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此情可待

第二十九章 此情可待

眼望着苻阳扶着郗道茂上了船,又张罗着侍从们把行李一件件搬上船去,娀英侧目旁观,苻阳事事都唯郗道茂之命是从,情真意切是半点作不了假的。娀英轻声问阿贞道:“还有人来送吗?”阿贞摇摇头:“我昨日已向王家送了信,却说是老太太说的,既然别嫁,就一刀两断,孩子姓王,也不必来送了。”娀英一阵气苦:“郗姐姐只有这个女儿,却连人家母女也不让送一送。”阿贞忙道:“小声些,免得让夫人伤心。”两人窃窃私语,如何躲得过郗道茂的耳朵,她只当没听到罢了,眉宇间却有些忧郁。

忽听岸上有人叫道:“娘……娘……”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却见一个总角年纪的小姑娘奔了过来,一头扑在了郗道茂怀里。郗道茂哪里还忍得住,顿时坠下泪来,抱紧了那孩子:“玉润。”娘俩哭了半天才分了开,娀英轻声问道:“孩子,你怎么来了?”那孩子抽抽噎噎地说道:“是阿爷……是阿爷带我来送娘。”

“你阿爷在哪里?”娀英忍不住问道。

“在那儿。”玉润往岸上一指,果然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站着一个男子,离得远了看不清容貌,只见衣袂迎风微动。玉润又扑到郗道茂怀里,哭得伤心极了:“娘,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玉润一起去?”郗道茂早已是泪如泉涌。娀英瞧她们哭得难舍难分,心下不忍,便道:“阿姐,你带了玉润走吧。王家那边休要管了,你们此去山高水长,他们上哪儿去找你们?”

郗道茂摇了摇头,还是松开了女儿:“乖女儿,娘走后,你要好好听阿爷和奶奶的话,你永远都是娘的好女儿。”玉润却不舍得分开:“娘,我不让你走。”郗道茂心如刀绞,却还是硬着心肠推开了女儿,只道:“乖孩子,听娘的话。”玉润极乖巧,只是舍不得松开娘的手,又哭道:“那娘以后还会来看玉润吗?”郗道茂点点头,含泪道:“一定会的。”阿贞在旁劝道:“郗夫人,您别伤心,英姑娘和我都会照顾好玉润的。”“要听英姑姑的话。”郗道茂叮嘱道,终是松开了女儿的手。

玉润抽泣着跟随着娀英下了船,眼见着船扬帆而起,却站在岸边久久不愿离开。船越行越远,终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江上,玉润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娀英心下不忍,替她擦了擦眼泪,忽听她清脆的声音问道:“英姑姑……是……是长公主娘娘逼走我娘的吗?”娀英一惊,与阿贞对视一眼,想不到这孩子竟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是谁跟你说这样的话?”

“姑姑不要瞒我,我都知道的,”玉润低着头,抽泣着说道,“是长公主殿下害了我娘。我长大了,一定要替我娘报仇。”阿贞吓了一跳,忙捂了她的嘴:“好孩子,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说。”娀英却道:“孩子,姑姑们不想骗你。你若是个有志气的孩子,长大了便替你娘报仇。但在此之前,你要保护好自己,把这个念头埋在心底。你懂吗?”玉润睁大了眼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娀英携着玉润的手往回走去,却见王献之站在路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江上远帆,便牵着玉润,把她交还到王献之手中。这不是娀英第一次见到王献之,却见他面色惨白,双目微红,显然也是流过泪的。王献之牵住了玉润的手,终还是问道:“你娘可留下什么话……”娀英双目一闪,说道:“郗夫人让妾转告公子,她说她不怪长公主殿下,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王献之闻言大恸,一时竟站立不稳,还是玉润紧紧攀住他的手,他才勉强站稳,半晌方道:“有劳姑娘相告。”

回去的路上,阿贞问道:“姑娘为何要骗他,郗夫人明明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愿意他和公主琴瑟和鸣,做一对白头夫妻吗?”娀英反问。

阿贞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娀英道,“郗夫人自矜身份,有些话不愿说,有些事不愿做。可我却不愿看着他们好过。这句话他若信了,定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这辈子都不会与公主好过。”

