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市无尘

第五章 花市无尘

又过了小半年,转眼腊月已至,便是皇帝的万寿。宫里早就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一扫这一年来的阴霾沉闷。一早李太妃便让人来传话,说是中午要在永安宫给皇帝做寿。司马曜心知李太妃又要催问给道子封王之事,便找了个理由推脱了,但心里仍记挂着这事,心道等亲政后定要办了,好叫她放心。

在朝堂上,皇帝接受了百官的祝寿。忽然传报长安也遣使者来贺,顿时满朝皆惊。自永嘉之乱后,元帝东迁至建康,长安落入贼手,先是匈奴刘渊、刘聪父子建立大汉,很快又被石勒、石虎叔侄所灭,石虎暴亡后,氐族大单于苻洪占据长安,自立为大秦,自称天王。

永和十年,桓温曾率军北伐,却因天寒缺粮无功而返。至此后二十余年,两国再未有交战。只是听闻苻洪已死,如今皇位传给了侄子苻坚,苻坚为人极是骁勇,虽不犯晋地,但他一举吞并了慕容氏的燕国、拓跋氏的仇池;又逼迫西凉张天锡称藩;讨伐吐谷浑、鲜卑等族,在短短十余年间竟然一统了黄河以北的广大疆土。

秦晋二十年未有往来,今日派使臣来,是何意图?司马曜心里拿不定主意,便瞧了瞧太傅谢安。谢安会意,便宣诏使臣上殿。使者一行共有二十余人,皆穿皮服裘帽,穿着与建康不同,再看诸使臣的面容却和汉人无异。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年纪甚轻,自称是苻坚之侄苻阳。又呈上了苻坚送来的贺礼,却都是牛羊皮袄之类。晋臣心中皆是暗笑,司马曜颇有几分好奇,便问苻阳道:“卿在长安是何封号?”

苻阳身材虽然高大,但为人却很粗鄙,只听他大大咧咧道:“天王封我为东海侯。”

这话答得好没礼貌,司马曜心中怒气暗生,东海乃是晋之属地,苻坚竟敢随意封人,看来他的野心真是昭然若揭。司马曜又看苻阳身后诸人皆很高大,其中更有一人高鼻深目,相貌颇是不凡,便问道:“这几位来使是何来历?”苻阳目光一闪,说道:“这些都是臣的奴仆。”

司马曜不以为意,他们又呈上国书,谁知这封国书写得很是无礼,苻坚信中说,听闻南地繁华,不知比我长安如何,特遣使来看看。如果晋帝也思慕长安风华,也可以派使臣去沐长安教化。司马曜看了冷哼一声,将国书丢给谢安,谢安读完,果然色变,但他非常老辣,既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只说让使臣先退下等宣。

苻阳也不多言,躬身便退,但鄙夷之情溢于言表,群臣更是愤慨。

谢安思忖道:“为今之计,若不派使臣赴长安,反显得我建康无人。只是选何人是好?”便有人谏言,唯有皇帝之弟是宗室子弟,天潢贵胄,最是适合出使。

司马曜心念一动,借机说道:“今次朕将要亲政,先帝膝下孤零,只有朕与幼弟。幼弟道子聪慧,明年便满十二。若派他出使,须得有个封号,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都不反对,谢安道:“可依照苻坚的法子,封作琅琊王。”琅琊在秦之属地,正好报了东海侯之仇,司马曜很是高兴:“就依太傅所言。”

司马曜兴冲冲地下朝,心道娘若知道这个消息定要高兴。他出来时正快晌午,褚太后派人来,说让皇帝过去慈寿宫一同用膳。司马曜去了才发现,李太妃带着司马道子也在殿内坐着。司马曜先向褚太后问了安,只见太后面色极润,笑道:“今日是皇帝的万寿,哀家也没有别的好东西,宫里藏了几坛子好酒,今天就都拿出来,给皇帝办桌酒筵热闹热闹,把你娘也叫来了,你们母子一同陪陪我这老婆子。”

