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引子(九)

“小子,没摔坏吧?”

何老怪提着灯笼,用一只手把我拎了起来,像拎小鸡一样。那时候我才发现他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转头看了看,身后黑漆漆的,望不到底。再看前面,果然有个巨大的屁股挡在那里,看起来起码有两米多高,几乎填满了整个山洞!

我伸手摸了摸,又柔又滑,像极了村长太太箱子底下藏着的那件貂皮大衣。

上五年级时有一次下大雨,村长为了自己方便,就在自家门口修了一道“坝”,把雨水挡在了外面。

然而入夜以后那场大雨越下越大,被村长挡在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最后“洪水”冲垮堤坝,把村长家里当成了泄洪渠。

第二天,村长太太把压箱底的衣物全部翻出来晾晒。我们小孩子听说村长家里有件比一头牛还值钱的衣服,就争相过去围观。当时我个子比较矮,挤在人群中伸手摸了一把,那丝滑的感觉到现在记忆犹新。

“这东西该不会是只貂吧?”

我心里嘀咕道。

何老怪提着灯笼转到那东西的正面,冲我招了招手,叫我过去。

我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它。心想以它这副体型,随便一爪子还不得把我拍出屎来。估计我跟何老怪加起来也不够它吃一顿吧?

何老怪见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笑道:“瞧把你吓得!这大猫已经差不多了,还剩下两口气。”

“大猫?该不会是只‘吊睛白额大虫’吧?”

我忽然想起景阳冈上被武松打趴下的那只老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啊?真是猫啊!”

转到正面一看,我发现眼前那个两米多高的“巨物”居然真是只猫!

看清猫脸的那一瞬间,我心里一下子乐了!

那大猫长得呆头呆脑,憨里憨气,脑门上顶着一个“丰”字,尾巴很长,从屁股后面绕过来围着身子缠了一圈,像是给自己铺了个毛绒绒的坐垫。四肢奇短无比,估计连抓痒都费劲。最令人称奇的是那大白猫长了一张和身体严重不成比例的大脸,往那儿一趴,一张大脸把后面的身子挡的严严实实!

何老怪将“玉麒麟”插在猫脸面前,语气中有些怜惜:“可惜了!要是早来个几十年,说不定还能和它说几句话。”

“现在呢?”

“现在只能替它料理后事了。”

何老怪说完后伸出一根手指在地上写了很多古怪的文字。我大概数了数,竟然有上千个之多!地上虽然不是很硬,但一脚下去也很难踩出个坑。出于好奇,我仔细看了看何老怪的手指,发现他食指和中指明显比其他手指长了一截,那两根手指呈现出古铜色,像是少林寺里的十八铜人。

“来,滴几滴血。”

何老怪咬破手指,挤出几滴鲜血滴在地上。

我依言照做,也咬破手指挤出几滴鲜血。

“你刚才写的是悼词吗?”

我好奇的问了一句。

何老怪道:“是‘保证书’,跟现在的合同差不多,确切点儿说是让你和它签了一份契约。”

“什么?契约?”

我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心说你他妈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让我和这只死猫签了份契约,你这事儿干的也忒操蛋了!太他妈的不讲究了!

何老怪见我反应如此之大,瞪了我一眼,说道:“你咋呼什么?忘了你手的事儿了?”

我这才想起手心里长出来的那块“死人脸”,忙不迭抬手看了看,却发现那东西更红了!

“你——你——你又在骗我!”

我气的说不出话来,左右看了看,伸手就要去拔地上的扁担。

何老怪轻轻一弹,我感觉手腕子一麻像是被电了一下,本能的缩了回来。

“急什么,没听说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你手上这东西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完全褪去。”

我心想完了,又被这老东西算计了!转念一想,不对啊,刚才他也滴血了啊,他手心里又没什么狗屁“死人脸”,他干嘛滴血呢?

“我签契约,你为什么要滴血?”

何老怪神色一怔,答道:“我是公证人啊,将来万一有哪一方毁约,由我代为惩罚!”

他知道我不问明白肯定不会罢休,直接开门见山道:“你就不想知道这大白猫是什么来历?”

我憋了一肚子的气,闷不作声。

何老怪道:“这白猫乃是一只‘睡罗汉’。生来就是个佛陀性子,不争不抢,也不爱出声,因此常被人误认为是个哑巴。由于不爱开口,又懒得动弹,所以只能吃剩饭。渐渐的,人们便认为此猫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但凡此物出现,必有灾殃。但人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睡罗汉’天生慧根,常能看见凶相,一旦开口,主家必定不祥!”

