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岭上穿云

第十六章 岭上穿云

金宝公主听说了这事,又将娀英奚落了一番:“你怎么心肠这样软?她假惺惺地找你说一番,你便信了?她说她自请入宫,我就不信,定是三哥把她赶出来的。”娀英摇头道:“公主莫冤枉她,邓姐姐真不是这样的人。”

金宝公主瞧着她只生气:“你可真够呆的。若是有人跟我抢心上人,哼哼,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就饶了她,定要剁了她的手脚才解恨!”娀英心中一跳,强笑道:“谁那么大胆子,敢和公主抢心上人?”金宝公主哼了哼,得意道:“那倒也是,他关在地牢里,除了咱俩,谁也见不到,也不会有人来抢。”娀英与她相处几日,知她占有欲极强,便道:“那我也怕沾了嫌疑,以后干脆公主自己去送饭好啦。”

“你不妨事的,”金宝公主搂着她的肩嬉笑道,“你是我三哥的心上人,谁都有嫌疑,就你不会和我抢他。”

娀英回了卧房,想起白日里的情景,心下微微感动,又觉得自己小气得厉害,怎么会猜测均荦和苻宏有私,白白惹他们来解释一番。但一想到今日均荦的话,又想起那日丽郡主吞吞吐吐的情形,她脸上又有些泛红,原来自己和苻宏之间,已是人人都瞧出来了吗?

她又想到金宝公主和慕容暐,更是心乱如麻。金宝公主竟然有意于阿暐,这可怎么办才好?自己还筹划着要把阿暐救出去,若是以后被金宝公主知道,她定然不会饶了自己。但她想到慕容暐生活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便下定决心,先将他救出去再说。

转眼天气由热转凉,娀英在宫中一住便是月余,除了每日给慕容暐送饭之外,偶尔还陪金宝公主说说话,宫里人十分有眼色,人人都知她在公主面前得脸,并不派她做别的活。娀英住得久了,渐渐有些着急起来,该如何搭救慕容暐呢?她这段时日在宫中,渐渐知道宫里的规矩,旁的地方都好说,只有出宫门时一定要有腰牌才能出入。从哪里能弄到一张腰牌来呢?娀英一时想不得法,心道,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日她刚给慕容暐送晚饭出来,却有小黄门在门口道:“有人找你。”娀英心下一跳,以为是苻宏来了,匆匆整了整发鬓出去。

谁知走到门口,却见一个俏丽的身影等着自己,却是丽郡主。瞧她过来,丽郡主对她招招手,温柔地笑道:“阿爷带了蜀地的贡橘来,让我给宫里多送些。这时节再新鲜不过了,我带来给你尝尝。”娀英接了一个,剥开橘瓣尝了尝,赞了一声:“果然甜得紧。”丽郡主抿嘴笑道:“公主却不爱吃,你喜欢就好,我再给你带些来。”娀英本想推辞,忽然想到阿暐最喜欢吃橘子,可以带些给他尝尝,便点点头道:“多谢郡主。”丽郡主抿嘴笑道:“如今贵妃娘娘生了病,我便在宫里住下来,替娘娘侍疾。”娀英本有些诧异,但随即想到金宝公主是个顽劣的性子,想来慕容贵妃也只有丽郡主可以信任了。

到了晚间,丽郡主果然让小黄门送了一整筐来,娀英微讶:“怎么这样多?”那小黄门笑道:“听说您喜欢吃,咱们丽郡主专让蜀使又运了一筐进来,可费功夫。”娀英又是感动又是诧异:“丽郡主时常去宫外吗?”小黄门道:“我们丽郡主时常出去替公主和贵妃娘娘采买些糕饼,有时外间好看的花样也都托她带进来。”娀英心念一动,暗叫一声侥幸,可真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二日,娀英便去了芙蓉殿。听说她要找丽郡主,殿中的侍女们都极热情:“是找郡主啊,她在服侍贵妃娘娘用膳,一会儿便出来了。”娀英在廊外等了一会儿,约半炷香的工夫,丽郡主便出来了,瞧她来了,丽郡主很是高兴:“你怎么过来了?”

