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大观园

虽是初春,到底没过清明,不过几炷香|功夫,天际云层便灰白了下去,那金红的斜阳也透露出些许寡淡意味。

湖上吹来的风夹了寒凉的水汽,亭中的鎏金铜香炉吐出的白烟便也氤氲开来,往提笔人垂落的广袖上跌撞过去。

今上手持一柄洒金秘色瓷小盏,抿尽盏中酒,站起身看湖上一双水鸟飞去又飞来,方道:“时间差不多了,众女官可都作好了?”

便有绕场观察的戴权公公笑着回答:“诸人都有一首了。”

“嗯,收上来吧。”今上发话。

一众宫中丽人仿佛刚从科举场上出来的士子,个个长舒一口气,面露冥思苦想后的解脱之色。

此次诗会的咏题是“湖心亭春景”,黛玉见身边宝钗有如胜券在握,其他女官们又颇有些才华,不比昔日在贾府里同姐妹们作诗玩乐,便没抱着夺魁的心思。

她在扬州时也听林如海读过今上的诗集,猜测圣意应眷顾老成持重的诗风,遂随手作了首风流别致的乐府诗,不过是借着今日湖景水色,行云流水地歌咏了一番春日好景和少女情致。

果然,今上翻阅一遍后,将黛玉的那张洒金笺放在一旁,对几首歌颂盛世的诗作赞叹不已。尤其是宝钗,别出心裁地作了首连韵脚都押得极准精准的七言律诗,端正凝重,更有忧思,俨然将老杜精髓吃到肚里,今上爱不释手,当下便对颔首害羞的宝钗多看了几眼。

元春端着茶杯倚在明黄软垫上,唇角露出了温柔又复杂的笑意。

*

黛玉和宝钗回到宁荣大街时,天色已到黄昏,护送的还是夏言。

黛玉趁着下马车的机会,很想叫过夏言来,问一问今日阮廷玉是否也在宫中,却被迎上来的宝玉拉了过去。

“林妹妹,宝姐姐,今日进宫玩得好么?”宝玉转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问道,“我本想偷偷扮作小厮,同你们一起混进去的,可袭人她们都说我是外男,要想进内宫,可不得扮成宦官才行!”

宝钗捏着帕子轻笑,道:“她们说的没错,不过你要是想进宫一玩,等往后入了仕途,也能去前殿一探究竟。”

兴许是宝钗说得多了,宝玉如今听见“科考入仕”四个字,倒也不恼,只装作浑没听见的模样,把脸转过去对黛玉道:“妹妹可知,方才我长姊派人传谕,说是先前省亲盖的大观园,老爷一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府中既然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只管在园中居中,又特别说了,我也可以随着一起进去读书!”

黛玉点点头,笑道:“此事甚好,我偏爱青竹,若能住潇湘馆,自是极好的。”

宝玉自然也嚷着要选怡红院入住。待黛玉哄完宝玉,再回头一看,门口的马车已经行远,夏言也不见踪影了。

三人迈进贾母院中,迎着他们的又是好一顿宴席。

黛玉和宝钗首次入宫,多少有些紧张,中午在元春的凤藻宫中,也没胃口吃什么东西,宝钗笑着向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娓娓道出今日作诗得今上赏识一事,黛玉遂一句话也不说,只安安心心地坐在宝玉身边吃饭。

这一晚的食欲竟空前的好,她一连夹了好些青雪菜竹笋拌小蜜豆、清蒸酱鸭块、刀鲚鱼馄饨、糯米山药,最后又用了一小碗桃花浆燕窝,方心满意足地擦过嘴,起身回房中去。

*

元春既然已传了谕,贾政便遣人同贾母约定,于二月二十二日让府中的未婚姑娘并宝玉搬进园子中去,又让守寡的珠大嫂子李纨也进园居住,起些看管约束的作用。

黛玉搬进潇湘馆,宝钗选了蘅芜苑,宝玉住了怡红院,另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分住了缀锦楼、秋爽斋、蓼风轩和稻香村。史湘云不在贾府常住,因此并未选院舍,只同黛玉说了,若要来时,便在潇湘馆中借住。

大观园自省亲后寥落了好些日,自众人搬进去后,登时花招绣带、柳拂香风,霎时恢复当日华彩。

宝钗与黛玉自宫中回来,众人皆知得今上和元妃青睐,如今她二人又被选为了元春身边的侍读,虽不用日日入宫,每月也要去三五回。

宝钗和黛玉虽不是贾府自家女儿,但能出入皇宫,常伴元春左右,对贾府来说也是仅次于元春入选的大喜事,尤其是王夫人薛姨妈,想及当日宝钗诗作被今上称赞,才人赞善之职不过一步之遥,若是命好的,说不定也能成个嫔妃贵人,不由得喜上眉梢。

为了方便林姑娘宝姑娘,贾母遂让人在大观园偏僻处开了角门,方便她二人日常进出。

那宝玉自进大观园以来,心满意足,每日只和姐妹丫头们一处玩耍,学堂也不去了,若是他爹贾政在家,便读些闲书写几笔闲字,若是族中无人,便弹琴下棋,作画吟诗,甚至于斗草簪花,低吟悄唱,久而久之,竟成了京都第一精通闺阁之事的公门贵子。