李太妃本坐在太后下手,此时侧转身看向司马曜,酸溜溜地笑说道:“还是太后面子大,一早我便想着带上道子,一起给皇帝过个寿,谁知皇帝说忙。这会儿太后一叫便来,反是我这亲娘没这面子。”

司马曜垂头道:“儿子不敢,实是桓家的事刚刚了结,一早便要上朝去听政,又来了长安的使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事,不想让娘久等,这才让人回了话。恐怕是回话的人不利,倒叫娘误会了。”褚太后笑道:“好了好了,都是一家子骨肉,还挑这礼做什么?”说罢,便让人端了炙煮锅子上来。只见亮锃锃的一个银锅子,底下点了油灯,掀开盖子,里面是鸡汤熬成的白汤底,又滚了各种奇珍的菌蘑、片成蝉翼的鲥鱼片,真真是鲜香无比。司马曜夹了数筷,先自己尝过,又给褚太后夹了,接着便站起身给李太妃夹了两块。

李太妃却冷声道:“皇帝是忙,便连兄弟的事也不放在心上。罢了罢了,还给我们夹菜做什么!”褚太后瞧了她一眼:“这样鲜的鲥鱼还封不住你的嘴。”李太妃虽然背后时常腹诽,但在太后威严之下,当面却不敢顶撞,她恨恨地咽着气,却一筷子也不动菜。司马曜忙道:“好叫阿娘知道一件天大的喜事,今日朕与诸臣商议,给弟弟封了琅琊王。”

“这也算是喜事?”李太妃本就气愤,此时更是忍不住出言讥讽,“琅琊王在哪里?连封地都没有,皇帝还要让他出使那蛮夷窝子,是存心想要你弟弟的性命吧!”

司马曜一时错愕:“两国相交,不斩来使。道子出使长安,秦主必以礼相待,怎会有性命之忧?”

李太妃急道:“那苻蛮子是讲道理之人?他要是把你弟弟扣下如何?你干脆连你娘亲一同杀了算了。”

褚太后“啪”地一摔筷子:“后宫不得干政的谕令是世祖武皇帝亲手所书,就挂在建阳门外的铁柱子旁,你伸得好长的手,竟然管到前朝去了。”李太妃顿时语结,她又气又急,竟然眼眶一红,连司马道子也不管了,丢下筷子竟然掩面而去。

司马曜起身要去追,褚太后厉声道:“不许去。”司马曜只得站住,司马道子左瞧瞧面色铁青的褚太后,右看看已经远去的李太妃,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褚太后也气得不轻,说道:“哀家乏得很了,你们兄弟俩慢慢吃吧。”

这顿饭自然不欢而散。司马曜让人把弟弟道子送回永安宫,他本想去找娘解释几句,但想到娘爆炭似的脾气便算了。宫里知道了皇帝和太妃不睦的变故,更是人人都不敢言语,便是平日里话最多的秦敬,今日也很是老实。司马曜回去不久便又换了便服,又让秦敬去太医院拿了几盒玉肤膏来,秦敬忍不住问道:“陛下这又是要出去了?”

司马曜顺水推舟:“是啊,你穿上朕的衣服就待在这里吧。”秦敬吓了一大跳:“陛下,今天可出去不得!今晚可是要去御渠放灯的,陛下难道不去了?”司马曜摇头:“你就说朕乏得很,不去了。”

秦敬心知劝不动了,他愁眉苦脸道:“迟早有天,臣这颗脑袋要被陛下连累得……”他用手比画了个横刀的姿势。司马曜心情却还不错,还有心和他玩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只要你有颗忠君的心,你这颗脑袋在脖子上生得安稳着呢。”

他从地道爬了出来,果然见到娀英守在地道口。她见了司马曜,自是高兴不已:“还怕你今日出不来了呢,正准备下去找你,可又不知宫里的道路怎样走。”司马曜脑中转过许多不安的念头,惊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娀英,生怕她这几日遇到了什么事。可谁知娀英白了他一眼:“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亏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司马曜心安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难为你还记得。”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娀英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我是那样不够朋友之人吗?”