阿贞一时愣住,竟无言以对。

到了宫门外,秦敬果然依言守着,见娀英回来松了口气,忙把娀英带回宫中。娀英瞧着一路上侍从黄门都对秦敬十分客气,人人见了他退在路旁闪避,不由得问道:“你在长公主身边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人人见了你都要行礼?”秦敬笑道:“并不是我有多体面,是长公主殿下体面,我们也才沾了点光。”娀英倒是不疑有他,她心念一动,忽然又问道:“你在宫中这样熟悉,可知道华林苑怎么去?”秦敬一怔:“华林苑那样偏僻,去那里做什么?”娀英含混道:“我有个朋友住在那里,我想去看看他,你若是不知便算了。”娀英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她有吩咐怎敢不应?秦敬忙道:“这事倒也不难,只是道路曲折些,我去寻幅地图,晚上给姑娘送来。”

到了夜里,秦敬果然依言送来了一幅去往华林苑的地图。娀英感激不尽,笑道:“倒是辛苦你跑这一趟。”秦敬却打趣道:“咱家不辛苦,平日里最辛苦的另有其人。他为了姑娘的这颗心,我倒是瞧得清清楚楚。”娀英面上一红,却不好斥责他,只道:“休要胡言乱语,小心我拿鞭子抽你。”秦敬佯装害怕地抱了头:“姑娘,日后你嫁了过来,小的可怕你这样厉害的嫂嫂。”

“呸呸呸!”娀英斥道,“黄门娶什么亲。”

秦敬油嘴滑舌:“要是他不是黄门呢?”

娀英一愣,想起昌明平日里的身形举止,倒真没有几分黄门的样子。可她随即反应过来,恼怒地要打秦敬:“又拿我开玩笑,看我不打你。”秦敬嘻嘻一笑,赶忙逃也似的跑了。等秦敬走远,娀英便展开地图,却见这图画得甚是清楚,道路分明,她心中暗暗赞许一声,可她看了看天边沉沉的夜色,想到半月后的事,心里又没了底。

黄梅时节,京中连绵下了半月阴雨,这日终于放了晴。眼见着天边露出一丝久违的湛蓝,便连禁中草木也显得鲜活几分。桓妃一连忍了几日,日日只盼着放晴好去伴驾御狩。终于等到了晴日,她哪还忍耐得住,刚过晌午,便派人去请皇帝来。

皇帝一身便装而来,刚进殿门,却见桓妃换了一身戎装,头戴银盔,身着齐膝朱衣,腰身紧窄,束一条银丝郭络带,绛色横褶小口裤束在透空软锦的靴口。皇帝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爱妃怎么如此打扮?”桓妃秋眸横波,笑道:“臣妾的小叔近日寻来一匹好马,想请陛下一观。”皇帝果然很感兴趣:“哦,那定是要看一看的。”

桓妃却俏皮一笑:“此马在华林苑中,还望陛下移驾一观。”秦敬是瞒着皇帝给娀英送的地图,听到这话,便想阻拦,刚开口道:“陛下,华林苑年久失修,又无禁军驻守,恐怕……”桓妃却飞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臣妾与陛下说话,公公也要插言?”秦敬语声一滞,只得退下,心中只觉凑巧,怎娀英刚问过华林苑,桓妃便要去了,但他一时也想不透缘由,倒是皇帝摆手笑道:“去一趟也无妨。”

一路轻从简行,到了华林苑中。皇帝本以为此处应是一片荒废,却不想苑中草木森森,倒是青郁如荫,苑中宫殿多半年久失修,只有一处方亭倒是完好,朱画雕砌,能见当年景象。桓妃早让人将方亭打扫一新,两人在亭中对坐,纵目疏阔,倒别有一番畅怀心意,皇帝忍不住赞了一声:“这倒是个好去处。”

“可比宫里好得多吧?”桓妃抿嘴一笑,“陛下稍等片刻,还有更好的。”说罢,她轻舒皓腕,玉掌轻击,便有一位御马的从人将马儿牵来。

这匹马通身都是枣红色,只有四蹄倒是白的,瞧上去年齿都不大,眼珠乌亮,煞是漂亮爱人。皇帝是识马之人,当下笑道:“果然是宝驹。”他伸手摸了摸马的鬃毛,“爱妃可识得这是什么马?”

