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入宫闱
展眼元宵在迩。
自省亲那天早上五鼓,贾府上下有官爵的都细细妆扮了,黛玉对元妃省亲一事,除了好奇以外,别无其他想法。
因此家中女子都把珠帘翠钗戴满了一头,身上红的绿的极其鲜艳,她却不顾紫鹃劝了又劝,还插那只白色且末料雕的玉芙蓉素钗,一身简单的水色洒绿花小袄,外面披一件菡萏花色的羽纱斗篷,整个人便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华贵。
贾府也不知花了银子,四处熏香,八方点灯,菱花烂灼,园内各处都设了暖帐,锦帘上绣着展翅高飞的凤凰,垂着缀了珠宝的流苏,耀眼夺目仿若琉璃世界,说不尽这富贵气象,豪丽风流。
黛玉跟着合族女眷在大门口迎候,许久都是静悄悄的,湘云向来扮假小子惯了,这日却换了一身女儿行头,不住地拉黛玉衣袖,用眼神抱怨新做的缎子衣服腰身太紧,勒得难受。
好容易等了大半日,才见十来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而来,隐隐有细乐之声从前方传来,接着便是数不胜数的龙旌凤翣,雉羽宫扇,销金提炉里焚着潺潺御香,曲柄七凤金黄伞下罩着冠袍带履,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目不暇接,一片金辉,将冬日暖阳更暖上几分。
湘云垂着眼,也不敢乱动了,低声向黛玉道:“好大的排场!”
宝钗站在黛玉另一边,向湘云笑道:“宫中娘娘的排场,岂能是我等小门小户能比对的。”
湘云向宝钗挑了挑眉头,笑道:“指不定哪天宝姐姐也成了宫中娘娘……”
宝钗杏眼微微张大,正要发怒,便见有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依着巷口缓缓行来。
贾母忙带头在路旁跪下,后面的人也忙跟着跪下,凤帘轻轻掀起一脚,似乎舆中人想说什么,站在一边的太监只轻咳一声,凤帘便又被撂下了。
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了仪门,便一直往东去,贾母等人也不敢问,等人呼啦啦走完了,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揉了揉酸软的膝盖,进了自家府门。
又过了小半日,待太监通传过来,元春已在园中游历一遍,并将“天仙宝境”的匾额改成了“省亲别墅”,眼下备了省亲车驾,即将出园至贾母院中。
好不容易等元春进了正堂,一时间众人却静悄悄地,只是相互垂泪,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元春抹去泪水,择了新园中几处最喜爱的院舍赐名,又令宝玉、三春及宝钗黛玉湘云等题诗。宝玉没想到亲姐回家,还要考诗才,虽不情愿,只得勉强答应了,领了纸笔自去构思。
宝钗和湘云拿捏着雕琢了一首,黛玉无意夺魁,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未料博得了元春的称赞。
金黄丝布铺就的上座里,元春喜不自胜地理了理面前的雪浪纸,笑道:“终是薛、林、史三位妹妹的诗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其中又以宝钗黛玉二人最好,我竟分不出个第一来。
宝玉笑靥一动,问道:“若夺了魁,娘娘可有什么奖励?”
元春略一思忖,头上珠翠步摇微微颤动,道:“宫中长日漫漫,我竟比在家中学识疏忽不少,今上崇诗尚礼,如今又特批,要选一批仕宦名家之女为公主郡主年轻嫔妃的入学陪侍,我去岁刚入凤藻宫,也算是年轻嫔妃,不如我去求了今上,将薛、林二位妹妹选为陪读女伴,每月请她二人入宫几日,同我一起读些诗书,说点闲话,岂不美哉?”
宝钗眼波流转,面上淡淡的,唇角已微微勾起,黛玉倒是面容沉静,只捧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
她从没期待过进宫的,万一真被选中任才人赞善之职,反倒没先前在贾府中,能自由出入了。
良辰从来匆匆,很快便到元春回宫时刻,众人自然一番不舍。第二日待今上下了朝,元春便去御前谢恩,并回奏了归省及将薛宝钗、林黛玉二女备选为侍读一事,龙颜甚悦,无须赘言便获恩准。
如此过了一月,待贾府上下收拾妥帖后,已到了不用穿斗篷的季节。这日天朗气清,春意浓厚,便有一台锦绣玲珑的车舆停在荣国府正门门口,随行太监一报,说是宫中设宴,元春特别来接宝钗和黛玉入内宫一游。
紫鹃依依不舍地倚在角门边,目送黛玉登舆。黛玉今日穿了微微泛粉的淡青色对襟长衫,宝钗则是一身的朱色八宝云纹锦袍,一个浓艳,一个清雅,紫鹃微微叹口气,心道:若是进宫能见到今上,还是穿得喜庆些才好。
车舆边的雪雁却是格外兴奋,黛玉让紫鹃留在府中,却让她随行,雪雁激动地早上起来吃了三个鲜肉竹笋包子。
紫鹃由不得叹了口气,向雪雁道:“往常你在府中贪玩些,我只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进了皇宫,可要谨言慎行,”又装作砍头的姿势吓唬她,“若是闯了祸事,可要掉脑袋的!”
