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寸阴永昼

第三十二章 寸阴永昼

桓妃仔细推敲了通篇的布置,觉得万无一失,便去永安宫见李太妃。却不想去的时候,殿内是有人的,桓妃在门口站了站,却听里面隐隐有女子哭泣的声音,不由得问道:“是谁在里面?”永安宫的黄门内侍都得过她的好处,听她询问哪有不巴结的:“是淮南侯府上的小夫人在里面。”桓妃一听便明了,淮南侯府曹家从前娶过公主,公主和驸马早已故去,所留子女也不是公主所出,本是不能袭爵的,但驸马庶出的长孙却娶了李太妃嫡亲的侄女儿李氏,许是卖了这个面子,这淮南侯的爵位也保了下来,如今府里当家的虽不是这位小夫人,但她向来趾高气扬,是从不把丈夫和公婆放在眼里的,只等着公婆闭了眼,自是要做淮南侯夫人的。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她来宫里哭闹什么?

自有宫人掀开了衬纱夹帘,桓妃一脚迈进殿门,里面的黄门已高声通传。等她进去时,李太妃果然歪在东暖阁的紫檀木雕的竹宝椅上,椅上铺着黄缎绣花卉迎手靠背的坐褥,椅背后搁置一对鸾翎宫扇,旁边搁置填漆痰盆。地下设一对楠木包镶的香凳,铺着红白两色花毡,却有个满头珠翠的年轻妇人挨着边坐着,低着头却拿绣帕捂着眼睛。李太妃早不耐烦,便道:“罢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也让你表姐笑话。”那妇人一抬头,头上金钗上偌大的累丝金凤直晃,果然正是李太妃的侄女李氏。

李氏相貌随了李太妃,本就寻常得很,眼应大却偏小,嘴应小而反巨。但平日却爱穿金戴银,向来将满头满身都戴着珠翠,京中妇人谁不笑她,只她自己不知罢了。此时见李氏那一双眼儿早哭得跟杏仁一样,面上的妆粉也花了,更显狼狈,却兀自抽泣道:“臣妾见过表姐。”桓妃心下冷笑,暗道卖猪屠户的女儿,谁是你表姐,但面上却半点不带,拉着李氏的手絮絮道:“妹妹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快坐下,谁给了妹妹气受?自有太妃娘娘和表姐给你做主。”

有了这话,李氏哪忍得住,抽泣道:“还能有谁,还不是我那个死冤家,他好死不死被外头的青楼粉头迷了眼,却怨上了我。如今那粉头被放出来了,他还一门心思要弄到家里去,我拦着不让,他却说我狠毒,还要休妻,我……我实在是气不过……”她说得颠三倒四,桓妃听了如坠五云中,李太妃早已皱起了眉头:“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还是太妃身旁的宫人解释了几句,桓妃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曹小公子不知何时迷上了青楼里的一个歌姬,李氏气愤不过,使人去划了那歌姬的脸,又让人将她抓了起来。却想不到这歌姬放了出来,曹小公子心心念念跑去见她,并不嫌弃她坏了相貌,反倒定要娶她为妾。李氏哪里肯答应,曹小公子却恼恨她下手狠毒,竟扬言要休妻,夫妻俩一来二去却是说拧了,如今闹得快成了仇人。

李氏向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几时受过这样的气,赶紧进宫来找李太妃,却是让她姑姑替她出口恶气。李太妃觑着桓妃道:“乔儿怎么看?”桓妃本不想插手这趟浑水,听到李太妃问起,只得答道:“此事还要看表妹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李氏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要杀了那贱人。”

“人若杀了,不怕表妹夫怪你?”桓妃问道。李氏一怔,又哭了起来:“那个天杀的没良心的,他敢?若没有我姑姑,他老子也想承袭爵位?”她口里叫嚷得凶,可心里也是没底的,她深深知道,自己那个被狐狸精迷了心窍的丈夫不仅是敢,而且已经放话要休她了。