“丽郡主,我有些事想求你。”娀英有些紧张,拉着她走开几步。

丽郡主微微诧异:“是什么事?”见娀英有些拘束,丽郡主猜测不透,便柔声笑道:“你与我一见如故,有什么事无须客气。”娀英心中感动,便说道:“实不相瞒,我想借郡主的腰牌出宫一趟。”丽郡主惊讶了一下:“出宫?”

“是。”娀英硬着头皮道,“我有几个伙伴,同是从建康来的,我十分想念他们。听说丽郡主有腰牌可以出宫,我想冒昧借来,出去看看他们。”丽郡主恍然大悟:“我听均荦说过,你和郗夫人同从建康来。”娀英惊诧道:“丽郡主也认识郗夫人?她一切可好?”

丽郡主点头道:“郗夫人书画双绝,我常去向她讨教。她也问起你,十分牵挂。你若是去看看她,确实应该。”娀英没想到歪打正着,丽郡主真认识郗道茂,倒省了许多工夫解释。丽郡主不疑有他,将一枚白色牙牌从腰间取下,递给她道,“宫规虽然森严,但出去见见亲友,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与我身形相仿,将我的腰牌拿去就是。”娀英接过腰牌,迟疑了片刻,说道:“我白日里要侍奉公主,只有晚上才得空。”丽郡主十分通达地点点头:“无妨,你明日还我便是。”

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娀英收好了腰牌,郑而重之地向丽郡主道了谢。等回了住处,她便挑了几个橘子,放在饭盒里带进了地牢。慕容暐见到橘子,果然很高兴,一连剥了三四个,狼吞虎咽都吃掉了。见他吃得香甜,娀英抿嘴笑道:“等咱们出了宫,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你还想着出宫的事?”慕容暐有些奇怪,看着她道,“我还以为你进来这些天,早该打消这念头了。”

“我有法子。”娀英自信满满,“你信不信,今日我就能带你出去。”

慕容暐将信将疑:“什么法子?”

“你看这个。”娀英从怀中摸出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

慕容暐眼前一亮:“你从哪里得来这个?”

娀英故作神秘:“这你就别管了,我只问你,你被关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慕容暐被她说得也生了几分兴致,是啊,被关了这么多年,要说不渴望自由,那是骗人的话。他几乎做梦都想到外面自由自在地生活,脱口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人多眼杂,等晚上吧,公主睡下了我就来找你。”娀英兴致勃勃地说道,“外面自由自在,多好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时候你去江南、去北疆,都由得你,再没人能拘着你了。”

“真能去北疆?”慕容暐目中光芒更亮。

娀英用力点点头:“那是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慕容暐望着她:“那你会同我一起吗?”娀英略有些迟疑:“我?”慕容暐盯着她,却见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只是含混道,“等带你出去了,咱们再商量。”

这不过是一点小插曲,娀英太高兴了,想到也许很快就能救出慕容暐,她简直要高兴得跳了起来:“小暐,等你出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信誓旦旦地说道,可她却没有留意到,慕容暐目中的光焰悄悄熄灭了。

慕容暐瞧着娀英婀娜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伤感,就这样出去了,真的都会好起来吗?

许是心里有事的缘故,这一日过得极快。平日里金宝公主用过晚膳,还要与宫人们投壶玩耍一会儿,可今日公主却有些乏了,摆手道:“我今日困得很,想早点歇下,外间只留娀英值夜,其他人都退下吧。”娀英便服侍她换了寝衣,临到要睡了,却听公主道:“娀英,今晚你再给我唱一唱那首歌吧。”娀英微一怔,便柔声唱了起来:“风儿静,鸟儿鸣……”伴着她轻柔的歌声,公主渐渐合上双眼,果然很快便睡熟了。

