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神风与坛城(3)

道袍竹笠的客人饶有兴致地欣赏景致。山道上,一位清瘦的僧人正好也从此经过,僧人一手持法杖,一手托钵盂,头戴斗笠,背负行李,正是远行的标准装束。每年都有许多僧人循着当年弘法大师在日本各地传教的足迹巡礼朝圣。这位僧人明明孤身一人,斗笠上却写着“同行二人”的大字。

客人侧头看了一眼,不禁微微一笑,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所谓“同行二人”就是“弘法大师与我同在”的意思。

“弘法大师”是空海“入定”后醍醐天皇为他上的谥号。空海在六十二岁那年进入金刚峯寺的奥之院内入定,不在世间行走已有四百多年,但是他在僧俗之中的声望四百年来始终无比崇高。

修行的僧人自不必多说,民间也不乏习惯于像念“阿弥陀佛”一样在嘴边念颂“南无大师遍照金刚”法号的人。遍照金刚是当年惠果阿阇黎亲自赐予空海的法号。

日语中有一句格言:“弘法夺‘大师’之名,玄奘夺‘三藏’之名。”

“大师”和“三藏”本是广泛使用的尊称,但是因为两位高僧的赫赫声望熠熠光辉,在他们之后这两个称号成为了不作第二人想的专称。一说到三藏,任谁都会第一时间想到那位西天取经的玄奘法师,而一说到大师,那就是在日本佛教史上享有无上尊荣的弘法大师空海。

空海三十三岁得法归国,驻世行走三十年,在日本各地建坛修法,以佛教统摄各宗各派,将日本本土的神祗化为佛陀菩萨在日本的垂迹化身,影响遍布朝野民间,形成了密教鼎盛的局面。

除却宗教上的巨大成就外,空海在文学上也有精深的造诣。他归国时,除了佛经和法器,还带回了大量的诗文典籍。空海曾说:“师有二种,一道二俗。道所以传佛经,俗所以弘外书。真俗不离,我师雅言。”他写作的《文镜秘府论》等中国诗文论著作,对汉文汉诗在日本的流传发展,对后世的日本文学都有深远的影响。

此外,空海曾在盛唐著名书法家韩方明门下学习书法,临摹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等名家的真迹,对于篆、隶、楷、行、草等五种字体都很擅长,被称为“五笔和尚”,与嵯峨天皇、橘逸势合称平安时代“三笔”。是日本书法史上最高成就者之一。

而令空海在民间享有偌大声誉的是他开设“种智院”,对庶民子弟广开教育之门,修建满浓池,灌溉周围农田,为乡人造福等等善举。百姓妇孺至今仍感念他的恩德,闻弘法大师之名必肃然起敬。

在六十二岁那年,空海进入金刚峯寺的奥之院中,四百多年来,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但是根据密宗“即身成佛”的教义,修行的僧人们都相信空海大师并没有圆寂,而是在奥之院中入定修行,继续护佑着众生。奥之院也成为高野山金刚峯寺最为神圣的地方。

巡礼僧在那位驻足赏景的客人身边走过,明明两人近在咫尺擦身而过,但巡礼僧却对客人视而不见,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远处的佛堂里,一盏灯上的火光突然毫无征兆地颤动起来。几位专门负责守护此灯的僧人登时大吃一惊,围在这盏灯旁手忙脚乱。这是盏长明不息已有四百余年的佛灯,是四百多年前由空海大师亲手点燃。

山道上的客人推了推头上竹笠,抬头笔直地望向高野山深处的奥之院,下一刻,他的身影如烟云般自原地消失不见。

奥之院中,空海双目微阖,手捏大日如来法印,结跏趺坐,他的肉身逾越四百多年不但不见丝毫腐朽,反而比之当年入定之时更加清净庄严,一圈又一圈俗眼难见的湛然佛光自虚空中生出环绕周身,隐约还有微微可闻的莲花清香。

此处的空气时隔数百年忽然再度剧烈扰动起来。那位道袍竹笠的客人自虚空中迈步而出。空海依旧持印入定,但周身的佛光却蓦然一盛。

客人背手笑道:“真鱼,不认得我了吗?”

