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五十四/迷雾散去
开车回到公寓的时候,江妍月还在。
桌上几件玻璃饰品已经不见,程怀瑾没有过问。
“二哥。”江妍月看见他进门就起身走了过去。
她眼泪倏地就往下掉,伸手想要去抱住程怀瑾。
程怀瑾微微伸手将她挡开。
江妍月手臂一滞,眼泪也掉得更多。声音哽咽道:“二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刚刚是真的丧失理智了才会胡言乱语的。”
程怀瑾换上拖鞋,往卧室走。
江妍月紧跟在他身后。
卧室门一推开,果然那束花连带花瓶都已经不见了。
程怀瑾回头,江妍月连忙解释:“对不起二哥,是我刚刚不小心把花瓶碰到倒了——”
“还有事吗?”可他转投而来的目光却是那样的冰冷,像是刚刚的争吵根本就没有发生。
江妍月嗓口一滞,眼泪又开始氤氲。
“二哥,你要是现在不想搬去和我住也行,到时候结婚了再搬也不迟。”
程怀瑾沉声道:“好。”
江妍月微微讶异,没想到他同意得这般快。可嘴唇只能又恨又无奈地抿了抿。说道:“那,那二哥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吗?”
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我这段时间真的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太过烦躁才会这样的,二哥你相信我,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和你发脾气了。”
程怀瑾目光低低垂在地下,并不看她。
江妍月话说完,他才抬眼,语气却仍很冷淡:“好,需要我叫司机送你回去吗?”
江妍月看着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心里恨极。却又在此刻拿他无可奈何,末了只能咬了咬牙,很是体谅地说道:“不麻烦二哥了,我已经叫司机在楼下等我了。”
程怀瑾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卧室。
-
十一月的时候,京市进入了深秋。
街景变成了金黄的底色,树叶簌簌飘落。
程怀瑾某天凌晨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那时人正在北川,学校里临近年末事情多,京市这边程淮岭的事情推进也遇到了困难。
一切好像都陷入了无法前进的泥泞。
电话是外婆打来的,她年纪大,常年醒得早。
程怀瑾很是意外,因为外婆叫他回一趟家。
回一趟外婆家。
程怀瑾挂了电话,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思绪还有些沉缓。
他抬眼看着窗外青色的天空,耳边回响着外婆刚刚说的话:“你大哥贪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怀瑾,你回来一趟,外婆有话和你说。”
程怀瑾坐在床沿,深秋,他卧室的窗户却没有全关。微微地开了一条缝。
此时天色还冷着,朦胧的青色氤氲在窗外,他察觉有微弱的、冰冷的空气慢慢地游走到他的手边。
思绪很是缓慢而谨慎地慢慢落地,像是不能、也不敢做出任何冲动的行为。
手机上,程远东的电话被他点开。然而,程怀瑾却也迟迟没有打出去。
冥冥中一种原来如此的讥讽,终于在外婆的这通电话里重重落地。
为什么程淮岭坚持自己无罪,对方却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到压倒性的证据叫他们手足无措。
为什么程远东这样迫不及待地要和江家站在一起,却不愿意相信证据可以还程淮岭清白。
是否到头来,其实只有他一个人还相信程淮岭是无罪的。
是否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原本的程淮岭是什么样子的。
冷风瑟瑟地游走到了他的脚踝,程怀瑾目光缓慢地下垂。
这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完全地交付在两地忙碌的往来里,北川这里的教学科研任务放不下,京市那里也无法冷着江妍月。
总是匆忙地来往,一头栽进沉重的工作里,一头麻木地陪在江妍月的身边。
程淮岭出事那天,他本以为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给他指明方向的路。一条这么多年来,他可以重新回到这个家的路。
然而,这么久过去,程怀瑾却也开始迷茫。
像是走入一团浓重的大雾,他抬脚看不清前路,不知是否只是在原地打转。
那盏原本清晰的明灯渐渐地在这雾里模糊了。
程怀瑾知道,这里面掺杂了他的贪念和**,却也在这个早晨意识到,或许这盏明灯从一开始也就是假的。
通往“家”的那条路是否也是真的存在,又或许,连带着那条路从一开始也就根本都不存在。
-
程怀瑾早晨没有叫醒阿姨,他无声地下楼准备出门。
走到大门的时候,没来由地又在苏芷的门口徘徊了一会。她房间里还像之前一样日日打扫,书桌上的盒子阿姨收进了抽屉里。
程怀瑾缓步走进她的房间。
来到阳台处轻轻开了一扇窗户。
清冷的空气缓缓地从他的脸颊拂过,程怀瑾安静地站了一会。而后关上窗户就离开了。
一路交通顺畅,到达外婆家的时候不过十一点。
门口的阿姨看见他喊他程先生,程怀瑾点点头,问她外婆在哪里?
