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吹笛缀叶

第十二章 吹笛缀叶

这日一早,众人便来到南阳郡府衙。郡守姓陈,已年过七十,眼花耳背,颇有些昏迈。费了老大工夫才弄明白苻阳等人的身份,说道:“既然是从益州来的东海侯,老夫就送你们一程。”

苻阳已经说了很多遍自己的身份,见他还这样夹七夹八,只得气得翻了个白眼,索性不解释了。陈郡守礼数倒很周全,虽然步履蹒跚,还是亲自将众人送到驿站。

苻阳早已买好了马匹,又特意雇了大车给女眷乘坐。娀英一看便不乐意了,嘟起嘴道:“为什么给我们雇马车?”苻阳脾气甚好,笑道:“不是说你们南朝的女子不喜欢抛头露面吗?我特意雇了几匹脾气最好的马,保准又平稳又舒适,不信英姑娘坐上去试试。”娀英还不乐意,却听洪亮在旁冷冷道:“你就算愿意抛头露面,人家郗夫人可是出身名门,也不会同你一起骑马。”娀英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过身。

郗道茂倒有些过意不去,向苻阳道:“多谢侯爷费心安排。”苻阳见她道谢,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客气作甚。”娀英倒也罢了,郗道茂是成过家的人,却是暗暗称奇,一路只见洪亮惯是甩手不管的,路上的诸多杂办之事都是苻阳亲自操持打点。须知若是在建康,略有身份的男子都喜袖手清谈,一般这些琐事都是交给下人去办,倒没想到苻阳这人虽然是个侯爷,但事必躬亲,倒是乐得其中。

正说话间,忽听驿站外有人喊叫:“八百里加急!”众人都是一惊,那陈郡守却笑道:“无事,无事的。这是每隔旬日从建康送来的邸报到了。”洪亮却很留心,问道:“邸报上说些什么?”郡守聚精会神地看了半晌邸报,方抚须笑道:“也没有别的要紧的事,邸报上说,新安公主下嫁了王家。”郗道茂神色一变,竟有些站立不住。娀英忙扶住她,又问那郡守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郡守乐呵呵地说道:“邸报都是及时刊行天下的,八百里加急送来江陵,嗯,屈指一算,应该是半月前的事。天家嫁女,可是天大的喜事。哎呀,老夫也得去备一份贺礼送京去。”

郗道茂神色惨淡,踟蹰半晌,方才慢慢上了马车。娀英瞧她神情黯淡,心知也无法可劝,便也缄口不言。

从南阳北上,过了司、洛二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苻阳等人进入秦地后,明显神情松弛许多。修阳一带,过去也属上庸,口音多与晋人类似,这边天气更加炎热,但苻阳兴致却高涨许多,他本就性情随和,又爱开玩笑,这日便对桓玄说道:“小公爷,你别看这几日还热,等过几天到了长安,那就凉快了。”

桓玄不信,说道:“这还没出三伏,哪能凉快?”

苻阳失声笑道:“天下可大着呢,南北气候便截然不同。你是没有到更北的地方去过,若是到了更北的地方,这时候只怕还刮着北风,下着鹅毛大雪。”

桓玄信以为真,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真的?”

娀英“嘁”了一声:“别信他,他哄你的。”

“我哪里哄他了?”苻阳却神神秘秘地说道,“我说的北边,你们都没去过,那可是比北疆还要北得多,那里地面上寸草不生,都是冰天雪地,水里连鱼都没有……”

“怎会没有鱼?”桓玄好奇地问道。

“因为都被冻死啦。”苻阳一本正经地说道,他见桓玄似信非信,便拍了拍洪亮的肩膀,“三爷,你说是不是?”

洪亮“嗯”了一声,却没有接腔。

娀英嗤之以鼻:“假的假的。”

桓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信谁。他忽地抱住郗道茂的胳膊:“郗姑姑,你告诉我,东海侯说的是真是假?”