司马曜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从怀里掏出几盒玉肤膏,递给娀英:“这些都是……都是我找公主要的,你拿去用吧。”娀英说道:“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司马曜急道:“这药膏越用越有效,就是多涂些也不妨的。”娀英也不推辞,笑嘻嘻地便收了,又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礼物?”

娀英却卖了关子:“你跟我来。”

于是带着他偷偷摸摸地出了院子,从马圈旁的小门溜了出去:“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司马曜也不多问,便跟着她走。这几年中司马曜时常来找娀英玩耍,两人经常溜出去转悠,城中好看的景致、有趣的风物,十之**已被他俩逛遍。

出了桓府,正对着宫城宣阳门,不远处内城的大司马府的高大飞阙隐约可见。乌衣巷以南,有一条蜿蜒的河流,乌衣巷便顺着这条河而建,这边都是官宦巨户的府邸,门庭俱是喧嚣。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石桥可以过河,有拱桥、有平梁桥,座座都不相同,而雕饰之精美,更不输皇城。建康城自三国时便被吴主定都,已有数百年。时光荏苒,再难见三国时英雄人物,但街市巷坊,无不井井有条,市列珠玑,可见东南繁华。

两人过了桥,又向西走了约莫半里地,便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娀英走到前面人声鼎沸的巷口,笑道:“就是这里了。”

司马曜一怔:“这是哪里?”

娀英笑得促狭:“今日咱们去长干里逛逛。”

建康城九市二十里,最出名的便是长干里。这里沿河遍布着数十家大名鼎鼎的酒肆歌堂,夜夜笙歌,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奢靡浮醉,销金碎玉,更不可描摹。司马曜听到这个,顿时皱起眉头:“我可不去。”娀英有些讶异:“为何不去?”司马曜摇头道:“那都是奢侈腐糜的所在,去不得。”

“你怎么这样古板?”娀英一跺脚,噘起嘴道,“还奢侈腐糜?你觉得就凭咱俩,有哪个奢侈腐糜的地方会让咱们进?”

司马曜瞧瞧她一身粗布青衣,自己也是穿得普通无奇,果然是多虑了,他不由得有些尴尬,忙道:“那走吧,我跟你去。”娀英领着他穿过了几间华堂高厦的酒肆,只见里面人来人往,都是衣衫鲜亮,果然没有人理睬他们。司马曜注意到其中有一间叫作“咸阳居”装饰得最是华丽,里面都是人,似都是些有头脸的人物。

门口站着几人,身着华服,正寒暄着进去,司马曜瞧着正中那年轻男子身材高瘦,相貌英武出众,颇有几分面熟,他一时却又想不起这是哪家高门大户的世家子弟。那人似乎察觉有人在看他,转过头来,司马曜怕被人认出,赶忙低下头。

两人一路走去,径直走到巷末,只见这边的屋舍低矮了许多,里面虽然依旧热闹喧哗,客人却都是衣衫平平的普通人,娀英径直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小店,这店里只有七八张桌子,却坐满了人。这店也没有小二,掌柜父女俩高鼻深目,眼眸带点碧色,瞧着像是胡人。他们在门外支了一个竹棚子,多添置了几张桌子,饶是如此,也快挤得转不开身,父女俩更是忙得团团转。娀英拣了张外面临河的桌子坐了,又招呼那掌柜道:“常掌柜,烫一壶热热的酒来,再添个锅子。”那掌柜见是她,含笑道:“英姑娘来了,阿贞,快去烫酒。”司马曜拣了她对面坐下,搓了搓手笑道:“你要请我吃锅子?那你可得破费了。”

正此时,掌柜的拿着一个黑黝黝的陶壶过来搁在桌上。司马曜一愣:“这是什么?”那掌柜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这下司马曜一个字都没听懂。娀英笑道:“掌柜说,这是三年的老酒了,他们这里是三十年的老店了,半碗水都不敢掺的。”司马曜大是惊奇:“你会说胡语?”娀英点点头:“这是我前几日出来逛时寻到的一个好去处,这里的掌柜姓常,与他女儿相依为命。他们父女俩刚从北方来,说的也是我们那儿的话。不只鲜卑话,匈奴语、羯语我也都会说些。”司马曜佩服得紧,伸出拇指道:“了不起,便是大鸿胪寺卿也不如你。”