“别胡闹,听你表姐说话。”李太妃不耐地打断了她的哭闹。桓妃缓缓道:“依着眼下的情形,若是真杀了那歌姬,只怕表妹和表妹夫之间再无回转的余地,到时候也只能请娘娘做主和离,不至于休妻那样难看。若表妹还不解气,也可去了他家的爵位,削为庶人。”

“这不行!我不和他和离。他凭什么要休我!”李氏气得白了脸。

桓妃摇摇头,却看向了李太妃:“依儿臣看,此事的症结还是出在表妹夫身上。表妹夫糊涂了心,必是听不进旁人的劝阻,就算强用谕旨压着他,表妹夫日后必定怨恨表妹。两口子还年轻,今后日子长着呢,若存着这个芥蒂,日后两人也过不安生。”李氏哪里甘心,梗着脖子对着桓妃道:“难道还能把那个乌七八糟的女人弄回家里去?”

李太妃虽然偏袒,但内心倒是明白的,她瞬时间已是明白了事情的轻重,便皱眉斥责李氏道:“你胡闹什么,左右一个歌姬而已,还能翻得过天去?你就闹成这个样子,还惊动了内府,真真是上不得台面,再要胡闹,哀家就依了你的意,把他家贬为庶人。”李氏哭着抱住她的双足:“姑姑,不要。”到底是自家骨肉,李太妃毕竟心软,见她哭得如花脸猫一般,便指着桓妃道:“凡事多学学你表姐,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李氏面上压下了,心里却不服气,只是碍着李太妃的面子,不敢声张。李太妃又看向桓妃,摇头道:“这些日子养得可好,看你面色不太好,赏赐的燕窝和人参用了没?”

桓妃笑道:“娘娘疼儿臣,赏赐了许多的好东西,儿臣哪里用得了。”李太妃本是个小气的人,赏赐也并没有多少,可桓妃这样说,倒显得她十分大方一般,李太妃心情极畅,笑道:“傻孩子,养好身子才是要紧的事,那点东西值什么。”李氏在旁凑趣道:“侄女听说,这次相救表姐的是个小胡姬,原本是皇后娘娘选进宫里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乌七八糟的出身,还是表姐保奏,这才晋了容华,如今风光得很呢。”李太妃本是带着笑的,听到这话却忽地冷了脸色:“果真如此?”桓妃是知道李太妃与皇后的芥蒂的,不由得暗恨李氏多话,只得应道:“正是。”

果然,李太妃冷哼一声:“你倒是贤惠得紧。”

这简直是打了桓妃一耳光,桓妃哪还坐得住,慌忙跪下道:“启禀母后,此事另有缘故。”说着,她亲自起身屏退了众人,李氏嚷道:“我也要出去?”桓妃点头道:“还请表妹先去殿外等候。”李氏见李太妃不作声,只得气鼓鼓地出去了。

等殿内都无人了,桓妃这才压低了声音,在太妃耳边絮絮说起了经过。果然,李太妃听完她的话,心神一动:“果然是她?”桓妃点点头:“千真万确,臣妾决计不会看错。” 李太妃却盯着她:“你真是坠马那日才认出是她?”桓妃只得赌咒发誓:“千真万确,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李太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处理得极合适。”桓妃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口中却道:“儿臣日夜不寐,便为着这件事,故而赶忙来向太妃娘娘讨个主意。”听她说得谦卑,李太妃心中舒坦,反而道:“此事不忙,先瞧瞧她是个怎样的人物。”桓妃笑道:“说起来我们都是您的儿媳妇,若是在民间,那都是要先来给婆母叩头奉杯茶的。”

这却戳到李太妃心里去了,她不由得想起当日在皇后宫中的事来,冷笑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可有些人却自以为是,眼里哪有别人?”桓妃火上浇油:“娘娘是陛下的亲娘,这宫里有谁的尊贵,能越过了您去?”李太妃本就心窄,面上更阴了几分:“我倒是要看看,她这中宫的位置,还能坐多久。”桓妃会意一笑:“太妃娘娘放心看着吧,天道有轮回,不知礼数的人如何能母仪天下?”李太妃心念一动,不由得回眸看向了她:“好孩子,只有你最懂事,又识得大体,若是中宫空缺,在哀家这里,是不做他想的。”虽然说得隐晦,但许诺之意,可见一斑。

