慎互为知己，听说易家被灭了门，眼下想要知晓易兄如何了......”

“此中事宜，我等尚为不知。”

“不知可否请示一下？”

四位捕快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小宝悄悄往其中一位捕快怀里塞了一锭银子，那捕快这才闷声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寻王捕头问问。”

俄顷，那捕快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随我来吧。”

那捕快领着主仆二人进了院子，只一入院子，方胜便被那大院里整齐摆躺盖上白布的十几具尸体镇住了。

他可从未一下子见过这么多死人。

他只觉心脏怦怦跳动，好似下一刻就要蹦出胸膛一般。

“方小少爷可真是重情重义，实不相瞒，易慎已经遭了不测。”王捕头由远及近，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方胜心底一沉，“不知可否让在下见易兄最后一面。”

“自然是可以。“

王捕头将二人引到了其中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前，轻轻掀开白布。

“啊！？”

小宝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胜只觉这一刻心跳都为之一滞，浑身如冷水泼面般手脚冰凉，所幸的是，他并没有如小宝那般失态。

是易慎！

他脸色铁青，双目圆瞪，那嘴角却轻轻勾起，整个面容呈现出一种三分恐惧七分笑意的诡异表情。

前几日一同饮酒作乐的知己，今日就成了这般惊悚死相？

方胜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移开了目光，沉声问道：“王捕头，易兄是如何死的？”

“方才仵作查探过了，肝胆俱裂，应该是被吓死的。”

方胜呼吸一滞。

“听闻前几日方少爷与易慎见了面，可发现易慎有什么不同？”王捕头随口问道。

方胜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易兄与我相见，实乃与我告别，他易家意欲迁族他地，若说异常，倒是没有发现。”

“易兄此番可不止邀我一人，宁安士子，他可都邀了去。”

王捕头微微眯起眼睛，紧接着便仔细询问起了那日会面的具体情况。

方胜将那日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王捕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突然随口问道：“易慎有没有交给方小少爷什么东西？”

方胜心头一动，面上却掩饰得极好，一脸茫然地望着宋捕头。“什么东西？”

看到方胜的神色，王捕头脸上露出一抹失望，摆了摆手。“无碍，既然人也见过了，方小少爷还是请回吧。”

“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受了风寒，老王我可担待不住。”

方胜微微展目朝着十数位捕快翻箱倒柜搜查线索的屋内看去，王捕头脚步一错，不经意间挡住了方胜的视线。

“方少爷，请回吧。”

方胜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朝着王捕头拱了拱手。

“有劳了。”

……

马车上，方胜坐在车厢里，面无表情，眼神深邃。

车厢中央火炉上架着药炉，正升起滚滚的白色烟气，遍室药香。

在方才王捕头发问试探的瞬间，方胜立马想起了那日易慎的郑重交代。

“若有人问及，切不可说替我暂存了此物。”

是巧合么？

王捕头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将方胜的警惕挑了起来。

是巧合吗？

绝不是巧合！

更何况寻找线索需要翻箱倒柜么？

方胜兀自摇了摇头。

倒像是在找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