郗道茂微微一笑:“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就算是北冥极寒之地,也是有鱼的。”

苻阳本是信口胡诌,听到郗道茂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郗夫人读的书可真多。”洪亮却接道:“化而为鸟,其名而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郗道茂倒是一怔:“清河王也读《庄子》?”

洪亮淡淡一笑,郗道茂心道,常说北人不读书,不知礼,如今看来,胡人中也有饱学之士。

一路无话,到了天色将黑,也未见人烟。忽见河边有一座小庙,众人瞧见了都叫了起来。到了庙前一看,那庙里早没了人,牌匾上的字散漫不清,娀英站在门口踟蹰了一瞬,随着众人走了进去。却见里面点了烛火,正中的案台上供着不知是什么人,身披道袍,头戴五金冠。庙内到处都是灰尘,一望可知许久没有人住了。苻阳道:“再往前走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今夜就在这里歇了吧。”洪亮点了点头,吩咐护卫道:“这地方偏僻,晚上都警醒着些。”众人便在这庙里安顿了下来,这小庙前面临着河,背靠着一片小竹林,倒也十分清幽。庙里分了前院后殿,他们刻意把后殿留了出来,让郗道茂与娀英住在里面。

到了夜里,想起庙门上的牌匾,娀英悄悄起了身,慢慢走了出去。她本想去庙外看个仔细,谁知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出来做什么?”娀英一转身,却见洪亮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见他紧盯着自己,娀英本能地有些反感:“你问这些做什么?”洪亮冷哼一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拖着她道:“你随我来。”娀英本想反抗,可哪里挣得脱,洪亮不欲旁人听到,便拖她至庙后的小竹林,方才止步。娀英气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洪亮道:“我有话问你。”也不等她说话,洪亮便盯着她道:“你那个小朋友去哪里了?”

“谁?”

“就是那个叫昌明的。”洪亮狐疑地盯着她,“是他派你来长安的?”

“你胡说什么!”娀英没好气道,“昌明只是个小黄门,他派我去长安做什么?”

洪亮性本多疑,陡然生了疑心,目也不瞬地盯着她,手上却带出了几分力气:“你要是敢说半句假话,我便废了你这对腕子。”他本是习武之人,下手甚是狠辣,虽只用了七分力气,已是剧痛难当,娀英痛彻肌骨,却不肯喊痛,只咬牙道:“你这恶徒!”洪亮本想试探她是否是细作,不想她竟然这样刚强,倒有几分诧异。瞧见她眼泪都快流出来,可面上竟然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心下更是狐疑,忽然他一松手,一拔她头上荆钗。娀英还未反应过来,一头如瀑乌发便铺散开来,光鉴照人。这样好的头发,哪里与那麻皮一样的脸庞相衬?几乎是试探的,洪亮一挥右手,荆钗便向她脸上刺去。

他用力何等巧妙,这一刺之力不轻不重,竟未伤她本来皮肤,却将她面上覆着的一层面具挑了下来。

随着那片面具落在地上,猝不及防的,一张晶莹剔透、色若春晓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洪亮瞧着她,错愕道:“你竟是戴了一张面具?”

娀英面色一变,忽然咬牙道:“我一定要杀了你!”她不及多想,伸掌便向洪亮颈上劈去。洪亮一伸手便隔开了她,怒道:“你做什么?”娀英恼羞成怒:“你这恶贼!奸贼!”竟是不要命地向他扑去,她哪里是洪亮的对手,便也不管什么拳法脚法,只往他身上招呼。洪亮无暇多想,只得应付着她的拳脚,饶是如此,身上也挨了她好几下。