如此过了两三个月,那卫若兰、冯紫英、薛蟠等京中轻浮子弟便时时来找他寻诗觅字、请画求题,贾政发现后怒过几回,狠打过一次,奈何宝玉天性如此,屡教却也不改。

这日傍晚,已到暮春时节,园中簌簌无风,仍有残花自堕,落日点在青山头,那横云便破断了。

黛玉和宝钗从宫舆中下来,自小门进了大观园,便见莺儿紫鹃来报:“今日塾掌来告状,说是如今学堂里竟没几个人正经读书了,还有胆子大的,在课堂上便临摹二爷写的那些艳诗,被塾掌抓了个现形,告到老爷那里,方才老爷怒冲冲地把宝二爷叫走了,宝二爷让我们赶快出来带话,现今府里面子最大的,除了那出不了宫门的贵妃娘娘和老祖宗,便只剩二位姑娘了,请二位姑娘回府后,速去老爷书房救他性命!”

黛玉和宝钗对看一眼,两人眼中俱是忧色,什么话也没说,便往贾政书房方向走。

还没进贾政所居的园子,便听见一众清朗笑声传来,黛玉和宝钗眉头俱是一蹙,难道贾政并没生气,宝玉反倒把他哄开心了?

家人通报后,几位与内眷不熟识的清客相公从后门出了书房,丫鬟玉钏儿打起帘子,黛玉和宝钗并肩进了贾政书房。

贾政为人清廉,书房也当得起“一室清如洗,翛然绝俗嚣”十个字,书简堆满博古架,贾政便站在跟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宝玉犹自站在清水石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见到宝钗和黛玉二人,才半喜地抬了头,叫道:“宝姐姐,林妹妹!”

贾政一回头,手中握着两卷书册,对宝钗和黛玉笑道:“这浑小子,竟把姐姐妹妹都叫来替他求情!”

蕉叶窗下的竹几边有衣料摩擦声,似是有人站起,这一处是书房暗角,黛玉没有留意,一偏过头,竟看见阮廷玉青衫似玉,好整以暇地坐在此处,面前古匏里飘着明前的新茶,显是贵客嘉宾。

“薛姑娘,……林姑娘。”阮廷玉的深青色交领长衫没有奢丽的绣花,却能看出衣料光泽柔润,质地颇佳。他作了个揖,浅笑点头,却错开目光,不敢直视二位姑娘,行足了外家男子的礼仪。

“这位是如今大理寺少卿阮廷玉,颇得今上赞赏,林丫头或许见过,”见黛玉举扇遮面点点头,贾政方笑着说道,“阮少卿的父亲乃是当今大学士,与我也曾有些同僚之谊,我特意请阮少卿过来,教一教我这不成器的孽子宝玉!”

宝玉撇了撇嘴,嗫嚅道:“我只是有些别的乐趣,并非不如他的,要他来教我作甚!”

贾政怒道:“不孝子还多言!阮少卿学识人品哪一项不比你强,况且我也没打算让你跟着阮少卿学科举入仕之道,但凡你能同他交个正经朋友,收敛点寻花问柳祸害人的性子,哪怕是去大理寺当个仵作,我面对列祖列宗才不觉得颜面尽失!”

“政公谬赞,宝玉公子聪慧极致。”阮廷玉只垂着眼皮,脸上平静无波,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却依然显得气势如山,在斗室里几乎能与老谋深算的贾政平分秋色。

“唉。”贾政看了眼宝玉,叹口气,将手中几本论学之册递给宝玉,“这个月不准你出园子,先将此书读完,月底我要抽你背书,若是再让我知道你和那几个不入流的薛……”他看了眼一言不发的薛宝钗,顿了一下,才接着道,“那几个不入流的混在一处,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贾政这回当真发怒,宝玉便不得不重视起来,此月余下时光,黛玉便没再见宝玉行那些日常乐趣,反倒每日捧了书册坐在沁芳亭中细读。

阮廷玉来了大观园几次,遂与宝玉等人也愈发熟识起来,他为人虽清冷孤绝,但受了贾政嘱托,对宝玉学习之事倒也颇为上心。

不过半月,他已想了好几个让宝玉迅速背熟经纶的法子,点过几次宝玉难懂的参悟之道。因宝玉禁足园内,他又时常带些集市上新奇的小食和玩意,不足三日,便将宝玉哄得“好哥哥,阮家好哥哥”叫个没完。

大观园的小丫头老婆子们,先前还觉得自家宝二爷是官家里最体贴最好看的公子,自打见了阮廷玉,便知什么叫人外有人。阮廷玉话少,为人清清冷冷,行事却亲力亲为,从不为难下人,即便请人帮了忙,给的赏钱也极阔绰。

如此这般,又过了大半个月。

这日清晨,黛玉虽不用去宫中,却也起得极早,随手拿了本书册,在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湘妃竹间坐下,耳畔是“啾啾”几声鸟鸣,树涛翻动,惊起一圈音的涟漪。

她翻过一页书,脑中不由得飘过绯红底色上一只展翅高飞的洁白云雁,忽得便听见在大观园某处,传来一道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一个女人凄厉又惊恐的尖叫。

鸟雀受了惊吓,迅速从枝头飞起,黛玉眸色一冷,放下手中书册,猛地站起身,望向声音来源处。

作者有话要说:阮廷玉:对付情敌小妙招就是让他也爱上我。(太难了呜

林黛玉:阮家好哥哥,有案子,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