娀英知她贪眠,夜里不喜人打扰,便替她放下罗帐,悄悄退了出去。她先去房里取了那枚牙牌,在手里捏了捏,一时间舅舅和舅母临终时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心里生出几分勇气,毅然决然地重回公主寝殿,便往地牢走去。

不费任何周折,她下到地牢里,轻轻推开门,果然看到慕容暐背对着自己坐在墙边。

“阿暐,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她轻轻唤道。

慕容暐身形微动,却不回答。

“阿暐,快走啊,要来不及了。”娀英有些着急,“我已经拿到了牙牌,我们现在出去,没人能阻碍我。”

“娀英,”慕容暐没有转过身来,可他的语声却有些涩意,“是我对不住你。”

“怎么了?”娀英心知不妙,却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忽听背后有人冷冷说道:“枉我如此相信你,你却骗我。”正是金宝公主。

娀英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来,却见本该熟睡的金宝公主正站在牢门外,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怒骂道:贱婢!”娀英呆了呆,忽然明白过来,转头去看慕容暐,却见慕容暐依旧面对着墙,哪里敢回过头来。娀英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阿暐,阿暐,你为什么要骗我?”

“是我不想走,公主对我好得很,我为什么要走?”慕容暐涩声道,“你也别傻了,小时候的事,你便忘了吧,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做我的倭奴,你过你的日子。”

娀英唤道:“阿暐!”

“够了!”金宝公主目中有无尽的厌恶,“你没听到吗?他叫倭奴,不是什么阿暐。来人,把这贱婢给我带出去。”

早有小黄门等在旁边,平时谄媚巴结的嘴脸全不见了,听了公主的吩咐,不由得分说便把娀英拖了出去。从金宝公主身边路过时,公主一眼瞧见她手里的牙牌,夺了过来:“哼哼,还拿了这玩意。”

娀英不想连累丽郡主,便说道:“是我自己偷来的。”

金宝公主瞪了她一眼:“死到临头,还嘴硬什么?给我拖出去。”

平日里走过无数次的殿阁,此时仿佛成了刑场。娀英跪在殿外,垂着头,双手被反绞在背后。

“殿下,怎么处置她?”有个小黄门问道。

金宝公主托着腮想了想,说道:“拿个鸡首壶来。”

小黄门赶忙捧来了一个青白瓷的鸡首壶。

“拿个大点的!”金宝公主一瞪眼,吓得那小黄门飞奔出去。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气柔柔地说道:“妹妹,这里有。”

娀英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见丽郡主站在面前,手里提着一个极大的鸡首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可面上的表情冷漠极了,只有唇角还带着往日里的笑意。只是这笑意今日看来,竟虚伪得有些可怖。

“郡主!”娀英大叫了一声,忽然明白了过来。

丽郡主哪里理她,却把那鸡首壶递给了旁边的黄门。

金宝公主极是解气,指了指娀英,却连名字也懒得叫:“让她顶在头上。”

娀英闻言只得照做。

却听丽郡主轻笑道:“只是顶一把空壶也太容易,不如将壶里注满了水,公主你看如何?”金宝公主瞧了眼丽郡主,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你来处置就是。”她干脆转身走开了。

丽郡主极是得意,笑对左右道:“你们没听到公主殿下的吩咐吗?”她顿了顿,又对娀英道,“你将这水壶顶在头顶,就在我身边服侍我,若我口渴了,便倒给我喝。除此之外,不得将壶擅自取下来,也不得用手去扶这水壶。”

这法子十分促狭,娀英不免暗暗叫苦,她不由得抬头道:“郡主,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丽郡主温柔的脸庞上突然浮现一抹狰狞,“你也配问为何?”