瞧见她这样拼了命的打法,洪亮心下竟也有些胆寒,他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事,脱口道:“难道你是鲜卑人?”娀英咬唇不语,眼眶却真的红了。洪亮顿时有了几分愧意,他早有听闻,鲜卑族中有些隐秘的习俗,若是生女便要以丑恶的面具覆面,直到婚时方能取下,想不到他误打误撞,竟然揭下了一个鲜卑女子的面具来。洪亮颇有悔意,忙道:“住手,住手。”娀英怎肯罢休,竟摆出了与他拼命的架势。洪亮无奈之下,伸手一格,娀英顿觉肩上一痛,胳膊软软地垂在身侧,这才知道被他卸了肩骨。只见他跃开几步,轻声道:“我是无心之过,你别气恼。”

见她面色依然恼怒,他又道:“适才的确不知你是鲜卑人,才揭你面具。你若有气,我任打任罚,只是这事仍须向你赔个不是。全是我的过错,此事我决计不会向他人提起。”他说完这番话,见娀英仍是涨红着脸,便走过去道:“我替你接上肩骨,只是你不得再动手了。”说罢,他右手轻托,只听一声轻响,替她接上了肩骨。娀英转动右肩,活动如常,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敌手。心念一动,她突然一声轻呼,双眼一闭,竟似是站立不稳。洪亮一惊,赶忙伸手扶她,谁知这电石火光的一瞬间,他只觉眼前一晃,一刀白刃已迎面而来,饶是他应变惊人,一声怒吼,猛地挥手格去,可他手中只有一根荆钗,很快便被那白刃削断,而这一击却也躲闪不开。洪亮只觉胸口一痛,只见一把小银刀已直直地插在他胸口。

这一下变化仓促,两人厮打声惊醒了寺中诸人。苻阳最先赶到,瞧见这情形已是面色大变,厉声道:“把这女子拿下!”左右都有护卫之职,此时见洪亮受伤,俱都面色惊变,将娀英五花大绑起来。等桓玄与郗道茂赶到时,只见洪亮躺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银刀,人已晕了过去,也不知还有救否。苻阳伏在他身旁,满眼是泪,大声叫道:“我定要杀了这女人给你报仇。”说罢,便要拔刀砍向娀英。

“慢!”桓玄和郗道茂同时叫道,苻阳一愣神,郗道茂已护住了娀英说道:“清河王生死不知,孰是孰非还未有定论,侯爷竟要杀人吗?”苻阳咬牙道:“这还不明显,就是这恶女所害。”娀英低头披发,此时抬起头来,众人看清她容貌,都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一张洁白晶莹的面庞被乌发衬着,竟是如此惊艳绝伦的一张脸。苻阳还没说话,只听桓玄道:“清河王还有救。”苻阳一怔,只见桓玄伏在地上,便要替洪亮拔刀,一旁护卫忙摁住了他。苻阳又惊又疑:“你能治否?”此时顾不得隐瞒,苻阳已道破实情,“我也不瞒你们,这位是我大秦三太子,若是三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得赔命。”听得洪亮果然便是秦国三太子苻宏,桓玄心中雪亮,点头道:“请侯爷信我。”苻阳见他年纪虽小,眸中却是沉着,也只得信他,点头命道:“放开他。”护卫们松了手,不约而同地站成了一个圈,这是防止他们逃脱。

桓玄也不说破,只道:“郗姑姑,请你打盆热水来帮帮手。”郗道茂忙应声去了,桓玄又对苻阳道:“苻侯爷,请让人放开小胡姬,若出了事,有我抵命。”苻阳倒也佩服他的胆气,便让人放开了娀英。桓玄从怀里拿出几贴膏药,一边道:“小胡姬,你过来将这药炙一炙。”娀英慢慢走到桓玄身边,只听他道:“等会儿你记住我施针的位置,将那膏药用火炙过,就像我平日给你疗伤一样,将药膏贴在上面。”娀英依言而做,苻阳叫人在旁盯着她,却是怕她做什么手脚。