桓妃明明知道,却故作不懂:“臣妾只知是大宛宝驹,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名头?”

“倒是大宛马,”皇帝哂道,“但是这里面的名头可就多了。单说这匹马儿,有个名儿叫作胭脂兽。”桓妃拊掌笑道:“可不是嘛,它通身枣红,真如擦了胭脂一样。”皇帝笑着摇头:“若只是胭脂色,还不算难得,你瞧它四蹄,却是雪白之色,这就更难得了。这是上好的大宛汗血马与汉地的照夜玉狮子杂混而生,它还有个名字叫赤兔照夜。”桓妃点头娇笑道:“想不到小小的一匹马儿,还有这样大的学问,想不到陛下这样渊博,连马经说来也头头是道,臣妾不懂露怯,倒叫陛下笑话啦。”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心中大悦,笑道:“爱妃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女儿家,不懂这些也是自然。”他微一顿,又说道,“不过要说起行家,朕却不敢当,这天下之大,自有真正懂马识马之人,朕自是远远及不上的……”

桓妃笑着打断道:“陛下何必过谦,天下还能有英明神武过陛下去的?臣妾却是不信的。”皇帝知她有意奉承,也不说破,只笑着摇摇头。那御马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皇帝爱马,故意凑趣道:“听说陛下骑术高超,可要一试宝驹?”桓妃一偏头,瞧见那御马之人深鼻凹目,颇有几分异相,桓妃瞧清他的相貌,不由得有些称奇,问道:“你是南郡公府上来的人?”

那御马人汉话十分熟稔:“回娘娘的话,小的是在长安时便为南郡公养马的长随,后又跟随南郡公回来。”桓妃又瞧了几眼他的相貌,却不由得有些不喜,面上不由得带出几分,皱眉道:“小叔也真是的,怎不派个稳妥些的人来。”

反倒是皇帝不以为意:“胡人也是人,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与我们有何分别。爱妃何必在意这些小事。”桓妃不作声,转头去看那马。那御马的人也颇识趣,知是桓妃不喜自己,赶忙退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那御马人的话却正说到皇帝心上,天下爱马之人,看到这等神驹谁不想一试,皇帝最爱驯马,便拿了马缰,正要上马,谁知桓妃存心卖弄,拦住他道:“陛下,您要不要看看臣妾的本事?”皇帝奇道:“爱妃还有什么新花样?”他一打量她的穿着,忽地明白过来,笑着摇头道:“爱妃,朕劝你莫要尝试,这马儿虽然瞧着温顺,但它的父母可是性子最烈的汗血马,若不是常在马上,是驯不住它的。”桓妃笑道:“陛下,若臣妾能驯服呢?”

皇帝只是摇头:“莫要乱试,这可不是女孩儿的小玩意,危险得很。”

桓妃兴起,神采飞扬地笑道:“陛下,臣妾倒想和您打个赌,若臣妾能驯此马,臣妾要讨一件赏赐。”皇帝仍是摇头不从:“爱妃要什么开口便是,不必以身犯险。”桓妃噘起嘴来:“那有什么意思,臣妾想自己挣来。”皇帝见她这样有把握,倒不便多劝,便松了缰绳,将马鞭递给了她笑道:“也好,依你就是。”秦敬却心中一跳,忽地想起前几日的事来,便想开口阻拦,谁知桓妃忽地一拍掌,叫道:“拿酒来。”

她贴身的侍婢倚梅早随侍在侧,见状赶忙托了一个漆金小盘出来,里面放着一把金壶,两只犀角盏,一只包金,一只错银,交相熠熠。两只盏中斟满酒,色如琥珀,一望便知是宫中佳酿。皇帝笑道:“爱妃还有什么主意?”