这鸡首壶烧得精巧,本就甚沉,又注满了水,怕不止十余斤的分量,娀英顶在头上不一会儿便觉颈酸背痛,却只听丽郡主说道:“这水壶是天王赐给公主的,十分珍贵,若是有人弄坏了,十条性命也赔不起。”丽郡主说完这话,便找了几个人看着娀英,防止她跑掉,自己却惦记着慕容妃该起身了,便回芙蓉殿伺候。

娀英心知她有意刁难,也不作声,只顶着那水壶勉力撑着。几个时辰过去了,天渐渐亮了,来往的宫人见了她,都投来一丝同情的目光。可谁都不敢劝,大家都知道这位金宝公主喜怒无常,十分难伺候,谁也不敢触寻这个霉头。

饶是娀英练过几年功夫,还算有些根基,站了半日却也觉得支持不住。偏偏丽郡主还专程回来看她一眼:“站在屋里太碍眼了,站在外面太阳下去。”

此时虽是秋日,但秋老虎还很厉害,一大早日头便有几分毒辣。娀英站了半炷香便有些头晕目眩,背上汗如雨下,只是强撑着不倒。丽郡主扬扬得意地站在一旁,心里极是畅快。金宝公主趴在窗缝里看了看,忽然叫来了一个小黄门,在他耳边咬了几句舌头。这小黄门会意,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好像是无意从娀英身旁路过,却直直地向娀英的右肩撞了过去。娀英早已站得全身酸麻,哪里避让得及,只听哐当一声,那鸡首壶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瓶中的水也溅得她裙襦尽湿。娀英又气又急,死死抓住那小黄门的衣袍不放,那小黄门却十分狡猾,他眼珠一转,猛地在娀英手上咬了一口,娀英吃痛便松开手,那小黄门赶紧溜之大急。

娀英岂能容他跑掉,正要去追,却听身后一声厉喝:“大胆!不是告诉你这是天王所赐吗?你怎么还敢故意损坏?”却是丽郡主自以为抓到了娀英的把柄,大声呵斥。

娀英争辩道:“我不是有意损坏,实是这位小公公故意撞我。”“哪有人撞你?”丽郡主沉下脸来,她故意向四周看看,又问旁边的人道,“你们有谁看到有人撞她了吗?”她身边的人谁敢说实话,都摇头说没有看到。丽郡主愈发得意,斜睨着娀英道,“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狡辩。适才已经告诉你,损坏天王御赐之物可是死罪。来人呀,把她拉下去,送到掖庭杖毙。”

几个内侍过来架住娀英,便要将她押走。娀英猛地抬起头来,她看着丽郡主幸灾乐祸的面孔,心知求她无用,她转过头去,对着殿内大声叫道:“我自知难逃一死,只想求公主最后一事,我与倭奴自幼相识,他身世可怜,一直苟且偷生,求公主发发善心,善待于他。”

金宝公主在殿内一脸肃容,冷冷哼了一声,却不发一言。

见公主不发话,丽郡主愈发得意:“来人,还不拖她去杖毙了。”

左右拖住了娀英,刚把她带到门前。

“住手。”忽然有人厉喝了一声。

丽郡主一怔,还从没有人敢在广阳宫放肆。可她看清来人,忽然换上了一副笑容:“三太子怎么来了?”娀英亦是本能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熟悉的紫衣人影向她走来。

苻宏的脸色却好像覆了一层严霜,他的目光淡淡地从架着娀英的两个内侍身上扫过,那两个内侍心里都是一寒,赶忙松了手。娀英本就在日头下站得筋疲力尽,全靠一股求生的意志在勉力撑着,此时双腿一软,哪里还站立得住,却只觉腰上一硬,却是苻宏伸臂揽住了她。她抬起双眸,看清苻宏挺立的剑眉,她心里蓦然松了口气,星眸一闭,竟是晕了过去。

苻宏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面色随即更加难看:“我若不来,是不是她便被你杖死了?”