桓玄低声道:“小胡姬,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伤的他?”娀英轻轻点了点头,眼圈却红了。见她神情,桓玄心知必有隐情,也不好多问,只道:“如今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还是要将他救活才是,不然我们都难逃死罪。”娀英一边炙着膏药,珠泪欲滴,轻声道:“我给他抵命便是,不会连累六公子。”

“小胡姬,”桓玄从旁看向她,轻声道,“你怎么那么傻,他是大秦三太子苻宏,若是他死了,我们所有人都不能活命。”他对着苻阳一努嘴,“连他们也是。”

未想到洪亮的身份竟然如此重要,娀英一时竟有些发呆。只听桓玄轻声快速道:“有冤有仇,日后再报,如今先要活下来。”说着他手上运针如疾,已向苻宏身上施去。娀英留神他动作,见他不多时便打通了苻宏通身二十四处大穴,与治疗自己的法子无异。她心中默默记着施针的部位,等桓玄施针完毕,便要去贴膏药。

谁知苻阳一指郗道茂:“贴膏药的事你来做。”知是信不过娀英,郗道茂只得快步过去,将膏药迅速地贴在几处大穴上,等到桓玄手起刀出,将那银刀拔出之时,郗道茂眼疾手快地已将最后一张膏药封在了刀伤处。苻阳惊呼一声,须知拔刀最是凶险,稍有不慎便难止血,可眼见那银刀果断拔出,难得的是只溅了几滴血出来。桓玄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等他醒来,便无大碍了。可将他移到寺内,免得再受风寒。”苻阳按他说的做了,等移进寺中,也许是怕他们逃脱,桓玄与娀英都被人看守起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苻宏咳嗽两声,转醒过来。苻阳又惊又喜,连声叫道:“三太子。”苻宏又是剧烈咳嗽了几声,抬眼却见苻阳拔出刀指着娀英,咬牙道:“是不是这恶女伤你?”桓玄与郗道茂大惊,忙同时叫道:“苻侯爷!”都想替娀英求情。

“不干旁人的事。”娀英心一横,站出一步便要自己认了,却见苻宏面色深沉,打量了娀英一瞬,忽然道,“不关她事,是孤自己伤的。”苻阳一时愣住,那刀便刺不下去,见众人都露出错愕的表情,苻宏挥手道:“都出去。”苻阳只得领命,将众人都带了出去。

等出了寺外,桓玄悄悄出了口气,对苻阳道:“如今是不妨事了,还须到前面大的市镇上寻个治刀剑伤的大夫抓几服金创药,调理半月便可启程。”至此苻阳对他再无怀疑,又恢复了往日的客气,对左右道:“就按桓郡公的吩咐去办。”

到了洛州调养了几日,苻宏便叫来苻阳,催促道:“怎还不上路?”苻阳迟疑道:“三太子,您的伤势未曾痊愈,大夫也说再歇息几日才是。”苻宏皱眉道:“何必婆婆妈妈,父皇等着我们回禀,早日启程才是。”苻阳只得应了,又道:“此番幸得桓小郡公膏药难得,有续命之效,不然臣弟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赎罪。”说着他又道,“三太子,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小女子伤你?”苻宏简促道:“那日是我先揭下她面具,未想她竟是个鲜卑女子,便要与我拼命,仓促间刺中了一刀,倒也不能全怪她。”

苻阳外粗内细,这几日私下询问,其实那日情况早已问得七七八八,此时却故意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臣弟还想那么个丑陋女子,怎么忽地竟成了个天仙似的美人,原来是鲜卑人。鲜卑女人真是古古怪怪,装得神神叨叨。”他嘀咕了几句,又挤眉弄眼道:“臣弟听人说,那鲜卑女人有规矩,不到婚时不能揭她面具。”他顿了顿,又说道:“这小妮子幸好面貌不错,三太子就算纳了也没什么。若真是个凶神恶煞的丑妇,三太子此番可就甩不掉这麻烦咯。”苻宏皱眉道:“休要胡说。”苻阳嬉笑道:“臣弟便是说说而已,太子殿下勿怪。您不觉得,她揭了面上那层麻皮,倒有几分像宫里那位……”他说了一半,却咽了半句,苻宏眉头皱了起来,厉声喝道:“休要胡言乱语,若是被陛下知道,定要揭了你的皮。”苻阳吐吐舌头:“臣弟也只敢在您面前说说这玩笑话罢了。”