娀英奇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司马曜解释道:“就是专司各国来使的衙门,叫作大鸿胪寺。掌事的官员是大鸿胪寺卿,正经的一千五百石的大官呢。”

娀英笑吟吟道:“那赶明儿我不养马了,挤去做这个什么劳什子大红……红什么鲈鱼。”

“大鸿胪寺卿。”

“大葫芦寺卿。”娀英笑着吐吐舌头,“这官名也忒难记了点。”

正说话间,掌柜的女儿捧了两个黑陶碗来,她年纪比娀英还小些,名叫阿贞,一张圆脸,笑起来两个酒窝,颇是可爱。宫里多用金银器,至于象牙、砗磲、玳瑁器皿,更是多到不可数。还是先帝崇简,才改烧了一批青瓷用具,也都是青釉如玉,精美无比。司马曜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粗陋的陶器,他正在发呆,只见阿贞拔开木塞,把那壶里的酒倒进两个大陶碗里,她动作甚是豪放,有不少酒都洒到桌子上,司马曜忙把碗移开,说道:“足够了。”

阿贞直笑,她汉话说得却不错:“小公子,喝酒定是要斟得满满的,这有个讲究叫作浅茶满酒。”常掌柜从旁听了,也添了句,娀英替他翻译道:“掌柜说啦,客官不用这样爱惜,等会儿若是喝完了,再送咱们一壶。”说话间,阿贞又摆上了一碟豆干,一碟蚕豆,切了两个满黄的高油咸鸭蛋。

娀英与那常掌柜父女很熟了,笑着向他们道了谢。她转头对司马曜道:“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来。”

宫中从立冬起,便日日都会上锅子,司马曜最是熟悉不过,当下便拣着家常的说道:“吴兴的石耳山蘑、鸡笼山的素银针、乌程的鲜冬笋各来一碟,再斫上二两鲽鱼鲙、二两鲥鱼片,都要从采石口清早捕了新杀的,一点泥沙都不能有。东海的鳆鱼、江瑶柱怕是这里没有了,就拣着新鲜的倭螺、炮豚和肝膋上来吧。”

这下何止是阿贞,便是娀英也傻了眼:“你这要吃的都是什么?”那常掌柜听了女儿的话,说道:“我的天爷,我们父女虽然刚来建康,但也知道这位客人要吃的东西,别说是小店了,就是京里最贵的咸阳居也做不出来啊。别的不说,单单鲥鱼这一样,就都是御林军守在采石口,专供御用,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哪个不要命的敢吃这玩意儿啊?”

司马曜愣住了,没想到宫里日常吃的这些,外面竟然这样稀有。娀英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小声道:“定是跟着公主吃好的吃惯了,说这些东西为难人家。”司马曜有些尴尬,忙道:“那有什么便上什么吧,我都吃得的。”这次娀英不再谦让,赶紧点道:“掌柜的,上一斤肥羊,要后腿的,都剁了大块;再来些笋干、冬瓜、黄菌、糖瓜荽、蝌蚪粉,有些什么都上了来,最后炸盘羊肠来,尽是够了的。”这下轮到司马曜傻眼了,娀英说的这些,除了肥羊,其他竟都没听过。他有些犹豫:“炸羊肠是什么?”