丽郡主快速地瞥了苻宏一眼,心中念头急转,忙道:“启禀三太子殿下,实是因为她冲撞了公主……”

苻宏抬头向黑漆漆的殿内瞥了一眼,却见金宝公主始终没有出来。他也不说话,怀里揽住娀英,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丽郡主有些发急,她本以为公主会出来发脾气,谁知公主竟然躲着不出来,她只得硬着头皮道,“三太子殿下,这是公主宫中的宫人,如何处置,还须公主决断才是。”

苻宏身影一滞,连头也没回,只淡淡道:“丽郡主不是在芙蓉殿侍疾吗?伸得好长的手,又管到孤身上来了?”说罢,揽起娀英,大步流星地出宫去了。

丽郡主瞧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气得咬紧双唇,她猛然回头,便去殿内找金宝公主哭诉。谁料金宝公主打了个哈欠,好像置身事外:“什么……孤什么时候让你杖毙她了?只是一点小过失罢了,何必要杀人?”丽郡主惊呆了,暗想这兄妹俩竟都是这样翻脸不认人,倒让自己枉做小人。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正想告退,只听金宝公主又道:“丽表姐,在我阿娘宫中住了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吧。”丽郡主一愣,忙道:“是,臣女这就回家去。”说罢,便黯然出宫去了。

等娀英悠悠地睁开眼的时候,最先瞧到一双又惊又喜的眼睛,却是郗道茂。娀英随即撑起身子,笑着叫道:“郗姐姐,你怎么在这里?”郗道茂擦了擦眼角未干的泪痕,拉着她的手又落下泪来:“这段日子不见你,谁也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她话音未落,却见桓玄小小的脑袋从旁边探了出来,开口却道:“小胡姬,你没事吧。这个金宝公主真是好不讲理。以后我们定要好好教训她。”娀英一怔,小声道:“你们都知道了?”郗道茂点点头,又道:“多亏了三太子把你救出来,我们都担心坏了。”

一提起苻宏,娀英便是既感动又羞愧,若不是他来得及时,自己还不知会怎样。她小声道:“三太子去哪里了,他怎知我今日被公主罚了?”

正说话间,苻阳也来了,说道:“今日我正和三太子出去办事,还没出城,府上的余进就赶来了,急匆匆地跑来说宫里传出话来,说你被罚跪在广阳宫外。三太子急得事也不办了,二话不说就冲到宫里去救人。”说罢他啧啧两声,打趣地瞥了娀英一眼,“我跟着三太子这么多年了,可没见过三太子对谁这样上心。”娀英脸上一红,心知必是均荦传了信出来,她更觉惭愧:“都是我鲁莽,惹得你们担心。”

苻阳神神秘秘道:“你知道三太子现在在哪儿吗?”

娀英自然关心,忙问道:“他去哪儿了?”

“三太子强行带了你出来,只怕是得罪了金宝公主。”苻阳还想卖关子,可看到娀英焦急表情,心知她性子烈得很,也不敢打趣太过,老实道,“他眼下被皇后娘娘叫到宫里去了。依我们皇后娘娘的性子,恐怕要狠狠地责罚他。”

娀英一听这话,果然大是着急:“皇后不是他娘吗?要怎么责罚他?”

“皇后娘娘可是一位女中豪杰,”苻阳提起皇后,不由得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显然十分敬佩,“她对三位太子管教得非常严格,所以天王虽然宠爱其他妃子,但对皇后娘娘还是很敬重的。”他顿了顿,又调皮地看了看娀英,说道,“至于三太子会怎样被责罚,等他回来了,你好好去关心关心他,他自然哪里都不痛了。”说罢,他怕娀英发脾气,赶忙逃也似的跑了。

桓玄年纪还小,不懂倒也罢了,郗道茂却是过来人,她瞧见娀英面上又是红又是白,嘴角掩也掩不住的笑容,便小声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娀英飞快地瞧了桓玄一眼,她性情虽然爽朗,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忙小声道:“郗姐姐说什么,我听不懂。”郗道茂亦是看了看桓玄,柔声道:“小公爷,你去外面问问苻侯爷,大夫什么时候来?”桓玄懂事地点点头,跑出去找苻阳了。

郗道茂方回过头对娀英缓缓说道:“这一路上我还只是猜测,可今日的情形,我看在眼里,三太子对你,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可你们身份相差悬殊,你要早些想好,你们俩,唉,将来怕是也不容易。”