窗外郗道茂本带着煎好药的娀英准备进去,恰听了个分明,郗道茂一转身瞧见娀英脸色煞白,低声问道:“果真是这样?”娀英面白如纸,却不言语。苻阳出来时,正和二人打了照面,嬉笑道:“英姑娘,给三太子来送药?”他笑容轻佻,显然不怀好意。郗道茂心知肚明,叹了口气:“把药给我吧,我端进去。”娀英迷迷怔怔地把药递给了郗道茂,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曾几何时,宫里的人送来这张面具时,她年纪还小,隐约记得外祖父瞧着她花骨朵一样俊俏的小脸,叹了口气说,我段家富贵已足,女儿何必定要嫁到帝王家。但外祖父还是替她戴上了,外祖父叮嘱过,直到出嫁前,绝不要让陌生男子看到面具下的真正面貌,她记得很分明。可外祖父却从没说过,若是不小心被人看到,应该怎么办。她还记得当年,那个身量没有自己高的小太子,稚声稚气地说:“英姐,孤以后会娶你的,日后除了孤,不许其他男人揭开你的面具。”

难道除了杀了苻宏,便只有嫁给他这一条出路了?

苻宏有令赶路,谁也不敢耽搁,当日便启程。

盛夏的时候从建康出发,到了冬至前后,终于到了长安。

不同于沿途各郡的风物,长安却是一座极为悠久又坚固的城池,建城九经九纬,每面各开一大两小三个城门。因不是奉旨出行,进长安之前苻宏便已先行一步。

苻阳带着众人从南面霸城门入京,便先去太极殿谒见秦主苻坚。

秦主苻坚今年已四十余岁,正值壮年,此人自从堂兄苻生手中篡得帝位,迄今已执掌天下二十余年。这十年来,他一举征平了仇池、凉国,又将燕国的慕容氏一族纳降,偌大的北方疆域,都是他一人天下。于是苻坚更改年号永兴,又自号大秦天王,着实不可一世。

苻阳先进殿通报上奏,便让桓玄在殿外等候。桓玄心中着实有些打鼓,在建康,谁人不提“苻坚”二字色变?桓玄的父亲桓温当年四次北伐征讨,都无功而返,如今来见父亲生前最仇恨之人,桓玄怎会不怕?郗道茂知他害怕,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小郡公别怕。”桓玄抬头望向郗道茂和娀英,见她们目中都是鼓励的神情,他忽地有了勇气。此时苻阳出来唤他:“小公爷,快上殿吧,天王等着您呢。”郗道茂和娀英也想跟着上前,苻阳瞧着娀英戴着面具的脸,忽然露出难色:“这个,您二位就不要去了吧?”桓玄已向前几步:“我不怕,我自己去。”郗道茂和娀英无奈,只得在殿外等候。

长安的宫城本就以华丽阔大著称,太极殿更是宫内最巍峨庄重的一处宫殿。娀英站在殿下,抬头望去,却见太极殿上铺着玄色琉璃瓦,高大的飞檐挑出约三丈宽,好像传说中的彩凤身上巨大的飞翼展开,而就连檐头仙人也足有真人大小,瞧上去着实是雄壮极了。她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想四处走走,郗道茂未及阻拦,谁知却被一旁带刀的侍卫喝止:“不许乱动!”又过一会儿,见有侍女捧着金盆银扇而来,人人屏声静气,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娀英吓了一跳,倒没想到宫中规矩这样森严。郗道茂小声道:“宫内规矩森严,不得随意乱走动。”娀英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又站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却还不见桓玄出来,娀英不由得有些发急,她抬头想向殿里望去,可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有几重深,哪能看到什么。