我心说既然是个“罗汉”,这么跑到这里吃起死人来了?难不成是懒得连剩饭也赶不上了?

何老怪没提吃死人的事儿,接着说道:“观此猫面相,估计已经活了六七百岁。至于为何沦落到这般地步,这个就不好说了。但它活了这六七百岁,早已经脱了凡胎,就连我见了它,也得喊一声‘老前辈’。”

“我手上的事儿呢?”

我听他越说越玄乎,就插了一句。

何老怪道:“几年前,它忽然托梦给我,叫我替它找一个可以‘托孤’的人。我前前后后找了几百号人,一个个派过去,最后它老人家选了你。你手心里长出来的那块‘死人脸’就是证明。‘死人脸’是我为了吓唬你随便取的名字,其实是被它舔了一下,留了个记号。”

“那吃尸体的事儿呢?”

“也是假的。”

何老怪接着往下说:“我帮它找好了“托孤之人”,它有意报答我,就告诉我说这里在几百年前被坑杀了一队官兵,有上千人之多!那些当兵的性子刚烈,心中积怨难消,一直游荡在这里不肯离去。它愿意帮我在这里打通一条通往九华山的通道,把那些亡魂接引过去。这样一来,我就落了一分天大的功德。于是,就有了前面的那场法事。”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但同时心里也有了一连串的疑问。

“为什么选我?”

我指的是眼前这只白猫为什么要选我做“托孤之人”。

何老怪道:“我只能猜出个大概,具体它老人家为什么选你,我真不知道。”

我见他语气诚恳,眼神也没有闪闪躲躲,不像在撒谎。但由于这件事情太过玄乎,又是契约又是托孤的,我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猜的那个‘大概’是什么?”

何老怪露出一副大义灭亲的神色:“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说不得!你再怎么问我也不会说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以后跟我上山学道,成为道门中人。”

我跳过上面的问题,继续问道:“既然是‘托孤’,它要托什么给我?”

何老怪指了指白猫身子底下。我低头一看,这才看见有只巴掌大小的小奶猫,长的虎头虎脑的,脑门上也顶着一个“丰”字,正缩成一团睡觉。

“猫崽子?它不是死了吗?再说——它不是一直自己待在这里吗?怎么会有崽呢?”

第一眼看见那个虎头虎脑的小东西时,我确实有些心动。中国近代有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欢养猫,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还专门为此写过一部《猫城记》,写作时常让爱猫跳上书桌,陪着他一起玩笔弄墨。

我当初给杂志社投稿时,也想过要养只猫,但前提是要有出版社愿意收我的稿子,愿意付钱给我。

因为只有心情快乐的人才会看猫顺眼,心情不好的人眼里只有到处乱飞的猫毛,以及隐藏在各个角落里的猫屎。

我盯着那只小崽子看了几眼,想到眼前那只大物,心想这小东西该不会和它那个死鬼老爹一个德性吧?真要那样的话我可伺候不了!

何老怪道:“这小东西并不是它的亲生骨肉,算是它从外面捡回来的养子。世间万物皆有灵,它之所以将这小野猫捡回来,一是出于慈悲,不忍心见它被人遗弃在荒山野林;二来,它把自己几百年来的修炼心得传给了这个小东西,也算是替自己找了个衣钵传承。这样一来,就不枉它苦修数百年,最终了无所得。”

何老怪越说越玄乎。

我凝视着那个蜷成一团呼呼大睡的小东西越看越觉得心里怪怪的,谈不上恐惧,也谈不上可以接受,总感觉眼前发生的一幕似乎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见过。

像是很早以前做过一个类似的梦,那种感觉很不真实,但又感觉好像真的发生过。

何老怪说这就是因果,可能是前面那二十多年种下的因果,也可能是你前世种下的因果,也可能是前世之前的某一世种下的因果,这叫“三世因果”,命中注定你来接它回去。

……

“说说契约的事儿吧。”

我独自沉默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去接受眼前的一切。

何老怪道:“按照契约约定,你得将它带在身边养上三年。三年后,把它带到九华山上,趁人不注意时放在门口即可。作为报答,它会帮你舔掉手心里的东西。”

我听后忍不住乐了:“呵呵——你们仨挺会玩啊?这哪儿是报答我,这是要挟我呢!”

