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家村的故事

喝完易茗泡的茶,斐一班还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于是就找了个话题:“你刚是说你的茶艺和村长没法比,是吗?”

“是的,斐先生。”易茗有问必答。

“那为什么是你坐着泡茶,村长站着烧水?”斐一班把话题进行得更深入了一点。

顺便嘛,让村长亲自给他沏一壶茶。

“……”

斐一班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

遇到他自己不想记住的事情,哪怕是他一分钟前才说过的话,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易茗和易存章也不好提醒他。

“烧水是村长的绝技。”易茗说,“您看我们村长的手,是不是看起来很特别?”

“是有那么点……”斐一班想了个形容词,“沧桑。”

“确实”易茗说,“只有我们村长的手,能感知茶叶的脾气。”

易茗没怎么关注斐一班遣词造句方面的造诣。

毕竟,【你怎么这么老】这样的话,她都接得毫无压力。

“这么玄乎?”斐一班自是不信。

“对。三分茶七分水。”易茗说,“只有村长的手,能试出最佳的泡茶水温。”

“85度?”斐一班想要确认一下。

“不是的,斐先生。85-90度,这应该是书上说的,可能还会有区分第一泡和第二泡温度的。”易茗说。

斐一班看了易茗一眼,没有说话。

“天气不一样、茶叶的大小不一样、适合的温度也不一样,每天的最佳温度都不太相同。是我学不会的烧水绝技。”易茗的视线和斐一班对上,莞尔一笑道,“这么一说,确实和您说的一样,有点像玄学。”

“是……吧。”斐一班不知道自己写满质疑的眼神,怎么就被理解成了赞成。

不过这样好像也好,省得他再选择性忘记一次。

“斐先生要是觉得刚才的茶好喝,至少有七分,都是我们村长递给我的水的功劳。”易茗一点都不居功。

“茗娃子,你别谦虚,也就你泡的茶,我觉得不是糟蹋我烧的水。”说完,易存章满怀期待地看着斐一班,问道:“斐先生真的觉得刚刚这茶好喝?”

这话问的!

他什么时候说过茶好喝了?

他最多不就是在心里面想想,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喝吗?

怎么就一个一个都,都以为自己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

决策者不要面子的吗?

“这茶吧,”成熟严谨且稳重的决策者想了想说,“确实出自一棵好茶树。”

“对对,我们这儿都是古树。”村长连声附和。

“就你们吧,专挑好树上最差的叶子。”为了显示决策者必备的渊博学识,斐一班试着分析了一下:“白茶按等级来分,银针>牡丹王>一级牡丹>二级牡丹>三级牡丹。你们刚那叶子,勉强能够三级吗?”

听完斐一班的话,易存章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没多久,就开始眼泛泪光。

最后实在忍不住,只好拿有探温绝技的黑手去擦。

这下,直接把斐一班给看傻了。

他刚刚装学识渊博,是不是装得过分了一点?

可他说的也是事实吧?

有严重到把一个大爷给气哭的程度吧?

他可是个绅士啊,得赶紧找补找补。

“我的意思是,您拿最次的牡丹泡茶,还能泡出比牡丹王和银针更好的口感,这才是真的有本事!”斐一班对着易存章竖起一个大拇指,称赞道:“村长好茶艺!”

斐一班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愧是开赛车的,看看他这神一样的临场应变能力!

刚刚这一下,应该是很高级别的夸赞了吧?

这下村长总不会觉得他话里有话,委屈到掉眼泪了吧?

嘴里的回甘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散。

他是真的还想再喝一泡茶啊。

哪怕是村长那双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手亲自泡的都行啊!

今天不多喝点,直接喝个茶醉,什么时候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然后,原本还忍着默默擦眼泪的村委会主任——一村之长易存章,就开始嚎啕大哭。

哭天抢地的那种。

电视剧里面幼年丧母和老年丧子,都没哭这么夸张的。

斐大车神瞬间就给整彻底不会了。

他是不是就像小时候欺负他的人那样,自以为是地说了很多伤害人的话?