正此时,忽听身后有一个女孩大声叫道:“父皇,父皇!我要南边的金马儿,还有绸缎衣裳。”说话间,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像一阵风冲进大殿去了。娀英隔得远,只瞧见那女孩儿衣饰颇是华贵,听她语声骄横,神态放纵,倒与这宫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殿里的人许是听到这女孩的声音,不多时桓玄便和苻阳出来了。只见苻阳擦着头上的汗说道:“好险,好险。”郗道茂与娀英忙迎了过去,却见桓玄亦是面色发白,知他吓得不轻,郗道茂有些担心地问道:“小郡公,事情都还顺利吧?”

桓玄点点头,轻声道:“已交秦主看过国书。”苻阳慌忙道:“小公爷,还没长教训吗?你适才进殿一句秦主,已惹得天王陛下十分不快了。今日的事,若不是金宝公主解围,还真不知该怎么收场。”

“金宝公主?”娀英奇道,“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女孩儿?”

苻阳道:“是啊,那是陛下最宠爱的金宝公主。”

桓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原来是天王的爱女,怪不得这样张扬。”

等回到驿馆,桓玄把见秦主苻坚的事与娀英和郗道茂一五一十地说了。驿馆中并不只有东晋一家使臣,此时龟兹、白兰等几国各有使臣住在其中,三人正说话间,却听旁边一桌有人大声闲聊道:“咱们这位天王陛下,那真是英雄盖世、英明神武,几百年不世出的人物。天王文韬武略,啥都好,就是这个脾气不太好。”三人都留了心,不由得听了下去,却听另一个人说道:“那可不是,天王陛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听说身边的臣子,但凡说话声音大些,惹恼了陛下的,不由分说拖出去就杖死了。昨日还杖死了一个呢。”桓玄吓得身上一抖,有些求救似的看向娀英和郗道茂。娀英道:“这位天王脾气再不好,也不能不讲道理不是,小公子你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将他称呼为秦主,一个称呼而已,怕他什么。”郗道茂却摇头道:“对于这些人而言,一个称呼却是天大的事。昔日始皇帝自称朕,便不许老百姓用这个字,久而久之就成了专用的称呼。称呼事小,也是大事。”

桓玄吓得不轻,脸色不由得发白。娀英道:“事情已经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小公爷把心放宽些。顺其自然便是。”桓玄低头想了想:“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得很。”郗道茂说道:“娀英说得对,是该顺其自然。但也不用干等着,依我看,不如找人来问个底细。我们都是外来之人,对长安的情况也不了解,问得清楚些也好知道有什么事是忌讳。”

这话提醒了桓玄,他眼睛一亮:“郗姑姑说得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要说找人问底细,最好的人莫过是……”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笑容来,显然都想到一起去了。

过了几日,苻阳果然如约而来,一进门便笑道:“怎么想起请我吃饭了?”郗道茂见他进来,便笑道:“小郡公说,一路上多蒙侯爷照顾,故而让妾身亲自下厨做几个新鲜小菜,也算是当面答谢侯爷的盛情。”她说罢一看苻阳,又问道,“怎么三太子没来?”

苻阳笑道:“他贵人事忙,一回长安就忙得脚不点地,不像我是闲人一个。”正说话间,却见娀英提着两坛酒进来,笑着说道:“我今日打了酒来,定要请侯爷品鉴品鉴是不是好酒。”苻阳抬头瞧见娀英依旧戴着面具,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戴着这劳什子做什么?”娀英面一红,便躲开去帮着郗道茂布菜,苻阳凑近了看,只见一张桌上摆开了四色冷菜,六样热荤,虽都用的本地食材,却都做得清淡适宜,十分漂亮。