何老怪叹了口气,用一副“怒其不争”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几眼,苦口婆心的说道:“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吗?就算没有这份契约,你忍心看着这个小东西冻死、饿死在这里?”

我心想你个老东西还好意思舔着个逼脸劝我,你那么善良,你咋不带它回去呢?人家没瞧上你?没选你做“托孤之人”,对吧?

“何老怪,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现在把命撂这儿,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咱俩只能有一个活着出去。反正埋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当时我彻底愤怒到了极点。何老怪三番五次骗我,满嘴跑火车,关键是我还都他妈信了,被他耍的团团转!

从城墙根下绊了我一跤到东郊工地,从半夜不睡觉擦地故意引我上去到把我带到这个洞里,现在又让我稀里糊涂的签了一份契约,让我带个猫崽子回去养上三年……

这他妈拿我当猴耍呢!

我当时打定了主意要问个水落石出。他要不说的话,我就抹掉契约,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敢阻拦我的话,我就和他拼命!

何老怪见我黑着脸动了真格,绷紧嘴唇摇了摇头,好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时似乎又觉得不妥,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马上就五点了,你再不说我就毁约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在地上那份契约边上踢了几下,给他提了个醒。

何老怪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几秒,冲我笑了笑。

说实话,我当时看见他那种眼神的时候确实很害怕,但想到有可能走不出那个山洞,顿时产生了“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的念头。

“哈哈!你小子,果然是来找老子讨债的啊!”

何老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我以为他又要出幺蛾子,就悄悄攥紧了拳头。

“行,既然躲不过,那老子就告诉你吧!”

何老怪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摸出根烟点燃抽了几口,不紧不慢的说道:“嗯,你手心里的那块东西,是你以后三十年的血光之灾。它让这小东西舔你掌心,是帮你消去灾祸,保你在三十年内平安无碍。人家托孤给你,当然不会忘了你的恩情,以三十年换三年,你赚大了!”

我静静的听他说完,有些不大相信:“怎么证明?”

“证明?”何老怪神色一怔,“没法证明。如果你非要证明的话,只能等以后过上几年,看看到底是不是平安无碍。”

“既然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想到了一个疑点。

何老怪扔掉烟头,又去摸烟盒,却发现烟盒里面已经空了。他低头看了眼刚刚扔掉的烟头,可惜已经被他踩了一脚,已经没法捡了。

稍作沉默后,他将烟盒拆开,把落在里面的碎烟丝、碎烟叶小心翼翼的卷成一根“烟”,舔了舔接口,用吐沫粘住。就那样凑合着塞进嘴里点燃抽了几口。

我留意到他卷烟时的神情有些落寞,面色凝重,看起来心情很差。

“有些事情,不是随便就能说的。我把你以后三十年的事情告诉你,相当于泄露天机,以后是要遭报应的。”

何老怪三两口抽完那根烟,叹了口气,淡然一笑,换了轻松的表情:“无所谓了,反正我早就活够本了,顶多死的时候难看一点儿。”

我见他眸子里黯淡无光,人也看起来病殃殃的,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股子干劲,心想这次应该是实话了。

道家术士会有“贫、夭、孤”三种结局,这个我是听说过的。

何老怪孤苦伶仃,穷困潦倒,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学习了术数的缘故。

“何老怪,你有家人吗?”

我逼他泄露了天机,感觉有些对不住他,便找了个话题,想安慰他几句。

何老怪转过身去,蹲在地上对那个酣睡着的小东西轻轻唤了几声:“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嘛,认识我的人都死光了,我认识的人也差不多都死绝了。”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半开玩笑的说道:“你小子以后小心点儿啊,现在咱俩可算是认识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感觉在当时那种氛围下说什么都不好。

“来吧,该叫醒这小家伙回家了。”

何老怪朝旁边站了站,示意让我来。

我整了整衣衫,整了整头发,走到那小家伙跟前蹲下,轻轻唤了一声。

没反应!

我提高声音又喊了一下。

还是没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

我心里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抬手在那小家伙的脑袋上拍了一下。

嗷呜——

那小家伙猛一下睁开双眼,深蓝色的瞳孔中射出两道凶光,慢慢的站起来,一脸的倔强,一脸的不服。

草他妈的,奶凶奶凶的!吓老子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