桓妃妩媚一笑,道:“陛下,臣妾还想敬您一杯。”秦敬在旁早觉不妥,忙道:“陛下从不饮酒。”桓妃却不理他,她一舒玉腕,竟然直直地举起那错银的酒盏,亮在皇帝面前:“臣妾入宫三年,从未与陛下对饮过一次,便请陛下饮这一杯,也权当是替自己壮胆了。”说完这话,她语声萧索,凤目隐隐泛红,大有慨然的意味。

皇帝微微一顿,点头道:“朕答应你。”秦敬还想再劝,皇帝只摆手:“无事的。”桓妃喜出望外,忙道:“陛下,且慢,这杯酒等臣妾驯服了此马后,请陛下为妾庆功。”皇帝点点头,笑道:“朕虽不好此物,但酒香如此馥郁,闻起来确实是美酒。”

桓妃抿嘴一笑,心中欢喜无限,横波一笑道:“陛下便在此瞧瞧,臣妾是怎样驯马的。”她拉住缰绳,依照前几日的法子,足踏金镫,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洒脱,连皇帝也不由得叫了声“好”。桓妃轻轻摧动缰绳,刚想让那马儿行跑起来。忽地这马儿不知为何,突然偏过头去,竟是低头去凑那酒壶。倚梅手捧漆盘,站在人前,竟一个躲闪不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马儿猛地拱开倚梅,那包金犀角盏中的酒顿时洒了,马儿却专心致志地舔起了美酒来。

皇帝兀自笑道:“这畜生倒是知道酒好。”可马上的桓妃却突然煞白了脸色,只见那马喝了酒后,不知为何,竟然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声,猛地向前冲去。那御马的从人在旁远远瞧见,忽地变了脸色,叫道:“不好,此马不能饮酒。”

还未等他话音落地,周围的人都惊住了,等众人反应过来时,那马儿已冲出十余丈外,马上的桓妃哪里还拉得住缰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不断地高叫道:“救我!救我!”

皇帝急道:“快救她!”可周围哪有可用之人?秦敬生怕那马发狂冲过来,不敢离皇帝一步,偏生桓妃那边更是险象迭生,她的马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往山石嶙峋的山坡上冲去,倚梅早吓得失了神,叫声中带了哭腔:“娘娘,娘娘……”秦敬又气又急,跺脚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叫人来啊。”倚梅如梦初醒,再看一旁的御马人更是追赶上去,可是人哪里跑得过马快,不过须臾之间,那马已经遥遥得看不清影了。

倚梅急得要发疯了,这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人来!

桓妃伏在马鞍上,全然没了主意,她自幼娇生惯养,虽然也算是见过世面,却哪曾真遇到过什么惊险?眼见着马越奔越快,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控不住马了,她能做的只是牢牢地抱住马脖子,可连脚也从马镫里滑脱出来,再看着这马竟像是发了狂一样往山上冲,她的心都要跳出腔子来,心中忽地暗道:“难道今日我竟要命丧于此?”

忽听山边有人喊道:“前面危险,快跳下来!”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可桓妃已顾不得多想,她两眼一闭,手猛地松开,就是那一刹那,她一下子从马上滚落下来。她赶忙闭上了眼,却觉得尖利的山石和锋锐的树枝滑过皮肤,生生地刺痛,桓妃忍痛呼了一声,耳听得身旁人声嘈杂起来,似是有人赶了过来,桓妃再也坚持不住,终于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等桓妃醒来时,已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兰膏明烛,华灯煌煌,她一时竟有些眼晕。乳母吴氏早守在她榻边,见她醒来,已是泪下:“谢天谢地,总算是醒过来了。”

“乳娘。”桓妃轻唤了一声,忽然转头看向四周,问道,“陛下呢?”

吴氏面上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并没有逃过桓妃的眼睛,她一把握住吴氏的手,便要挣扎着坐起来,满脸都是不甘:“我是替陛下试马才身临险境,陛下怎会不来陪我?”吴氏欲言又止,桓妃转眸瞧见倚梅在侧,面上生疑,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马喝了酒便发了狂。”吴氏叹息道,“若不是娘娘执意试马,这次的事只怕连桓家也脱不了干系。”

桓妃一怔,随即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得重重地拍了床榻,咬牙道:“桓福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皇上。”

“这哪里是桓福能做主的,”吴氏道,“只怕……”她没有说下去,但桓妃何等聪颖,顿时明白了背后主使另有其人。她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亦是变了脸色,又咬牙道:“我坠马前,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是何人?”

“娘娘,您还记得咱们家那个小胡姬吗……”倚梅抖声道。

“是她?陛下瞧见她没?”桓妃脱口问道,不自觉地,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其实下意识的,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还不愿面对。

“瞧见了。”倚梅道,“陛下说那小胡姬救您有功,把她带回承明殿了。”

桓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吴氏也疑道:“区区一个胡姬,如何能去承明殿?”