娀英他们早就商议定了,有意把苻阳请来多套问几句长安的事,所以特意让郗道茂先准备酒菜。苻阳闻了一下酒壶,大呼一声:“好酒啊!”郗道茂和桓玄都不会喝酒,娀英便自告奋勇地陪他喝起酒来。

苻阳多饮了几杯,便笑道:“还是我口福好,别看堂堂三太子,却不如我有今日的口福。”

桓玄却还记挂前几日谒见苻坚的事,哪能有胃口,无精打采地也不动筷子。苻阳三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见桓玄这样,便笑道:“小郡公,你也别怕。你年纪还小,咱们天王不是没有肚量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桓玄嘟囔着说道:“可你去建康的时候,也没有管我们陛下称作陛下。”

“那怎能一样?”苻阳哈哈大笑,但随即他觉得有些尴尬,见眼前三人都停箸望着自己,只好掩饰地说道,“你们的皇帝年纪也小,皇帝的位置坐得还不稳。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谁更有实力,就得听谁的。”

桓玄明知是这个道理,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郗道茂岔开话题:“前几日解围的那位金宝公主,是皇后娘娘所出吗?”

“咱们金宝公主虽然不是皇后娘娘所生,却比皇后娘娘生的公主还要金贵。”苻阳笑了起来,“只要见到金宝公主,天王有再烦心的事也会丢到脑后。”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又看了娀英一眼,说道,“其实英姑娘若是揭了脸上这层面具,倒真是和金宝公主有几分相像,我那日见你掀开了面具,第一反应便是像。真的太像了。”苻阳打了个酒嗝,“要不是你比她大几岁,我差点就认错了。”

娀英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真有那么像?”

“像!”苻阳道,“不如你揭开看看。”

娀英脸色一板:“不行。”

郗道茂忙解围道:“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还是戴着面具好,免得惹来是非。”

“说得也是,”苻阳点点头道,“你和金宝公主生得那样像,依着金宝公主的脾气,恐怕要给你苦头吃的。别说金宝公主,只怕你和贵妃娘娘也有七分相似。”

“贵妃是谁?”郗道茂插口问道。

“贵妃就是金宝公主的生母了,”苻阳啧啧说道,“比起金宝公主,天王对这位慕容贵妃,那才真是宠冠六宫。”

“慕容氏?”娀英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听起来也像是鲜卑人。”

“你不是鲜卑人吗?慕容贵妃说不定还真是你的族人。”苻阳没留意她的脸色,他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你道慕容妃什么来历?她不过是燕国降将慕容垂的妹妹,就因为长了张倾国倾城的好面孔,就连那癞皮狗似的慕容垂都受到了天王的优待,还赐了冠军将军,新近还封了侯。呸!什么冠军侯,不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而已。”

桓玄也留了意,他皱眉道:“慕容垂?可是当年与我父作战的那个慕容垂?”

苻阳扶了扶额头,点头道:“正是,慕容垂当年与你阿爷桓温三次交战,都不分胜败,却被他兄长忌恨,找了个理由要杀他。慕容垂一怒之下带兵出走,弃暗投明降了我主,这算起来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燕主说起来也够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把慕容垂留在邺城的家眷都杀了,只有慕容垂的一个妹妹逃了出来,跟他一起投奔到长安。慕容垂便将他这个妹妹献给了天王,便是如今宠冠六宫的慕容贵妃。”

慕容垂。娀英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舅舅临终时破口大骂的情形。她嘴里咬着筷箸,半天没有说话。郗道茂推了推她道:“你怎么脸色这样差?”娀英半晌才回过神,强笑道:“听到这样骇人的事有些没胃口。”

桓玄笑道:“这哪里算骇人。我听说那燕主也是活该,他逼走了慕容垂,很快就被秦……秦……被你们秦军兵临城下,燕主走投无路只能自杀,临死前匆忙将王位传给儿子。”