斐一班很内疚,内疚到他傲人的反应能力都开始罢工。

如果是易茗哭了,他或许还能想想看要怎么安慰。

易存章看起来,至少都有六十五岁了。

他怎么可以一言不合,就把一位村长爷爷给气哭成这样?

易存章哭得肝肠寸断。

一边哭一边嚎:“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是易家村的罪人啊!”

“村长爷爷,我刚和您还有易茗都说过了,不在这儿建厂,主要是因为您这边这块地不太合适。”斐一班硬着头皮解释:“这茶的好坏,和建不建工厂没关系。”

斐一班是真的竭尽全力了,不然不会连村长爷爷这么拗口的称谓都用上了。

“怎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易存章问一句,就打自己一下,问一句,就打自己一下。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斐一班的理解范围。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要安慰人,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往哪里放,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他可真是太坏太坏的一个人了。

他为什么要装什么决策者?

为什么非要装出一副学识渊博的架势?

“斐先生,您坐会儿。”易茗声音淡定且情绪平稳地继续泡着茶,“我们村长等会儿就好了。”

“这……”斐一班为难而又自责地看着易存章。

“和您没关系,您给村长一点时间,他很快就能调整好了。”易茗又说。

怎么没关系?

斐一班差点变成村长的复读机。

虽然,易茗说话的语气和眼神,都很具有说服力。

但斐一班还是没办法相信,村长哭成这样,不是他刚才那句话导致的。

他可以老老实实告诉村长他不是决策者,他可以因为撞了鸡而买不了赛车,都好过让他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村长哭得斐一班都想哭了。

他一直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哪怕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承认过。

“茗娃子,我有罪啊,茗娃子!”村长还在嚎。

“你没有。”易茗一脸淡定从容。

“人是我带来的啊,茗娃子。”村长接着嚎。

“每家每户都自己按了手印的。”易茗接着淡定。

“合同是我签的啊,茗娃子!”村长继续嚎。

“你不想签的,是大家逼着你签的。”易茗继续淡定。

“贵客来了我连点像样的茶都拿不出来啊,茗娃子!”村长再接再厉。

“什么茶经你的手,都好喝。”易茗毫无压力。

“茗娃子,我有罪啊,茗娃子。”村长又来了一遍。

“这句刚刚嚎过了。”易茗对易存章说,“您换一句,我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然后,易存章就真的很认真地想了想,并且止住了哭嚎。

再然后,易存章很快就在思考中转移了注意力。

“让斐先生见笑了,我们接着给您泡茶。”易存章擦干了眼泪,继续烧水。

还能……这样?

的……吗?

壳硬心软的斐先生有点反应不过来,易存章都没事了,他还有点不知道要怎么收回自己想哭的心情。

好在,还有村长泡的茶,可以点亮他的心情。

斐一班也在这一泡又一泡的回甘里,听完了易家村的故事。

……

易家村是个盛产白茶的小山村。

这里有很多白茶古树。

易家村的人,祖祖辈辈都守在这里。

这里的白茶,品质极好,但产量不高。

易家村一直都没有会营销的人。

种的茶,除了村里人自己喝的,就马马虎虎地卖着。

这里人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十五年前,易存章出门卖茶,带回来十里八乡最成功的商人刘金洋。