好似被一记闷棍敲中,桓妃脑中一空,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她这才感到身上的剧痛,好像所有的骨头都断裂开了一样,她痛呼了一声。吴氏急道:“娘娘,您身上有伤,太医让您好好休养。”桓妃怒道:“快叫人去,先杀了那匹该死的疯马!”

倚梅却颤声道:“那马和御马的人本都已被拿住了,可离奇的是御马的人当场便死了。陛下说要杖杀那马,可那小胡姬从旁劝了陛下,说只是畜生而已,何罪之有。陛下便赦免了那马儿无罪。”

桓妃气极,一把摔碎了枕边青玉缠枝的如意:“在陛下眼中,本宫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吧!”

“娘娘噤声!”吴氏急道,“这种话万万乱说不得。那马是咱们家所献,陛下不肯大开杀戒,也是给咱家留些颜面。”她叹了口气,又道,“自从家里带话来,让您带陛下去华林苑试马,老奴就觉得心里慌得很。现在想想只怕都是早已算计好的,只是幸好娘娘您别出心裁要先去一试,也因为您出了事,反倒洗清了咱们家里的嫌疑。陛下也不会疑到是桓家做的手脚,这会子人也死了,若查起来,倒是没有对证了。”

桓妃气得浑身发抖,面色白得吓人,她猛地将头蒙在锦被中,却不作声了。吴氏急了,苦声劝道:“娘娘,您别急。这次阴错阳差,倒被那小胡姬捡了便宜。可您这样年轻,又生得貌美伶俐,何愁不蒙盛宠。那小胡姬是个什么身份,她拿什么和您争?您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何必气坏了身子?”

“乳娘,乳娘,是我不中用……”隔了好久,被中的桓妃才出了声,却带了一丝呜咽,喃喃道,“我不怕皇后,不怕云嫔,我也不怕小叔。可我争不过她的。陛下心里有她,我……我争不过她……”

吴氏看着桓妃长大,知她自小就极有主意,表面柔顺,内心却十分刚强,从不轻易掉泪。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失态,吴氏心如刀绞,忍泪劝道:“娘娘,您放一万个心。总能有法子的。”

转眼之间,宝光寺正殿前不算阔大的白玉台上,跪侍着不下数百仆役。

婉儿推开窗子的瞬时,便惊呆了,连声道:“姐……姐……姐姐,怎有这么多人?”娀英向外瞥了一眼,瞧见那跪得乌压压的人影,顿时大觉头疼:“快合上了。”婉儿依言关了窗,一双乌溜溜的眼里全都是迷茫:“好姐姐,你今日遇到了什么事,为何黄门大人把我们领到这里来了?外面还有这么多人,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娀英却无言可对,她该怎么跟婉儿解释?她按照送信人的指引,去华林苑中埋伏等待,可那日却意外遇到了桓妃的马儿失控,情急之下她出声相救,桓妃倒是没事了,可她一回头,却瞧见有人伫立在她身后,一身明黄映入眼中,身旁除了几个内侍,再无旁人。

她心中一喜,这一步步,和那胡人说的一样,此时她只用拔下发上金钗,以她身手,决计不会失计。可当她看清皇帝的面容时,她忽地呆住了,怎会是他?他竟然就是皇帝?

她费了许多心思,就是为了按照安排布置,设法接近皇帝,伺机下手。她早下了决心,置生死于度外,只要晋主一死,长安的危难就此解脱。这也是苻宏的心愿,为了他的愿望,便是自己以命换之,又有何妨。

平心而论,她并不怕死。多少次濒临死境,早无甚恐惧之心。

可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头上的金钗微微颤动,她情知下一秒就该拔出金钗,狠狠地刺向眼前人的咽喉。可她瞧清了眼前的人,她迟疑的那一瞬,便失去了最好的下手时机。

紧接着许多人赶来了,后来连皇后也赶来了。小小的方亭里挤满了人,人人面色焦黄,此起彼伏都是请罪叩头的声音。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分明听到,连皇后也跪下来,对那人三跪九叩,口口声声唤的都是陛下。