桓妃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内心欣喜若狂:“妾万死难报太妃娘娘大恩。”

等从永安宫里出来,桓妃怕李氏心有芥蒂,便笑着说道:“表妹,我听闻京中勾栏多是一些朝中勋贵纵着家人做的买卖,只是台面上不出面罢了,你不如使人去查查,看是谁家的产业,寻到了背后的主子,也好说话,岂不方便?”谁知李氏却道:“娘娘说的我如何没查过,只是这丰和楼却是西域一个富商的产业,哪里又寻得来?”桓妃微微讶异:“哦?西域富商?”李氏柳眉倒竖,愤愤道:“寻来寻去,也只有从前王家的下堂妻仿佛与那富商有些瓜葛,但郗道茂与王家一拍两散了,妾总不能去找长公主理论。”桓妃又是惊诧又是失笑:“郗道茂是深闺里养出的大家闺秀,怎会沾惹这样的事?”李氏刻薄道:“我却听人说郗道茂如今已改嫁了这西域富商,传说是到北边去了。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也难怪要被休了。”

郗道茂的事桓妃有所耳闻,却不知她如今已改嫁了富商,桓妃惊讶道:“还有这样的事,长公主几次进宫,怎不听她说?”

“这是长公主家里的一桩丑事,谁会去提?”李氏一撇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起来德言工容样样俱全,谁瞧得出竟是这样的货色。”这却是连郗道茂也恨上了。

桓妃不与她一般见识,但她私下里留了心,便让乳母吴氏寻人去查查这丰和楼的来历,吴氏笑道:“娘娘要想查什么,让小郡公去岂不方便?”桓妃摇了摇头:“能让郗道茂改嫁的商人,总不会是个寻常人。你让奶兄去查查看,小叔总与我隔着些,前次的事我已吃了亏,倒不如奶兄弟更贴近。”吴氏存心要提拔自己的儿子,立马拍手笑道:“不是老身倚卖,都是吃老身的奶长大的,也只有娘娘和那个没眼力见儿的浑小子了。”

按照宫中规制,新晋的嫔妃须得先去皇后宫中领受训诫。凤藻宫中日夜焚着极重的百花香,甫一入殿,娀英便觉得鼻尖发痒,险些打了喷嚏,众侍女都窃笑不已。娀英强忍住了,只觉鼻尖酸痒难当,她本就有这毛病,最是闻不得浓香,但也知道面见皇后不是玩笑的事,便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外面晒得发白的石板地,勉强分散心神,不去想那香气。

“罢了,不用这样拘礼。”皇后的声音闷闷的,不复那日宝光寺的尖利。娀英心中微冷,也不多话,依然依着礼数向皇后行完了大礼。宫人便打起了帘子,等一层层的珠帘次第揭开,娀英留神瞧去,只见皇后倚在里间的一张玉榻上,一旁坐了几个年轻的妇人,人人都身着锦绣簇拥的凤衣,满头金钗珠翠,说不出的华丽装扮。

皇后存心要摆足架子,过了少顷,方才说道:“这就是新晋的陈容华?”

娀英只得又跪下叩头,只听皇后道:“抬起头来。”她略一滞,方才抬起臻首,顿时便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着自己,她心知那是皇后在审视自己,娀英只略抬了些下巴,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金砖。隔了片刻,只听皇后说道:“嗯,那日晚了,看得不清。今日瞧清了,果然是个美人。”语声却有些悻悻然。

“何止是美人,”桓妃笑道,“我们这位容华能歌善舞,听说她编排的歌舞京中轰动一时,过几日就是太后娘娘千秋寿诞,依着臣妾的主意,不妨让容华指点一二,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嗯,宫中乐舞,可不同坊间那样,须得庄重些,太后娘娘才欢喜。”