“太太在祠堂等你,特意嘱托你进去的时候先给你母亲上柱香。”
程怀瑾点点头,抬脚朝祠堂去。
穿过长长的的走廊,程怀瑾往院子的深处走去。庭院里两颗高大的桂花树碧绿茂盛,下面抖着扑簌簌的金色小花。
扑面的香气叫他轻易回想起曾经在这里度过的那些年月。程怀瑾抬眼,看见前方那扇深棕色的木门。
他走上前,抬手推开了门。
光线阴暗的祠堂里,外婆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拨动佛珠。
阳光从门口投入,端正地照在牌位前那方柔软的垫子上。
外婆没有睁眼,因为还未念完一轮。
程怀瑾安静地走进祠堂,在桌子的一旁抽出了一根香。
点燃,鞠了一躬。
插/进了面前的香炉里。
白烟缓慢地朝上空弥散,程怀瑾抬眼环视这间屋子。
从前觉得黑暗的、恐惧的、无法直视的这间祠堂,如今再看来,早已失去了神秘的面纱。
淡淡的香火味,轻轻嗅进他的鼻间。
其实,也有一种镇静的错觉。
“来这边坐。”
安静的祠堂里,外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程怀瑾侧身,坐到了她的身边。
外婆抬眼看着他,很久也没有说话。
而后,沉缓的一声叹息。
……
那天程怀瑾知道了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
程远东和江父早就知道程淮岭犯罪的事实,然而程远东不知如何说服了江父同他站到了统一战线。
或许是巨大的利益许诺,又或许是江妍月也有从中推波助澜。
于是,他程怀瑾成了这盘局中最关键也最被蒙在鼓里的一枚棋子。
程淮岭要利用他获取罪名的洗白,江妍月想借此从中达到和他结婚的目的。而一旦程淮岭无罪释放,那么江家也将得到程远东许诺给他的巨大利益,程远东也可以凭着和江家的捆绑再度的肆无忌惮。
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原来,所有人都能获得各自的利益。
除了这盘棋上那枚最最重要的那枚棋子。
他被完全地蒙在鼓里,而后利用他心底那段最最柔软和不可触碰的回忆,叫他彻底地沦为他们博弈的工具。
冥冥中的一根利刺,如今也穿过那团浓重的迷雾,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他们其实早就没有了那份“亲情”的?
那条他以为的可以叫他重新回到这个家的路,是不是根本就没有。
一段白色的烟,从香炉里慢慢地氤氲而后扩散。
程怀瑾近乎失神地看着那片虚无的昏暗。
失望落尽的无力感。
然而,也觉得心里下起细细的、鲜红的雨。
带着蒙蒙的雾气,缓慢地从他的心口散尽。
雨水慢慢地在他的脚下汇成一条窄窄的小路,程怀瑾沿着这条小路慢慢往前走。走进一片轻轻摇曳的花丛。
无法克制的心神震颤,他难以自抑地将身子绷紧。
外婆的声音其实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完饭,她对他说:
“程怀瑾,我觉得和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家。”
那时他并没有在意她的这句话,也并未真正地去思考。可如今,这句话却像一声猛然敲醒的警钟一般久久震荡在他的心间。
有血缘关系的一定就是家人吗?
他苦苦哀求的、汲汲追寻的,那个来自程远东和程淮岭认可的家,难道真的存在过吗?这么多年,他因为那场事故而深种的悔恨和自责将他的双眼蒙蔽,叫他盲目地徘徊在这个家的外面。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
这么多年,或许只有他真的还在意那场事故。
而程远东和程淮岭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借此叫他成为他们登顶的垫脚石。
这次之后呢,他娶了江妍月之后呢?
他难道真的就可以和他们重新成为家人吗?
再也不会有比现在看得更清楚的时刻了。
浑身湿漉漉的,他站在那场愈发凶猛的大雨里。
那团将他紧紧围困的迷瘴,这么多年终于慢慢地散开了。
是他用一场幻想将自己这么多年困在这里,幻想自己可以回到那个家的怀里。
而如今,他的那道伤疤也被自己无情地揭开。
鲜血淙淙地流下,程怀瑾却觉得一种超脱的轻松。
香炉里,那只香已经慢慢地燃到了最后。
灰轻轻地落下,堆积成浅灰色的小山。
程怀瑾站起了身子,朝外婆说道:“抱歉,我想出去打个电话。”
说完,就抬脚走出了屋子。
沿着走廊回到庭院,仰头。
宽大的桂花树冠上密密地缀着鹅黄色的花朵,后面是一片高远而又辽阔的天空。一只黑色的鸟飞快地划过天际,而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耳边空荡荡的,像是能听见远方的声音。
程怀瑾无声地望着辽远的天空,给程远东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的那头,程远东暴怒。
然而程怀瑾只在说完了自己的那句话之后,就挂断了手机。
太阳照在遥远的天边,拂面的桂花香里带着些暖洋洋的干爽。
程怀瑾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天上的太阳。
无声笑了笑。
这么多年来愚蠢的幻想,最后捅向自己的这一刀,
——他也绝不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有没有很多很多评论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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