佛光如潮水退去般复归平静,一声似有似无的幽幽喟叹自虚空中发出:“玄师!”

客人脱下竹笠,露出的面容与五百多年前洛阳城中雪夜激战的那一位一模一样,只不过眉宇之间收敛了几分锋芒毕露的锐气,增添了几分白云苍狗的沧桑。

他看着空海叹道:“即身成佛,难矣哉,难矣哉……你自入定修持,我只是心血来潮想来见见故人说说闲话。近年来越来越爱回忆那些陈年旧事,哈,真的是老了。”

“请恕真鱼失礼。玄师法驾东来,不知有何见教?”

客人微微仰头,忆起前尘旧事,目光迷蒙:“当年在洛阳地宫中,大和尚托晁衡带给我一句‘百年之后,或有法难降临’的预言,我当时不大相信。没想到百年之后,李炎1真的敕令灭佛,如今汉地已经没有密宗法脉流传,你这唐密第八代祖师也成了唐密末代祖师了。”

“南无大毗卢遮那如来,天幸历代祖师苦心经营,空海能在会昌法难前得我师惠果彻瓶授法,总算不至令法脉断绝。”

“你密宗一脉真有独到之处,配得上我一声佩服。我近年来借鉴钻研,颇有几分心得。密宗的曼荼罗以汉语意译乃是“坛城”的意思,万象森列,圆融有序,演宇宙真实。”客人心中流过当年洛阳地宫的情景,微笑着说道:“我有意觅地演法,试演一部曼荼罗。”

“玄师既要演法,京都很好。”

客人一笑:“真鱼果然甚知我心,我粗略看了看,倒是相中了几个地方,其中一处唤作土御门东洞院殿的正是在京都。”

“玄师法眼自是无差。”

“真鱼,我一路行来见到好一番东海佛国的气象,真不知你费了多少心血。我既觉赞赏又觉可惜。你天资高绝,只用了不到半年就尽学密宗真传,如果不分心其他,即身成佛的路上应该能走得更远。”

“若是不能弘扬正法,纵是自身成佛又有何用?”

客人不置可否,沉默半晌之后岔开话题说道:“在你之后,如你一般的天纵之才也出了几位,一个比一个狂,倒让我老人家不至于寂寞。近百年来就有林灵素、八思巴。林灵素这小子鼓动赵佶2将昊天上帝和玉皇大帝合二为一,改造信仰,大封神仙,气魄不可谓不大。八思巴作为蒙古国师,借助黄金家族的力量更是气吞两块大陆,哈,我老人家可受了他们不少欺负,愈来愈能理解当年司马老头的心境了。”

客人说着哈哈大笑,他抬眼遥望西南方向,目光似乎能穿越千里万里直视此刻博多港边硝烟漫漫的浴血激战。

“蒙古铁骑一到,你苦心经营的东海佛国势必化为劫灰。我很承大和尚当年的恩情,我和黄金家族之间也有一点小小的恩怨,正好顺手为之。”

那一日,高野山佛光大盛,有天花乱坠,有梵音阵阵,无数僧俗顶礼膜拜,欢喜无限。

当晚,大元东征都元帅忽敦与麾下众将帅军议之后认为:“小敌之坚,大敌之擒,策疲兵入敌境,非完计也,不若班师。”于是令大军撤回船上。深夜忽然风雨大作,元军战船毁伤无数,只剩下一万三千余人带着两百俘虏辗转回到高丽。

这一战被后世称为“文永之役”。有肥后国兵卫尉竹崎季长倩人绘制的卷轴画《蒙古袭来绘词》记录他在蒙日之战中的功绩。此画流传后世,由宫内厅藏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居东御苑内的三之丸尚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