“我们没有什么的。”娀英脸上又是一红,她到底才满十五岁,哪里如郗道茂这样经历风雨,见过的事多,想得深远?她原本懵懵懂懂,从不知愁滋味,到此时略知道些男女之事,只见她稍稍一怔,显然是有了些患得患失之意。虽有意遮掩,但少女的心事却也写在了眉梢上。郗道茂望着她洁白如玉的脸颊,心底忽地叹了口气,却不再说。

皇后苟氏比苻坚年长三岁,本是氐族部落首领的女儿。苻坚还未登帝位时,便与她结亲,两人夫妻近三十年,又生育了三个儿子,身材早已不复少女时的窈窕。几十年的风雨与共,如今夫妻间虽早已不如年少时恩爱,但苻坚对她的尊重却与日俱增。岁月早已在她脸上磨下了深深的痕迹,她的脸上虽然青春不再,但多年经历反而让她眉宇间更添了许多沉稳和气度。此时听到外面通传三太子到了,皇后面上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苻宏兄弟眼下地位虽尊,但心里都很怕这个严格教养他们的母亲。苻宏此时进来见到皇后,却见皇后面笼严霜,态度与半月前截然不同。他先问了安,方道:“娘的身子近来一向可好?晚上睡得还踏实?儿子上次从南边带回的石斛服了可有效果?若用得好,儿子再让人送些来。”

皇后略抬了抬眉,声音平平:“南边的东西这样好,南边带回来的人也很让你称心如意吧?”苻宏早知皇后要发作自己,却没想到这么直白,他愣了一下,忙赔笑道:“娘说笑了。”但他立刻紧张地思索起来,心知皇后是不好糊弄的。

“你跪下。”皇后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你二哥为何失了父皇的圣心,你还记得吗?”

“儿子记得。”苻宏闷然道。二哥苻晖只因与慕容氏不合,失了父亲的圣心,更在作战失利后被父亲狠狠训斥,苻晖生性桀骜,哪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竟然自杀而亡。这是苟皇后心中最痛之事,今日翻出来说,便是不肯原谅他了。

皇后直视着跪在地上的苻宏,没有半点和缓的意思:“你二哥死后,我是怎么教导你们兄弟的,你可还记得?”

苻宏默了一瞬,老实道:“不能倚势欺人,更不能开罪慕容氏,若他们相犯,须得竭力忍让。”

皇后的脸像石板一样毫无表情,只听她冷声道:“你记得这样清楚,今日又为何要生事?”

苻宏素知皇后性子,心知她嘴上说得越淡,心中却是越发怨怒的,他想了想,解释道:“今日虽然事起突然,但儿子并不是莽撞行事。如今西边打着仗,六弟又带兵打到益州去了,眼见就要得胜归来,这时候也该摸清楚父皇的底细了。若父皇心中有我们母子,必不会为了这些宫闱小事破坏大局。可若父皇为了这慕容氏母女,责罚儿子,那父皇的心思娘也该明白了。这慕容氏母女,虽然让人憎恶,却何尝不是块试金石?”苻宏婉转说来,却见皇后的面色果然和缓不少,只见皇后忽然瞥了他一眼,好像要看到他心里去:“你也是娘的儿子,你这样为了你六弟,就不为自己打算?”

这才是最要紧的问话。

“阿娘,儿子不求自己有多大出息,当年二哥在时,儿子全力辅佐二哥。如今二哥不在了,儿子只愿为六弟开路,全心全力辅佐六弟。六弟正在外打仗,儿子就是他在朝中最好的耳目和支撑。”苻宏知道皇后的厉害,此时更是半点马虎不得,打起十足的精神,正色道,“儿子兄弟三个一起长大,手足相连,二哥之死,儿子心中之痛,绝不在母后与六弟之下。儿子们同胞相互的心,阿娘更是知道的。”他见皇后面色不改,更是一咬牙,又添上一柄砝码,“儿子虽不像二哥、六弟是阿娘亲生,但阿娘养我长大,生恩哪及养恩大?汉人说报恩时要结草衔环,儿子愿学羔羊跪乳,报答阿娘大恩。”

似是讶异他这样直白,皇后说道:“你们兄弟三个,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并无亲生与否的分别。”

苻宏心中一冷,面上却不敢带出半点,他略顿了顿,又道:“前几日父皇找儿子去商议,说西边用兵要结束了,等六弟回来,儿子还是把领的太尉的差事还给六弟。”

皇后略有诧异:“你父皇真这样说?”