桓妃与皇后一唱一和,倒是鲜有这样投契的时候,却是时时刻刻都提醒着娀英不忘自己歌姬的出身。娀英心中明镜一样,只是面上却不敢带出,仍是恭敬地谢过恩,早有宫人将云锦绣墩搬了过来,娀英拣了个边刚一坐下,便觉又有一道目光向自己扫来,她回望过去,却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自己左首,那女子衣衫素淡,眉目清秀,年纪仿佛比自己还小些,颇是和善地朝自己点点头,目中大有友好之意,娀英忙报以一笑,再看那女子转过头去,又望着脚尖呆呆出起神来。

“云嫔,云嫔!”皇后喊了两声,见云嫔毫无反应,不由得声音又提高了八度,“云嫔!”

这时娀英身旁那个发呆的女子才回过神来,怯怯地说道:“啊,娘娘,臣妾在此。”

皇后没好气地望了她一眼,知道她向来心不在焉,却也不好当面责怪她,只道:“太后娘娘近来身子如何?”云嫔好似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半晌才回过神来,忙答道:“回娘娘的话,太后娘娘近来好多了,用过桓小公爷开的药,也不喊着头晕了。”

“那就好,”皇后点头道,“你在太后身边侍候,定要尽心才是。”云嫔怯怯道:“臣妾省得。”娀英冷眼旁观,只觉后宫之中虽然妃嫔不多,但皇后骄躁,桓妃势大,云嫔怯懦,却是心中各有主意,并无好相与的,她心中抱定了主意,存心要与这些人疏远些,免得被人发现了端倪。

等从凤藻宫出来,桓妃刚上了凤辇,一转过回廊,便瞧见娀英主仆走在前面。桓妃便笑着叫住了娀英:“瞧妹妹这身打扮,果然与平时不同,真真是画里走出的人一般。”不想桓妃竟这样笑脸相迎,娀英站在路边,只等着她先过去。谁知桓妃不仅不走,反倒招呼娀英道:“你也上来,我送你一程。”宫中除了皇后,只有桓妃可乘辇轿,娀英岂敢上去,忙道:“奴婢不敢。”桓妃笑了笑,也不以为意,反倒摆摆手,从人会意地落了辇轿,桓妃扶着人下来,却是亲昵地挽住娀英的胳膊,笑道:“也罢,躺了这么些时日,浑身都酸得很,偏劳妹妹陪我走一走。”娀英不好推辞,便道:“如此便僭越了。”桓妃极是亲热,笑道:“你我亲姐妹一般,怎还这样见外。”

一路上尽是红墙琉璃,也说不上有什么景致,可桓妃却瞧得津津有味,不住指点风物。她自幼娇养,见识极广,又能诗擅书,听她品谈倒也有趣,可娀英却只是默默地听,也不插话。桓妃说了一会儿,许是累了,忽然又道:“听说陛下特意为妹妹重修了晖华殿,美轮美奂,还未去看过,也不知妹妹可否欢迎?”

娀英岂能说不,只得道:“娘娘若往,蓬荜生辉。”两人走到晖华殿中,果然一进正门,桓妃便被那腾腾冒着白气的汤池惊了,看了半晌方笑道:“这样好的池子,岂不是日日都可沐浴,妹妹真是有福的人。”娀英忙道:“娘娘要是想用,日日都可来。”说着,便让人准备沐浴的用具,桓妃目中的羡慕一闪而过,却摇头道:“罢了,今日我宫内还有事,改日再来。”娀英也不多劝,等送完桓妃折转回来,却见婉儿好奇地探着头问道:“原来这就是桓妃娘娘,多金贵的人,想不到竟然这样和气。”娀英正思忖桓妃今日来的用意,却听婉儿又道:“桓妃娘娘来得这样匆忙,连茶也不用一盏,奴婢还准备了许多糕饼点心呢。”娀英笑了起来:“若是下次再来,你早些奉上便是。”