苻阳叹道:“正是,他这个宝贝儿子才几岁,当了几天的皇帝,刚逃到龙城,就被我大军抓获,真是个无知小儿。”娀英却说道:“他一个小小孩子,又知道什么,怎能怪他?”苻阳哑然失笑:“女娃娃的见识。”

“说笑罢了。”见娀英有些面色不愉,郗道茂握了握她的手,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当真。”

桓玄双目一眨,却问道:“那这个慕容垂现在怎么样了?”苻阳却说道:“过得好着呢。仗着慕容贵妃的势头,人家如今比正儿八经的国舅还威风。前几日新造了冠军侯府,呸,就他也配。天王仁慈,又把抓到的鲜卑降奴都给了他,本想他们看在同族同宗的分上互相照料,谁知慕容垂老儿阴毒得很,他为了报慕容儁杀他家眷的仇,日日折磨慕容儁那个没死的儿子。”娀英心中一跳,脱口问道:“谁没死的儿子?”

“慕容儁的儿子,就是那个没当几天皇帝的小儿。”苻阳笑了起来,“叫作慕容暐。”

是阿暐,娀英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天可怜见,她找了这么多年,以为他和自己一样都被卖到了南方,想不到他竟然被抓了起来,娀英赶忙追问:“他如今在哪里?”

“自然是被慕容垂关了起来。”苻阳道,“长安城谁不知道,只是碍于慕容贵妃的气焰,谁也不敢去天王面前说。”

桓玄撇撇嘴:“你们天王哪里会不知道,说不定是故意交给慕容垂,好让他们出口恶气的。”

这等诽谤主上的话,苻阳却不敢讲,他看了看桓玄,只说道:“不过慕容垂这老儿报复心极重,当年你阿爷和他多次交手,难免他心里不会记恨于你。日后你遇到他,还是要小心为是。”

这句提醒却是真心实意的话。桓玄心中感激,忙正色道:“多谢侯爷提醒。”苻阳叹了口气:“唉,在长安我也没啥用处,明着看是个侯爷,实际上别人把我看得啥也不是。我知道你们今日为啥请我,你们想让我多帮你们在天王面前美言……”他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娀英他们被他说中心事,都有些不好意思,却听苻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絮絮地说道,“可其……其实啊,小郡公……你们要真遇上什么事,我……我也是帮不上忙的……我在天王面前……哪有什么面子……你们一定记得要去找三太子。他面上看着冷,心里却热……他这个人啊,也就只有我知道他……”他越说到后面越不成句,却是嘭的一声,倒在桌上,这次却是真的醉了。

自从天王冷待建康来使的事传开后,长安的人都颇是识趣,谁也不会自找麻烦。桓玄便在驿馆住了下来,倒乐得清净自在。可有时候人不找事,事情却会找上门来。

过完年开春,驿馆门口递来了冠军侯府的请帖。

桓玄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冠军侯是谁,一时不免有些踌躇。郗道茂心细,便让人去打听,是各国使者都接到了这帖子,还是独送给了桓玄?不多时,下人们打探回来消息,原来是慕容垂做四十大寿,不只发了这一封,京里有官爵的人家都有请帖,便是苻阳也是要去的。郗道茂放心道:“如果苻侯爷也去,那就没什么干系。”娀英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六公子,我陪你一同去吧。”

桓玄笑道:“有苻侯在,不会有什么危险。”娀英却很坚决:“就让奴婢陪您同去吧。”桓玄大是讶异:“不是说了不要这样称呼吗?”娀英忽地跪在地上:“请您看在一路同行的分上,就答应我的请求吧。”桓玄望了郗道茂一眼,见她目中也露出不解的神色,虽不明白娀英为何要这样做,桓玄还是点了点头,答应道:“好,这是小事,你同我一起去便是了。”娀英道过谢,方才站起身来,她脸色有些发白,郗道茂关切地扶住她:“你没什么事吧?”娀英摇摇头,垂下目去:“一时有些头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