苻宏道:“是,在父皇心里,六弟是主,儿子是次。这其中嫡庶的关系,也是分明得很。”

皇后心里激动,竟呛了一下,咳嗽数声,方才说道:“你能这样知道分寸,我也算没有白教导你一场。你虽是奴婢之子,但我将你视作己出,不然焉能今日人人见你称这一声三太子?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好自为之就是。”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自是敲打苻宏的。苻宏心里怎会不明白,但他全盘受了下来,面上恭谦不减半点,轻轻替皇后拍着背:“娘的话,儿子都记在心里。”

“那个侍女,得罪的不仅仅是阿宝,还有慕容垂。”皇后吩咐道,她见苻宏微怔了一下,便皱了皱眉头,说道,“丽丫头一向是个老实的,竟也搅进去。慕容垂对丽丫头看中得很,不在陛下对阿宝的宠爱之下,你纵然不娶她,也万不能做得过了。”她瞧着苻宏脸色有些暗沉,意识到自己说重了,便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一直没娶亲,按你的岁数,是有些晚。我和你父皇所考虑的,也是怕你耽误在女色上,误了长进。”

苻宏的嘴角滑过一个不易察觉的讥讽弧度,真怕误了长进,怎么二哥早就娶了族中大姓的女子?连六弟也早早定了亲事?皇后无非是怕他娶了丽郡主,有了慕容垂撑腰,日后盖过了六弟,但若真给他找个没落户儿,又怕人笑话,这才耽搁下来。但这些话怎能说,他只能就坡下驴:“娘一片拳拳之心,儿子万死难报。”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你若喜欢南边来的女人,阿娘日后留心给你挑几个,不要因小失大,为这种事得罪了慕容垂,就是不给你父皇面子,也误了你六弟的大事。”苻宏陡然一阵心寒,除了点头称是,还能再说什么?

苻宏阴沉着脸去了东海侯府,苻阳还不知道厉害,拿他打趣:“有些人连自己家也不回,一出宫就跑到我这里来了,看来还是放心不下的嘛。”苻宏哼了一声,便往里走。苻阳跟在他身后,嘀咕道,“天还没冷呢,怎么就嗖嗖地刮冷风了?真真是个冰人,走哪儿都带着一股寒气儿。”

等见了面,娀英倒是又红了脸,蓦然间心头撞鹿般乱跳,扭过头又是瞧着郗道茂和苻阳在旁偷笑,面上更是挂不住,苻阳还不老实,拍掌笑道:“这便是牵肠挂肚,这一日见了几次了,还像久别重逢的一样。”苻宏回过头,不客气道:“你先出去。”苻阳还想打趣,郗道茂却把他拽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他二人了。

娀英垂下头,脸上烧得慌,半晌才想起行了礼,说道:“今日见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道声谢。”

“你我之间,不用这样客套。”苻宏顿了顿,又道,“身上都好些了吧?”

娀英声若蚊讷:“没事的。大夫看过,只是伤了筋,养几日就好了。”

“那就好。”苻宏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思索片刻,缓缓道,“明日你还要随我入宫去一趟。”

“还要进宫?”娀英猛地抬起头,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她沉默了一瞬,迟疑道,“三太子今日救我,可是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总是有的,与救不救你无关。”苻宏简促地说道,他目光一闪,如冠玉一样的脸上蒙着一层瞧不透的雾色,“明日你随我进宫一趟,我自有办法保你太平。”

娀英悄悄地瞧了他的脸一会儿,坚定地点点头:“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