婉儿目光一闪,高兴道:“桓妃娘娘还会常来吗?”娀英还没说话,只听婉儿自言自语道:“宫里的人都避着咱们走,只有桓妃娘娘对咱们友善。”娀英只笑了笑,心中却打定主意要与她们疏远,便也不和婉儿多分辩。

又隔了半个余月,均荦再入宫中,一见娀英便笑道:“恭喜容华娘娘了。”娀英慌忙道:“姐姐莫要取笑我。”均荦见她神情有些淡淡的,不由得有些惊疑,但转头瞧见她晖华殿的气派,又笑了起来:“这样好的宫殿,也不输从前贵妃宫中了。”听她提起慕容贵妃,娀英面色一黯,半天不说话,均荦觑着她的面色,忙转了话题,“还有一桩喜事,娘娘听了准会高兴。”

“什么喜事?”娀英问道。

“如今苟后重新禁了足,”均荦掩口笑了起来,“只有咱们三太子炙手可热,眼下大王颁了明诏,要立咱们三太子为储君了!”

娀英又惊又喜:“此言当真,这可真是老天保佑。”

均荦瞥了她一眼,且笑且道:“说起来这事还是因为娘娘的功劳。因为六太子和皇后的缘故,天王本对三太子猜疑很深。可三太子揪出了身边的内奸余进,我又邀了金宝公主入府,让金宝公主在幕后听了余进的自述。金宝公主去天王面前将晋人的诡计说了一遍,天王本就宠信她,对她的话哪会不信,与我们三太子的误会也消解了。”说到这里均荦顿了顿,瞥着她笑道,“还有件事要教娘娘知道,三太子如今已选了一位太子妃,娘娘猜猜是谁?”

“是谁?”娀英一怔。

“听说是慕容家的丽郡主,与金宝公主有表中之亲。”均荦且说且摇头笑道,“您说金宝公主小小年纪,这一肚的心机却是从哪儿来的?刚失去了慕容贵妃为倚靠,便用表姐为桥梁。日后咱们三太子做了天王,她又与皇后有亲,谁能尊贵过她去?”

娀英愣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金宝公主俏生生的模样来,又想起丽郡主的举止样貌。忽听均荦道:“记得奴婢还开过玩笑,说丽郡主与娘娘有五分相似,可真真是缘分。”

一时间,娀英脑海中竟一片空白。

均荦何等聪慧,早把她的神情摄入眼底,只是面上不动声色,捂着嘴笑道:“说起来还是娘娘好手段,竟得晋主这样宠爱。连三太子也未料到,娘娘在宫中能有这样的造化。”娀英喃喃道:“不……不……”均荦道:“不是什么?”娀英本想解释,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可她却将解释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解释的意义?

是要说明自己并未伺候晋主,再博得均荦一个同情的目光?有什么用呢。娀英苦笑了下,一时间脑海中都是他的样子,竟挥之不去,都在记忆中。

见她不说话,均荦倒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只要能让晋主言听计从,我们的大计便可成。”她一顿,又道,“娘娘虽然伺候晋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但三太子不会不知娘娘的功劳,日后大事所成,三太子定会加赏姑娘,日后姑娘的地位,不在丽郡主之下。”娀英嘴角微微一动,半晌才说道:“是吗?”

均荦却正色道:“怎么不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晋主豺狼之性,娘娘更须小心防备才是。”

娀英忍不住说道:“皇帝并不强迫于我,我旁观瞧着,觉得他为人耿直,倒是个性情中人。”均荦怫然不悦:“晋主何等阴险狡猾,娘娘切莫掉以轻心。如今三太子已为储君,正是要紧之时。”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还有桩事要告诉娘娘,那倭奴已经脱了贱籍,如今在三太子帐下效力。”娀英闻言一震,不由得向她望去,只见均荦道,“他如今改了姓名,叫作穆暐。”娀英点头道:“我晓得了。你们需要什么消息,我尽力去打探就是。”均荦看着她面色苍白,心中微觉不忍,但很快又说了长安如今的情形。