刘金洋为人大方,说他虽然不在易家村出生,但十里八乡都是他的街坊。

他第一次来,就直接运来了一整车的日用品。

都是大家平时会用到的,而且还比较高级的东西。

村里人好奇,为什么刘金洋能赚到这么多钱。

刘金洋说他在全国各地,开了几十个水泥厂,随随便便哪一个,都躺着数钱。

刘金洋还说,易家村这边马上就要修铁路了。

等到铁路修好,就会有很多工程要启动。

到时候,易家村一带的水泥厂,也会跟着赚大钱。

他还悄悄地告诉易家村的人一个消息。

十里八乡的村子,都想第一个建水泥厂。

又说水泥厂只要一开始生产,收入至少比种茶多十倍。

易家村的人听完,纷纷表示想要成为十里八乡,第一个有水泥厂的村子。

刘金洋很为难,因为他并不是易家村的人,而且易家村也拿不出建水泥厂的原始启动资金。

最后,在易家村村民的软磨硬泡和各种恭维下,刘金洋同意把水泥厂需要的启动资金借给易家村。

等到易家村的水泥厂赚到钱了再还给他。

介于易家村并没有值钱的可抵押物,就约定以未来十五年,易家村全部白茶产量做担保。

年产量就根据签约那一年的实际产量来计算。

就这样,具体的产量都还没有弄明白,财大气粗的刘金洋,就直接把启动资金,悉数打到了易家村的账上。

易存章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但也说不上来。

就想着,要不还是先不要签这个约。

十倍收入外加十里八乡第一个富裕起来的机会摆在眼前,村长却在这个时候想着要退缩,村里人自然是不让。

最后团结起来按手印逼着易存章,赶紧把合约签完。

为了不让刘金洋吃亏,易家村的人,拼命地增加当年的白茶产量。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年,易家村的人硬生生地在茶树没有增加的情况下,让产量提成了20%。

很多人甚至把家里的口粮茶,都给算在了产量里面。

刘金洋也很讲道理,把这些茶的价值总额,折算成他借给易家村钱的十五分之一。

每家的茶都根据不同的品级,有了相应的价格。

老板大气,茶农感激,皆大欢喜。

又过了没多久,水泥厂建得差不多,水泥厂的启动资金也快用完了。

村里人就开始问刘金洋,铁路什么时候会修好,水泥厂什么时候能开始生产?

刘金洋一开始还笑着和易家村的人说再等等。

还说让他们不用急着还他钱。

后来干脆就没有再管过易家村的水泥厂。

易家村的人再想找他,就只能见到律师和冷冰冰的合同。

刘金洋真正赚钱的身份是茶商。

他要走了易家村往后十五年的白茶,水泥厂只不过是个幌子。

有那么个利润丰厚的厂子做诱饵在那儿放着,易家村的人,才会乖乖地把第一年的产量做到极致。

十五年的合约,是按照第一年的产量签的。

这样一来,如果后面产量或者品质不达标,合约里还有明确的赔偿条款。

刘金洋是真的把钱给了易家村建水泥厂,这种情况,就算易家村的人想告,也没有可能赢。

易存章为此,感到深深的自责。

如果不是他贪图认识十里八乡最成功商人的虚荣,把刘金洋带到村里,易家村即便不富裕,也是和睦幸福的小村庄。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像现在,茶农再怎么努力,还是一年更比一年穷,年轻人也都没有要留在村里过苦日子的。

作为一个盛产白茶的地方,他们平日里喝的茶,还都得是刘金洋挑剩下不要的。

这一次,易存章花了很大的努力,才让易家村,成了锁厂第一个考察的对象的。

这一次,他不是随便认识了什么人,而是去乡里开会的时候,无意中听领导提起,要为重点引进项目找合适的土地。

无良茶商刘金洋,不仅骗走了易家村十五年的全部白茶产量,还拥有优先签约权。

如果易家村的人还不起钱,那么这样的日子要是再来个十五年。

易家村也就彻底废了。

今年刚好是第十五个年头,易存章本来也没有对这个考察,抱多大的希望。

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迎来了二次考察。

易存章把锁厂,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他一紧张就磕巴。

如果不是离村三年的易茗,刚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他连个给决策者泡茶的机会,都没办法争取到。

易家村的故事讲完,村委会的气氛就有些沉重。

安静得只有水壶在咕噜水泡。

忽然,“啪”的一声。

斐一班两手一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兴奋地说:“这个故事好啊!”

……

……

……

【水泡君】都被这句话吓得不敢接着咕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