那一瞬时,娀英是有点蒙了。她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皇后相貌不算出众,面容一板更显得严厉,她有些警惕地用眼风扫过娀英:“这是何人?怎这样无礼?”不由得一旁的侍从说话,皇帝早看清她,先开了口:“不妨事,是她救了桓妃。”

说话间,秦敬赶了回来,瞧见这架势吓得不轻,赶忙对着娀英直比画:“还不叩头谢恩?”娀英如梦初醒,赶忙跪了下来,头深深地埋地,口里含糊地说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没听清。她俯身谢恩时,双手放在面前,一点殷红落入皇帝眼中,却原来适才情急之下,娀英徒手去拉住马缰,宝驹的冲力何等之大,马缰生生勒破了她的虎口。皇帝顿时焦急起来,连声道:“你怎么受了伤?要不要紧,快来人,快传太医来。”说着,他伸手便去拉娀英的手,急于看清她手上的伤势。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她几乎不用想也可知道若自己拔出发上金钗,定能十分准确地插入他的咽喉。可她却拔不出来那根金钗,眼睁睁地瞧着他张大了口,急切地说些什么,这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相比之下,桓妃还躺在地上,而皇帝适才的慰问却太过敷衍了事。

几个太医本围着桓妃,听到皇帝发话,顿时都围了过来。皇后瞧在眼里,却只笑道:“这附近也没有旁的宫室了,只有宝光寺相距不远,寺中有几间暖阁,略收拾收拾也能住人,不如请太医过去,细心为她诊治才是要紧。”皇帝连连点头:“此言有理。”皇后又道:“陛下快陪着去瞧瞧,桓妃这里,有臣妾照料就是了。”

皇帝果然依言而去,皇后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痛快,她低声问了陈长御,果然这胡女便是嫂嫂送进宫的那位教习娘子。皇后道:“我们设法安排,费了多少心力,也未能如愿。却不想这小胡姬今日竟有这样的运气。”陈长御道:“娘娘,既是您拔擢入宫的人,是否为她讨个封赏,也好施恩。”

“急什么。”皇后轻哼一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妒意,口中却道,“小小一个胡姬,能侍奉陛下便是她的万幸,难道还真将她封了妃嫔。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陈长御只好缄默,知她是心窄,也不好再劝,便道:“那桓妃娘娘现在怎么办?”皇后大是幸灾乐祸:“还能怎么办,就送回她的蓬莱殿去。”

桓妃受伤不轻,皇后命太医细心诊治,两人虽然不睦,但面上之事,皇后半点不敢疏忽。皇后忙到夜里,好不容易才算妥帖,却听人报,西宫李太妃听闻桓妃受伤,命了为自己诊治的太医亲来探望。皇后心内难免不快,心道太妃也忒小气了些,自己终归是后宫之主,难道还会用庸医谋害了桓妃不成?太妃此举未免有些小人之心。

娀英闭上了眼,白日里的情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浑浑噩噩地被众人送到了宝光寺中。这是一处皇家寺院,代天子修行之所,寺中方丈亲自迎了出来,将寺中最阔大的厢房腾让出来。紧接着,许多人走马灯一样来恭贺她,迎奉她,她一概听而不闻。她脑海中乱哄哄的只有一句话反复疑问:昌明就是皇帝?她该怎么办,是杀了他,替苻宏解难,还是饶了他?

皇帝瞧她精神不振,以为她受了惊吓,便屏退了众人,只剩二人在殿中独对,皇帝略带歉意地笑道:“娀英,是我不好,一直未告诉你我真实的身份。你不要见怪。日后你我相对,依旧如从前一样,你叫我昌明便是,我在你面前,也从未当自己是什么天子。”娀英默然垂着头,却不作声。皇帝柔声道:“你受了惊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再来看看?”

“我有件事问你。”娀英忽地回过头,睁大眼瞧着皇帝。

“何事?”皇帝神情温和,与往日一般无异。

娀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手已经摸到了怀中的金钗,她刚要开口,忽听外面秦敬来报:“启禀陛下,有紧急的军情来报。”皇帝不容多想,赶忙便往外走,一边说道:“你歇着,我叫你相熟的宫女来陪你,是叫什么的?”娀英还未说话,只听秦敬迎奉道:“是叫婉儿。臣早已派人将她接来了,就在外面候着。”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朕明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