原来苻宏除了余进后,又亲自入宫面圣,在苻坚面前剖白心胸。苻坚本就看了余进的供词,也信了八分,又复了他的军权,如今又派他重回沔北一带对晋军用兵。娀英问道:“阿暐也去了?”“正是。”均荦点点头。

娀英且喜且忧:“能随三太子从军固然是好事,但是战场上刀剑无情,又多了几分危险。”均荦却道:“穆暐说富贵险中求,三太子很感佩他的志气,如今让他在前方调运粮草。”她一顿又道:“如今两军苦苦对峙已有半月,却不知晋方前方调兵遣将和押运粮草的情形,天气严寒,恐怕支持不住了。我想你若能打听到晋军的派遣情形,也许对三太子有用。”

娀英皱眉道:“皇帝岂会对我说这些事?”均荦却道:“军报是急务,前线三日便要一报到京中。晋主所居住的承明殿侧,有一间金华殿,专是存放文书的,娘娘若能设法进去,便能拿到前线的军情奏章。”娀英想了想,说道:“我且试试。”

经过前面几事,均荦对她的能力毫不怀疑,喜道:“若有娘娘出面,断无不成的。”娀英又问道:“你何必亲自入宫犯险,若是有事,让阿贵通传一声就是。”均荦略一迟疑,含混道:“阿贵到底年纪小,这样的大事还是我亲自来比较稳妥。”娀英也没往旁处想,亲自送了她出去。

临道别时,均荦忽道:“听说蓬莱殿的桓妃,与娘娘从前有旧交,娘娘何不去与她多亲近走动走动?”娀英摇摇头道:“我行的都是凶险之事,日后事发何必连累她,故而与她疏远。”

“娘娘真真是个厚道人,”均荦笑了起来,“且不说皇帝对娘娘这样看中,怎会有事?便是真有了事,桓家三世郡公,岂能连累到她?反而娘娘有了这个倚仗,立足更稳,在宫内行事也更加方便。”

“这也是他的意思?”娀英默了一瞬,忽然问道。

均荦一愣,笑道:“娘娘想到哪里去了,这只是均荦随口说说罢了。”她说话时头微微一偏,发上金钗轻晃,白玉湛然,煞是耀眼。娀英瞧在眼里,只是摇头:“我只做我的事便好,和他人无关,无须她庇护我,我亦不想给旁人招来是非。”均荦又劝了几句,见她听不进去,笑笑便算了。

前线军情虽急,但皇帝却还是隔日便来看望娀英。这日他来时,却见娀英正坐在窗前,认真地临一幅帖子,皇帝站在旁边略看了看,笑道:“写得不错,比小时候长进多了。”娀英忙弃了笔,站起身来。皇帝却拿起她桌上的字细看,不由得笑道:“写得这样专注,难道要学成个卫夫人?”

“哪有这样打趣人的。”娀英脸上一红,劈手夺过纸,藏在身后。皇帝笑了起来:“再给朕看看。”娀英摇头只是不给,口中却道:“你就会打趣我,不给你看。”她满口你呀我呀的,半分没有见皇帝的规矩,可皇帝却不以为意,反倒笑嘻嘻地只是和她厮磨。秦敬从旁看着,也觉好笑,故意道:“陛下的字连王先生也称好,娘娘可不要错过了名师。”

娀英将头一偏,娇俏地望向皇帝:“怎没瞧出?”

皇帝哈哈一笑,见桌上尚有笔墨,拾起笔来信手便在纸上写了起来。娀英凑过去一看,真真是笔走游龙,却正是写的自己适才临的魏武帝的《龟虽寿》。娀英轻轻咦了一声,将自己背后的字摊开,又瞧了瞧皇帝的字。秦敬也凑过来看,却笑道:“娘娘的字果然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只是陛下的字更苍劲些,娘娘的字却甚娟秀。”皇帝哈哈大笑:“她的字便是朕教的,岂能不像?后来又学过郗夫人,更进益了些。”

秦敬极会凑趣:“原来如此,倒是臣见识短浅。王先生和郗夫人是一对伉俪,陛下和娘娘又是天定的姻缘,可不凑巧?”娀英脸色顿红,只啐道:“呸,再乱说看我不抽你。”秦敬目的达到,便笑着告饶出去。

见她羞怯,皇帝心意极快,却凑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朕只觉得与你,处处都是天定的缘分。”见他靠近亲昵,娀英忙退开一步,说道:“你看这个‘雾’字,我总是写不好。你教教我好不?”

