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娥在娘家住了三天才回来。

到家那天，林家良正好也在家。林家良正在屋外空地上洗一大盆衣服和被子，难得今天出那么大太阳，好多人家都出来清洗受潮发霉的被子。

林家良爱干家务，洗衣服这种事，他经常干。很可能是上高中寄宿养成的好习惯。

他跟村子里那些文盲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根本聊不到一起，为人显得孤僻不合群。不喜欢跟别人凑成一堆，听别人吹牛放屁，开些低级平庸的玩笑，说些毫无营养的笑话。

他也不喜欢闲坐发呆，宁愿干些重活累活，打发时间。

他跟妻子和女儿分别三四天了，照常情，妻子和女儿回家，他该欣喜又热情，主动迎接才对。

然而事实正相反，他只是抬头看一眼妻子，就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干活。脸色阴沉，不言不语，对风尘仆仆归来的妻子一个招呼都不打。

这表示，他心里不痛快，对妻子不满。

其实，这三天来，他每天都在对着十几里外看不见的妻子生气，恶劣情绪每天都在积累。

因为，他把生了个“残疾”女儿的责任，全怪在妻子头上。一定是妻子吃了什么脏东西，一定是妻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定是妻子睡觉压到了胎儿……。

总之，女儿的“疾病”是从妻子腹胎中带出来的，不怪妻子怪谁？

依他的爆脾气，一看见妻子，就恨不得把她臭骂一顿。只是妻子刚刚到家，满面春风，他的怒火虽浓，却没有火星点燃。

李月娥品性单纯，不善察言观色，更不懂捉摸别人心思。她对丈夫冷漠的态度一点都不介意。

她已经习惯了丈夫那副阴沉脸色，只以为那就是丈夫本来的样子。就好比灶房里，被烟薰黑的墙壁，你每天都看见，就会觉得，墙壁本来就是那么黑。

她主动和丈夫说话：“干嘛不拿到水塘边去洗？挑水多麻烦。”

林家良没有搭理她，把妻子的话当废话。

李月娥背上用布条捆着孩子，手里提着一个行李袋。

她先把行李袋放到凳子上，急着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向丈夫炫耀：“家良，你看，妈给你带了一瓶好酒，是别人送爸的礼，蛮贵的。”

林家良脸上没有感动的表情，这点小恩惠不足以平息他对妻子的气恼。

接着李月娥说：“我给娘和爹各买了一双袜子，这一阵，他们为宝宝操了不少心。”

林家良仍然没有答腔。

李月娥又拿出一条小小的裙子：“爹的同事还给宝宝送了一条裙子，到夏天可以穿。”还开心的把裙子抖开来看，只希望丈夫分享她的喜悦。

林家良心里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女儿都成那样了，全身包严了都来不及，还穿裙子出去见人，李月娥啊李月娥，你是不是猪脑子？

他终于忍不住了，冲妻子瞪一眼：“臭显摆什么？东西拿进去。”

李月娥这才匆匆把袋子提进屋。她再解开布条，放下孩子。敏敏正打瞌睡，还没醒。

她尿急要上厕所，于是把孩子递到丈夫手里去：“你抱一下，我解个手。”

“我没空。”只三个字，火药味能呛死人。他现在看见红通通的孩子就恼火，根本不想碰她。

李月娥没办法，只好把孩子放到里屋床上去。然后匆匆跑去屋后茅房。

谁知敏敏一到了床上，就醒了。她大约要找妈妈没找到，立即“嗯爱，嗯爱”的大哭起来。

林家良对孩子的哭声充耳不闻，继续拧干了衣服，拿到竹杆上去晾晒。

李月娥在茅房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对丈夫喊：“家良，去看一下宝宝。”

叫第一声没理，叫第二声没理，到第三声，林家良居然冲着屋里刚满月的孩子吼一声：“不要哭了，家里没死人。”

也不知道敏敏是否听见或者听懂父亲的怒骂，反正哭得更大声了。

终于，上屋的老太太来了，当然是听见孩子哭声跑过来的。她赶紧走进里屋，从床上抱起孩子，摇晃安抚。

出来就训儿子：“你耳朵让茅草塞住了？孩子哭这么大声，听不见？”

这会儿，李月娥也从茅房出来，她其实没尿完，只是担心孩子，匆忙就出来了。

一来就对丈夫埋怨：“叫你看一下孩子，你冲她发什么火？她那么小，你不怕吓着她？”

林家良本来对妻子一肚子怨怒，还没有发作，想不到妻子首先向他发难。他终于沉不住气，怒火开始点燃。

他把手里一件衣服猛的摔进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你还怪我？你有脸怪我？孩子变成这样，是我造成的吗？”

“我没有说，是你造成的，我没有这么说。”看见丈夫发了怒，李月娥立即胆怯起来。

“我也不和你扯远了，李月娥，你就说，你把孩子害成这样，你要怎么负责？”

“我哪有害她？”李月娥分辩。

“你又骂月娥干什么？她刚回来。”老太太旁边劝架。

“你没害她？她怎么变成这样？你说，你为什么不给孩子喂奶，非要喂红砂糖？害得孩子跟砂糖一样的红。”

“不是我不给喂奶，是喂不了，娘可以作证。”

“你别混帐了，家良。你就是故意找茬，砂糖水是我喂的，跟砂糖有什么关系？砂糖有害，商店怎么敢卖，这点道理都不懂？”老太太骂。

“总之，你把孩子害成这样，你叫她将来怎么活下去，你还有什么脸当她的母亲。”林家良一个手指越过母亲的肩膀，指向李月娥。

“你胡说八道什么？有什么活不下去，堂堂正正的，又不干坏事，有什么活不下去？”老太太继续骂。

这时候，空地上就围过来一些人，站着看热闹，分明是被一家人的骂声吸引过来的。

林家良这才收敛了气势，停止了怒骂，走进屋子里去。因为他太爱面子，最怕别人知道他的家丑，瞎议论。

婆婆担心夫妻继续吵，拉着儿媳，抱着孙女，先去自家屋里，回避林家良。让林家良一个人先冷静冷静。

“他也是替孩子难过，孩子变成这样，哪个做爹的，心里都不好受。你多体谅他。”婆婆又替儿子说好话，生怕夫妻矛盾越来越深。

“真的不怪我，娘。”李月娥痛苦万分。

“娘知道，娘心里有数。他是烧坏脑子了，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别和他一般见识。”老太太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