“拿上好的红曲和了羊肉切碎灌在羊肠里,要吃的时候下油锅一炸,可不知多香。”

“羊肉腥膻得很,滋味可不太好啊。”

“羊肉最鲜了,哪会腥膻?别说炸羊肠了,用好的肥羊涮锅子是最好的。”娀英忙说道,“等会儿你尝尝掌柜娘子的手艺,他们的手艺十分正宗,管叫你难忘得紧。”他们正说话间,那掌柜端了锅子来了,果然与宫里不同,用的是黄铜炉子,底下点着碳,锅子里也没有烧高汤,就拿清水煮了,搁了几瓣姜片、芫荽。“这能吃吗?”司马曜有些迟疑,娀英神神秘秘地一笑:“今晚定让你吃个肚饱。”

正说话间,又有几个人进了店中,也招呼掌柜要了锅子和热酒,司马曜瞧着他们身着皮裘皮帽,与那日见到的苻阳等人装束相同,心知他们是长安来的使团,便也不多言,夹了凉菜慢慢嚼着。

他们出来时本就天色将暗,此时太阳落山,夜幕降临,远处渐渐有些暗了,长干里的酒肆歌坊都点起了烛火,掌柜父女也给桌上点了盏甚是昏暗的油灯。娀英知他爱洁,用清水替他洗了碗筷,在锅子里又搁了几块黄菌,这才把羊肉下了锅,焖煮了约有一刻,她喜道:“可以吃了。”见司马曜迟疑地不动筷子,她先替他夹了一块:“你尝尝看。”瞧他依旧迟疑着不动,娀英干脆做起示范,她夹了块羊肉蘸了点芫荽末,一口咬了下去,顿时连话都说不完整,连声道:“好香好香。”司马曜学着她的样子,迟疑地夹起来,还没凑到鼻尖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腥膻味,他险些要呕了出来,娀英却笑着伸出手将羊肉塞入他口中,大笑道:“快咽了。”

司马曜无奈,只得一口吃了,嚼在嘴里,却是爽滑无比的滋味。他微微一怔,仔细嚼了嚼,那羊肉竟是从未尝过的香嫩可口,当真好吃极了。正此时,掌柜又送来了炸得酥脆的羊肠上桌,司马曜学着娀英的法子用筷尖蘸了点芫荽末与羊肠一并送入口中,这羊肠入口即化,喷香无比,他刚想叫好,谁知一股似辛非辛的气味冲到鼻中,他呛得连连咳嗽。娀英忙把手边的黑陶碗递给他,司马曜哪里反应得过来,就着碗边喝了一口,这碗里却不是普通的陈酿,入口极是辛辣,好像刀子在喉咙里剐过一样,这下他连眼泪都快咳出来了,瞧他狼狈的样子,阿贞拍掌笑了起来,和娀英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胡语。

娀英也笑着应了几句,转头瞧见司马曜正望着她,便吐了吐舌头解释道:“阿贞说哪有不喝酒的男人?我说你是第一次喝酒,有点不习惯。”司马曜面上微红,小声说道:“并不是第一次喝,只是没喝过如此烈的。”

“这就是了。”娀英笑眯眯的,“你们汉人的酒都太柔太醇,哪有我们北边的酒剐喉如烈刃?这是真正有血性的人喝的烧刀子,在建康可是难得喝到。我小时候外公就用筷子蘸了这酒喂我。”她说着眯起了眼,露出无比惬意的笑容,“这些年到了建康,都快忘记这味道了。直到遇到掌柜父女,才找回了儿时的记忆。”

“你外公?”司马曜笑道,“总听你说起你阿娘,倒是很少听你提到你外公和舅舅啊。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一辈子与世无争,却死得那样惨。”娀英突然沉默了下来,她脸上蒙着一层人皮面具,倒也瞧不见她的神情,隔了半晌才听她道,“菜都快凉了,咱们趁热吃。”

司马曜瞧她的神情,知她不愿提起伤心事,也不再多说,只是议论菜肴点心,但酒却是一口也不敢再饮,娀英也不强迫他,自斟自饮,谈笑自若,果然酒量甚巨。两人吃了一阵,司马曜的目光却总不由得向邻桌那些人看去,他想起了苻阳递来的国书,目光中除了畏惧更有几分愤怒。娀英见状不由得问道:“你认识这些人吗?怎么瞧你不太高兴?”司马曜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认识的。但我有朋友认识他们,唉,这些人可无礼得很。”

娀英好奇道:“他们怎么无礼了?快说来听听。”

司马曜斟酌着说道:“公主的弟弟,是当今的皇帝。我……我也是听公主说,这些人欺负皇帝年轻,竟然送来一封很是无礼的信,信里说了好些侮辱的话。可皇帝却敢怒不敢言,听任大臣们一味言和。”

娀英听完,却笑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却是这样小的事。”

司马曜一怔:“这事还小?”