“学书须有法,你不曾听闻卫夫人的《笔阵图》吗?”难得她软语相求,皇帝心神一荡,笑着握了她的手拿定了笔,在纸上且书且诵,“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竖如万岁枯藤……”娀英留神看皇帝书写,果然运气极到,行笔平圆留重,收放自如。她留神揣测,又描摹了几遍,却弃了笔,嘟嘴道:“学来学去,总是画虎不成,也不知卫夫人的字真是如何的好法。”皇帝见她专注,故意讨好她道:“朕的金华殿里还有几幅钟、卫的真迹,你若要学,拿去看就是。”

“果真?”娀英眼睛亮了起来。

皇帝哈哈大笑:“朕岂会骗你。”

有了皇帝的谕令,娀英名正言顺地进了金华殿,谁知秦敬做事谨慎,亲自将她送了过去,更命人为她将钟繇、卫夫人的字画都取了出来,一一供她查看。娀英皱起眉头:“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看。”秦敬一怔:“娘娘,小臣在这里伺候着,您若要取什么,臣替您去拿。”娀英面色一板,摇头道:“今日这些就够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地看会儿,你在这儿我眼晕得很。”秦敬拗不过她,只得退到门外,说道:“臣便在门外值守。”娀英心知无法将他支开更远,何况门又敞开着,也不能在屋内随意翻拣。她心中暗暗着急,面上却不露,只信手翻着面前的字画,可一双眼却是乌溜溜地偷偷往四处望着。

金华殿便是皇帝的书房,一应奏折竹简,皆存放此处。这里足有数十排木架,里面的书没有万卷也有千卷。至于奏折疏承更是堆得小山一般,从中找一封奏折谈何容易,娀英眼都瞧得涩了,却半点没有瞧到端倪。她有些气馁,不由得将面前卫夫人的一册帖页合了起来,正想找个借口出去,一起身时,忽觉得足下踏着了什么硬物,她不由得低头瞧去,却见地上正丢着一册奏折,黄绫的绸面上粘着三根雉羽,正中一行小楷工工整整,却不正是自己要的沔北军报?娀英欣喜若狂,她偷偷瞧了眼外面,却见秦敬正和顺喜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赶忙偷偷用足尖将那折子钩了过来,极快的速度拾了起来,也没有旁处可以藏,只有藏在腰间,外面用绢带牢牢束紧。她又磨蹭了半个时辰,眼见着秦敬不在外面了,这才打了个呵欠,故意大声道:“好困,明日再来看,我先回去睡会儿。”说着便往外走,正当她一只脚迈出金华殿时,忽听外面门口值守的校尉道:“且慢。”

娀英抬起头来,却觉那校尉丰神朗目,身材高大,有几分眼熟。她正愣住,只见那校尉快步走了过来,冷声道:“按照宫规,进出金华殿者,一律需要搜身检验。”

如五雷轰顶,娀英心神俱震,正想该如何是好,忽听秦敬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大声道:“谢将军,这是容华娘娘,不可无礼。”娀英心头一松,只觉秦敬好似救星一般。果然秦敬向那校尉说过后,那校尉默默退开一步,再不执词。秦敬赔着笑脸送娀英回去,两人走开几步,娀英忽然回头,望着那校尉道:“将军姓谢?”那校尉忙躬身行礼:“末将谢朗,见过容华娘娘。”娀英忽道:“七年前查抄桓府的可是将军?”谢朗一怔,抬头瞧向娀英,却觉面前这女子明丽异常,他无论如何未将她与七年前的那个丑陋的小胡姬联想到一处,便道:“正是末将。”娀英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