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如千万根银线当头照晒,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呼吸间嗅到的是冰冷、带着雨后深林草木清香的味道,所躺之地潮湿坚硬,所处之处寒风凛凛。不知什么细碎微凉的东西掉在了她的脸上,被体温融化,又被某样温热柔软却带着些许倒刺的东西舔去。
洛银的双眸只是短暂地睁开了一瞬,便被许久不见的天光逼得重新合上。
啧啧舔舐声在耳畔响起,那湿润滚烫的东西从她的脸颊移到下巴,再到耳垂,耳垂上一滴晶莹的雪水被咬破,微弱的刺痛传来,洛银的身体立刻给出了反应。
细白的手一把按住了在脖子间作祟的脑袋,而后她听到了一声微弱又可怜的‘呜’。
洛银浑身酸痛地坐起身来,她用另一只手遮住眼帘,先睁开眼,再慢慢打开指缝朝外看。
入目所见,一片皑皑。
这里是……灵州雪山?
等双眼适应了外界光亮,洛银才将手中抓着的东西凑到眼前来看。
蓬松柔软的银灰色毛发,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像是黑玛瑙,柔软的小舌舔着下巴上的水渍,小嘴张开,还可见其中两颗奶白色的獠牙。
小东西见到她醒了还挺开心的,呜呜叫了两声,毫不在意此时洛银的手正掐着他的脑袋,晃着圆滚的身体四脚乱蹬,尾巴从两只不安的后腿中卷到了肚皮上。
小狗?
洛银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是被雷劈坏了,灵州雪山高耸入云,山巅之上何来小狗?还是只……像是刚出生两个月的奶狗。
额角一阵刺痛,洛银松开了小狗,双手揉着眉尾,闭上眼仔细回想她为何会沦落至此。
记忆倒回,从她拜入灵州仙派,跪掌门墨安道长为师,成为第十三代二弟子,从此走上修仙之道开始。
洛银是洛河洛家的嫡女,自出生时起便不断有人说她是天生修道的料,根骨长得尤好。于是洛银八岁前在家中读书习字,翻阅万卷,懂人事,知百道,八岁之后便被家里人送去灵州仙派修习了。
之后的十年,洛银在灵州仙派潜心修炼,就像是真如旁人所说,她的修行大道畅通无阻,后更是远远超越了其师父墨安道长的修为,十八岁便入了灵州雪山山巅的潜心洞,而后迎来了天劫。
她的记忆,就在自己历劫前夕。
枯坐潜心洞四十九日,终于等来了天劫降临,雷霆犹如劈山之势,穿过了潜心洞顶的冰霜落在了她的身上,洛银咬牙死扛。
当时雷霆白光闪了三天三夜,黑云卷成的旋涡像是有人将天捅了个窟窿。那个无底的窟窿能将整座雪山吞噬,却只是浓云团绕在雪山之巅,遮住山巅的一切,时不时传来一道轰隆巨响,接着万丈光芒。
不单是灵州仙派,就是其余仙派的人也在远望灵州雪山,想看看这个被称为修道界天选之女的洛银究竟会否成为花样年华便飞升为仙的传说。
电光不断,寒凉的雪山之巅居然被天雷劈出了大火,洛银见到深夜熊熊烈火中跳跃的黑色,仿若一个个鬼魅人影。她像是产生了幻觉,只觉得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犹如粉碎后重塑般令人难以忍受,可这是她必经之路,这是她此生必定的选择。
自洛家决定送她上山修道时起,她便没有另一条可选的退路了,为了成仙,洛银从不食荤腥,也不耽于玩乐,她在厚厚的书籍中长大,她的房内没有床,只有一团金丝软垫,供她打坐。
她仿佛天生下来万众瞩目,只为成仙。
洛银扛下了三天三夜的雷霆,她也觉得自己该是要成仙的。
当头顶那道最亮的蓝紫色雷电劈来时,她心里在想,忍下这道雷劫之后应当就能解脱了。很可笑,也很古怪,洛银当时想的便是解脱,从这种被安排好的束缚、无法呼吸的修仙之路中挣扎出来。
许是她这一瞬的分神,那道雷电落在天灵后,剧痛之下,洛银的眼前一片漆黑。
再睁眼,便是当下了。
潜心洞早就被天雷劈开,此处只有一道道烈阳下闪着白光的冰墙,只是洛银以为自己要么是成仙了,要么是死了,现下又算什么情况?
莫非是天雷将她劈晕了过去?
可她究竟算是渡劫成功了,还是失败?
若仍然留在人界的灵州雪山上,便是渡劫失败了吧……
洛银捂着心口,掌心下是有力的心跳,她能感受到寒冷的雪,也能感受到炙热的太阳和刺骨的风,这么说来,她是活着的。
只是渡劫失败后却能从天雷之下活着,还道行皆在的人,她恐怕是当世第一个!