“自然小啦。”娀英夹了一块羊肉送入口中,说道,“在草原上,羊群遇到了狼,是不是只有乖乖求饶的份儿?你说为什么?因为打不过啊。我想国家之间也是这样,有兵力能打过,那就是胜者,打不过,那就乖乖听人家的话,这些大臣们都很识相的。”

司马曜细细想了想她的话,不由得拍案道:“说得对,就是因为当今皇帝手里没有兵的缘故。”他又有些愤愤不平,“那些胡人多么粗鄙,穿着破破烂烂的狐裘,头上戴着虎皮帽子,骑马连脚踏也没有,浑然就是山里的野人一样,竟然也掠去了我物华天宝的半壁江山!”

娀英愈发摇头:“我在建康住了这些年,我看你们汉人就不适合当兵。打起仗来,你们真打不过这些打猎的粗人。”

司马曜不服气:“凭什么打不过?”

娀英说道:“你们过得太舒服了,天天听戏喝茶、弹琴作诗,城里的长干里日日客满,城南的千岁山上都是踏青游冶的富家公子。天气又温暖,雨水又丰沛,南朝就是个温柔乡,再好战的人心性也被消磨光了。”她夹了一筷子羊肉,轻轻吹了吹,又道,“你们的江水里,有天下最肥美的鳜鱼,你们的山上都是奇珍的蘑菇、雷笋,你看看你们汉人吃的用的,没有什么不是最好的。”她指了指面前煮的沸腾的锅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住在邺城,后来又去过幽州,我还记得在北方这样的一个鲜锅子,就是许多人心目中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了,可是你们汉人哪里瞧得起。”司马曜脸上微微一红,他确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胡人,因为这些胡人实在过得太粗糙了。

娀英又一一数落道:“你们的士兵盔甲太精致了,马鞍上还要绣花,哪还能上阵杀敌。你知道匈奴人是怎么骑马的吗,他们简直就长在马上,可以在马上打完仗就睡觉,打着鼾也掉不下来。他们在马上挥舞刀枪的时候,就像草原上的恶狼。我舅舅说过,什么鲜卑人、羌人,谁也打不过匈奴人,那才是真正的勇士……”她的话忽然停顿了一下,转了话题,“算了,说这有啥用,不说了。”

想不到一个小胡姬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司马曜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赞许道:“娀英,你真是不让须眉。”他心念一动,是啊,娀英说得没错,为什么我们汉人不能练出一支和匈奴人比肩的骑兵来?也能生在马上,长在马上,像匈奴人一样在马上大刀阔斧地厮杀?

一个计划悄悄地在司马曜的心中酝酿,他并不知道,今夜与这小胡姬的一席话,将如何改变命运。

邻桌那些人吃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歌声豪迈悠扬,但细辨词意却不可闻。娀英留神听了会儿,忽然笑道:“这曲子我也会。”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陶埙,吚吚呜呜地吹了起来。

她吹奏的埙声比那些汉子们的歌声柔美得多,好像天上的黄莺儿婉转啼叫,司马曜虽然听不懂她吹的,也忍不住拍手叫了好。阿贞听她吹得婉转动听,也跟着曲调唱了起来,一时店中的人除了司马曜,竟然人人唱得极是投入,有些人甚至目中含泪。娀英吹得累了,便歇了下来,小声解释道:“这曲子叫《乌桓曲》,这是匈奴人放牧的歌,这歌的意思是‘高高的乌桓山啊,是我美丽的家乡,牛羊漫山遍野,更有花朵香。饶乐水草丰茂,塞上好风光,何时何日啊,能再回故乡’。”

司马曜听得入神,赞许道:“词朴意远,风物可亲。”娀英笑道:“在北方时,大家围着火堆吃肉喝酒,唱着歌还要跳舞,可比这儿热闹多了。”司马曜笑着瞧她:“你可会跳?”