雪雁咬住嘴唇,不住点头。
黛玉轻摇小扇,笑道:“今日不过小游,午后便能回来,雪雁虽然顽劣,却也懂分寸的。”
紫鹃到底按捺不下,怕雪雁照顾不周,拿了件薄披风,正准备交予雪雁手中,却见雪雁像见了什么熟人似的,脸上嘻嘻笑着往车舆后方的几名侍卫那边走。
“……姑娘,这位哥儿我先前在大理寺见过的!”雪雁指着其中一人,向黛玉笑道。
黛玉已在车上坐好,听雪雁一说,便撩起帘子往后方看——那人年纪不大,锦衣白马,一身利落短打,腰边挂了只小小的玉雕狸奴,竟然是秦钟案公审当日,在大理寺见过的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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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又比入京更要严格些,一路上光是停下来盘问查牒的便有五次,数不清进了多少道门,黛玉一路细看,这宫城是四方四正的,比高耸阙楼更高的是绵延不尽的朱墙,深居其间的人犹如身处牢笼一般,孤独得无人可解。
车舆缓缓停下,夏言在外面说:“请薛宝钗、林黛玉二位姑娘下车,改乘软轿。”
宝钗一路上凝神聚气,闭着浓长的羽睫养神,终于到了下车时,黛玉才发现她扶着小珰的手竟在微微发抖,显然是紧张了。
软轿没有帘子,由四个小珰抬着走,黛玉便能四处打量宫中景象。
过了朱门便是一带势如游龙的清河,白玉石阑上挂着各色风灯,河边的诸树新发绿意。绕过前殿,便是深深内宫,各殿皆有庭院,除了别无二致的琳宫桂殿、金窗玉槛,余下皆看不真切。
走在一旁的太监显然是个有品阶的,紫红曳撒上绣了祥云纹样,向宝钗和黛玉介绍道:“当今皇帝勤勉朝政,正直壮年,虽有除了贤德妃娘娘外,另有嫔妃三五个,却始终没有诞下子嗣。”
宝钗与黛玉对视一眼,讶然于宫中宦官竟大肆谈论帝王私事,只好略略颔首,垂下眼皮,不敢多言一句。
六宫俱是巍峨,凤藻宫又格外别致,黛玉和宝钗携手迈入宫门,元春从后殿迎出来,扶住正要躬身行礼的二人。
“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礼,”元春头上别了朵牡丹绒花,穿了件日常的明黄色圆领宫袍,绣着飞凤的图样,拉着宝钗和黛玉往软塌上引,柔声道,“坐罢。”
黛玉坐定,方抬眼四处打量,只见凤藻宫中陈设素净,没有过分奢华的气息,软垫锦帘都是半旧的,乌木小几上放着几样汝窑的天青色茶盏,食盒里不过寻常蜜饯果脯,黛玉心中暗暗纳罕,尝一尝茶水,也不过是去岁的龙井。
宝钗先微红了脸颊,她今日特意装扮一番,反倒与这凤藻宫格格不入了。
只听元春笑道:“昔日得老祖宗教导,不可过于铺张,如今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无数人盯着看着,更要百般留神,妹妹们颜色正好,穿鲜艳些才好看。”
黛玉听她说话,喉头语间似有微微涩意,便提着胆子抬眼小心打量,果然见元春眼角浮起赤色,颊边有一道粉痕,仿佛刚哭过不久一般。
“今上已恩准,你们二人今后可以时常来伴我,这深宫实在太寂寞了,”三人说了几句闲话,笑了几回,元春便眼角泛红,叹了口气道,“可惜迎春探春惜春三个才学平平,不过这样也好,若是能嫁入寻常人家,也好过这样的日子。”
“娘娘心中若有苦处,与我们姊妹说说,或可解心头忧愁。”宝钗恬淡地笑。
“罢了……说与你们听,也没什么干系,”元春屏退周遭宫嫔,脸上还是笑着,一双眸子却递出泪意,“去岁先皇后怀子,那本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期望颇高,哪知尚未足月,便受了惊吓,诞下死胎,先皇后却也因此事抑郁而终。”
黛玉宝钗早已听贾府众人论及此事,只好轻叹一番世事无常。
“……此后宫中便再也没传出妃嫔有孕的消息,年前我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又加封贤德妃,协理六宫,且不论宫中上下,单单是今上,便对我抱了很大的期许,我上月似有喜讯,然而仅是用了半盏御膳房送来蔷薇露,便来了月事,”元春柳眉紧锁,“我现在竟不敢再与其他嫔妃私下说话谈天,更不敢用他人呈上的事物了。”
黛玉蹙眉问道:“娘娘可将此事告与今上或宗人府了?”
元春轻轻摇头,只道:“怕此事连今上也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要说:元妃省亲一段来自《红楼梦》第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本章史大预言家对宝钗故事线做出惊人预测,且看能否成真!
林黛玉:作者老师,这章我都没有见到心上人……啊不是,心上玉。
作者:心上玉都派心腹接送妹妹了,还不够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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