洛银动了动手脚,有些麻,也软得无力,倒是不妨碍她起身走一走。
她扶着身侧的冰墙站起身来,方才一直窝在怀里的奶狗叼着她的衣襟挂在了心口位置,两只小巧的前足踩着她的胸口。
小东西应是怕冷。
洛银修得一身本领本就无惧水火,更是不怕冷热,她拉开了外袍襟口,将奶狗塞进怀里,小东西在她的衣服里钻着翻了个身,圆滚滚的脑袋露在外头,还要看路。
洛银无奈地笑了笑,手指点着奶狗的头。
不管她如今是何状况,算死算活,得先走出这白花花明晃晃的雪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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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耸立,仙云渺渺,青葱碧翠环绕,偶有两只丹顶仙鹤飞过,宫殿应阶而上,广台上站着的皆是从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时便早起练剑的弟子。
那些弟子一个个身姿绰约,整齐划一的舞剑之姿,摆袖刺出,一阵嗡嗡剑鸣。
一道淡青色长袍的男子踏阶而上,使了轻功,一步跨过十几层高台,足尖点地,轻巧不染灰尘,于一群弟子中迅速穿过,扬起了林秀清风。
虽只是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是叫练剑的众多弟子认出了他的身份。
“唐风师叔回来了!掌门师父有救了!”
“唐风师叔可是带回了‘不缺花’?我方才好似瞧见他的腰间别着一抹红!”
此地为灵州鸿山,山上云宫为灵州仙派,天下修仙者众多,正统门派仅九个,各占一州,灵州的名号若放在五百多年前,可谓是响彻九州,稳坐修仙门派第一的宝座。
当年问仙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大半来自于灵州,只是五百年前人界与妖界一战,损失惨重,灵州仙派伤亡最多,随着时间推移,问仙榜上的人物接连陨落,灵州仙派从此再难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当年稳坐第一的灵州仙派,现下已是末位门派,仅靠着地势与临近雪山的优势,灵气充沛,山上一日可比山下十日的练功奇效,才招来了这些弟子,饶是如此,门内弟子也远远不及别门旁派的多。
而今灵州仙派的掌门涂飞晔并非门派中道行最深的,只是他过目不忘,熟读各类大道仙书,为人仁善,当年才被列为掌门候选之一,与他争夺掌门之位的,便是其师弟唐风。
但唐风主动退位,他自由散漫惯了,怕自己无法约束门下,又不够圆滑,应付不来诸多仙派间的场面话,便干脆做了门派的长老,只当辅佐。
只是三年前因妖族来犯,涂飞晔为了救唐风被妖族重伤,即便外伤治好,可毒素未清,伴随心悸头痛,时间长了之后,甚至有损道行。要想清除毒素,唯有以毒攻毒,传闻火山岩口会生长一种无叶红花,名为‘不缺’,不缺花可解百毒,药王李谷也说此花有效。
唐风离开灵州仙派三年,便是为寻不缺花,众多弟子以为他此番回来,必然是找到了。
青衫闪入大殿,殿内洒扫的弟子瞧见来人,顿时笑了起来,尚未打招呼,又见唐风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心中的些许雀跃也淡了下去,生出一股不安来。
涂飞晔住凌华宫,出大殿后朝东走,唐风踏过飞檐,从一群凌霄花中款款而落,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石桌旁饮茶的涂飞晔。
自他入山门,袖风扫过门前钟时,涂飞晔就知道他回来了,可唐风步伐焦急,一路沉闷,想来带回来的不是好消息。
涂飞晔放下茶盏,回眸看向唐风,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细皱纹:“几年不见,师弟怎还对我摆起脸来了?”
唐风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见到涂飞晔的笑心下更是愧疚,他道:“我没能带回不缺花。”
涂飞晔瞥了一眼他腰间挂着的红丝带,上面镶着一颗珍珠,像是抹额,抹额上刺绣兰纹,这是丰阳仙派的物件。他本想安慰,可到了嘴边的话被一口浊气逼退,转成了断断续续的咳嗽。
灵州仙派越发没落了,就连九州中排行第五的丰阳仙派都能踩在他们头上碾一碾。
“是我无能了。”涂飞晔一时语塞。
他知自己道行不如唐风,在诸多仙派的掌门面前总站不住脚,这三年仙门大会他都借病不去,本想带着灵州仙派避一避世,可如今就连唐风在外都吃了亏,更何况是他门下的千人弟子。
“怪不到你头上。”唐风怒道:“我寻了三年,马跑死了几匹,鞋磨破了十数双,好不容易找到了不缺花,却被丰阳仙派的仗着人多势众,抢占先机摘下花朵。就那几十个方入门的弟子我也不放在眼里,以免旁人说我以大欺小,可他杨阐竟也蛮不讲理,身为丰阳仙派的长老,纵容弟子带头夺花,有他从中作梗,我只能空手而回了。”
单打独斗,杨阐不是唐风的对手,他虽只用‘从中作梗’这四个字,可涂飞晔知道,当时发生的必然不止这些。
“罢了,我这几年也好好的,道行未退,只是难以精进,我本就成不了仙,不难为你再出去了。”涂飞晔说完,垂眸盯着石桌上的茶盏。
杯盖半合,缝隙中的褐色水面上倒映着万里晴空,白云朵朵。
茶盏中非茶,却是止疼的药。
药汤冒着温热的烟,淡淡苦涩气味传来,涂飞晔伸手欲将杯盏端起饮下,手还未碰到杯壁,便听见一道轰隆巨响,足下震颤,杯盖哐当掉落,生了裂痕。
“师兄!雪山!”唐风所处正对着灵州雪山的方向。
涂飞晔闻言,侧身去看,只见距离鸿山不远高耸入云的灵州雪山上,忽然荡开的气劲化去了云层,成了一圈圈涟漪,而那雪山上的寒气直喷到他的脸上,一条暗色裂纹从山巅而下,宛若巨龙,裂痕停在了半山腰处。
“雪山……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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