娀英道:“我自然会。”

司马曜又逗她:“我却不信。”

娀英当下便站起来,一扬裙裾翩翩起舞。她的舞姿与宫中乐舞不同,她踏着歌声节拍而舞,双袖半举,臻首低垂,回雪飘飖如转蓬。那些人瞧她跳得优美,都叫了好,歌声愈发大了起来。阿贞抿着嘴也跳了起来,两个女孩越跳越高兴,踏着节拍越转越快,司马曜瞧着她们旋转如风,竟难分面背。两人舞到尽兴方才住了脚步,回身瞧见司马曜的笑容,得意道:“跳得怎么样?”司马曜说道:“久闻胡旋舞旋转如风,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两人又坐下说说笑笑地吃了一会儿,忽听外面热闹起来,娀英向外望了望,忽然喜道:“来了来了。”

“谁来了?”司马曜还在诧异,却见娀英拉着他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常掌柜道:“我等会儿再算账,先去看看了。”常掌柜直点头:“不妨事,不妨事的。”此时外面人头涌动,所有人都挤到街上来,摩肩接踵,煞是热闹。娀英很是灵巧,拉着他东钻西蹿,竟就钻到了御道最前,前面就是御沟了,河对面是承天门,司马曜一眼瞧见谢朗领着骁骑营守在河边,看起来戒备森严。

只听娀英神神秘秘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今晚皇帝要出来放御灯,这些人都是赶来看的。”司马曜哑然而笑,想不到娀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要来看这个。他摇摇头,小声道:“我看皇帝今晚来不了了。”

娀英不服气:“怎么会?皇帝过万寿,每年都是要来御沟放灯的。等皇帝走了,那些士兵也不会管了,这时候老百姓也可以跟着去河里放灯。大家都说这时候许愿是最灵的。”司马曜失笑道:“还有这样的事?”谁知旁边有个老者听到了,插口道:“这是真的,老话儿说沾光沾光,皇帝是真龙天子,身上有龙气,是地上的活神仙。能沾上他老人家的光,那是咱老百姓的福气啊。”

“这是真的?”司马曜听得脸上放光,想不到小小一个放灯,往年他都当一件差事应付,竟被百姓这样看中。

谁知旁边有个年轻人嘀咕道:“福气,什么福气,我瞧是晦气还差不多,去年就挤死了好几个人,今年还要来挤。”司马曜奇道:“怎会挤死人?”那老者许是他父亲,忙拧了他的耳朵:“说话不知轻重的东西。”司马曜还想追问,那老者忽然一眼瞥见司马曜所穿的青袍上绣有飞鱼,他大概是有点见识的,认得那是宫中黄门所着,吓得赶忙拉了儿子遁到后面去了。

司马曜不免有些失落,却见娀英依旧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点破,只陪她耐心等着。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有个执金吾从宫城里出来,却对守河的谢朗说了几句什么,谢朗挥了挥手,守河的骁骑军便都撤离了。

这时候河对岸的百姓们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看来今年万岁爷真不来了。”不多时,人也渐渐都散了。

娀英大是失望:“怎么真的不来了。”司马曜心道,还不是因为见你才来不了的,但口中却说道:“那有什么遗憾的,你带了灯没有,我陪你去放了吧。”娀英怏怏不乐地从怀里摸出两个荷花灯:“本想等皇帝放完灯,咱们也去一人放一盏。”司马曜细细瞧去,只见这灯是用绢子扎的,粉瓣绿叶,煞是好看,他不由得赞道:“这灯真漂亮,是你做的?”娀英点点头:“是我扎的,原本是送你做礼物的。”司马曜心中一暖,忙接过一盏,拉起她的手道:“走,我们这就去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