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椎名葵想起了她尚小的时候——那一年的新年,她和父母、哥哥一起去了母亲的母家。那座宅院坐落在万代家引以为豪的枯山水庭院里:龟石与鹤石旁有七五山石;白砂娄为起伏的波浪;筑山庭和平庭中都有秀气的茶庭,而竹篱自不可免;明明一片池沼也没有,却有红色的廊桥——飞石像雪花一般散落,绿色的苔藓与石灯笼排在一个位面之上。竹林存屋后,惊鹿不见影,石头水钵同样不知所踪,似乎万代家对水抱有深深的敌意。
她第一眼就不喜欢那地方。那天是宴席待客的日子,万代家的客人尽是豪贵弄权之人,即便只看一只木屐也能看得出这鞋主人一定身价不凡;除此之外,免去人与人声,到处还有贵重熏香的味道、遮遮掩掩的嗤笑——葵那时候虽然不是很懂,但凭着孩子的知觉,还是多少感觉出这座园林似乎被什么厚实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东西给包裹住了。
尽管他们一家没做什么比较富贵的打扮、走在那些人里就好像狸猫走在太子身旁,但父亲和母亲眼中的那份奚落和厌烦依然极为明确。
他们俩带着她和她那同父异母的哥哥绕到了屋后的竹林。母亲沙耶香笑着说“爸爸就是在这里把我给拐走的”,父亲浩一虽然都三十多岁了、被太太这么一说还是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道“是谁当初强硬地问我天空好还是大地好、我不回答就拽着不让走的啊”。
事实上个性稍稍有点强势的万代沙耶香大小姐在那时已经以优异的成绩和完美的面试通过了空乘人员的技术关,然而却被一套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万代家还养不起你了!?——女人就给我在家里好好待着相夫教子!”)给驳回了——成年礼当天夜晚、正待在自己最喜欢的竹林里把自己二十年来在性别方面受的气全都翻起来宣泄时,椎名浩一正好由和蔼的女侍春原女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领到竹林开展工作。
——然后二十七岁的椎名先生就被二十岁的万代小姐给抓住了。再然后,万代小姐就改姓了椎名、并且搬出了万代家。
而这一年——这场新年宴会行到半中途时,椎名夫人就将带着她那套按自己的心意定制的和服和屋后竹林下捡来的一把竹叶离开、彻底跟自己的母家决裂;原本一直抱持着劝妻子不要跟自己的血亲闹得太凶的态度的椎名先生,此次也一声不吭地将自己的家人们彻底从万代宅里带走了。
在夸赞椎名武的隙间毫不客气的塞来了所谓的贵家价值观后,就轮到了她接受审判。
——在外祖父与外祖母刻薄的言语砸到脸上之后,尽管听得不是很懂、但葵依旧在那些庞杂的、恶意与善意交杂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后退一步,钉在原地两秒,随后什么都不想地从空着的那条路跑走——中途差点摔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人却感觉被谁扶了一把。那之后她的母亲狠狠把果盘甩到了地上,抗拒所谓的贵家礼仪而指着在自己过去作为少女时的日子里——永远都只是端着一副“我才是正确的”的姿态、如此的血亲们厉声宣告“你们休想让我和我的孩子们听你们摆布”,而她的父亲则忍无可忍地发挥了一下自己作为名前家“迎神火”的能力、与这宅中的神明与游灵们稍稍交换了对双方皆有利的条件。
新年正日那天夜晚,椎名浩一边笑着说“好啦,旧年的诅咒到此为止了”,一边把自己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女儿抱在怀里、拉着自己怒容渐散却也逐渐怅然起来的妻子与冷着一张脸的大儿子堂堂正正地从大门离开,甩都没甩身后万代家的家门一眼。
事后名前家的“送神火”——名前愁之介先生掩人耳目地跑到椎名家臭骂(由于代价的支付而正在发高烧的)自家弟弟一通,抄着缠了御币和符纸、燃着雷光般爆裂而开的青色火焰的杖,把屋里那些被病气吸引来的灵(故意也罢,无意也罢)给尽数劈/杀;万代家则因气运中心(家宅)的各位非人们对日常增加的妖邪暂时地袖手旁边而霉运连连、差点家业停摆;椎名武似乎因为继母的那句宣告而终于转变了对她和继妹的态度(甚至有点崇拜起了沙耶香),逐渐乐意叫她“妈妈”——这些事,都是新一年里的状况了。当然,有关那场与非人们的和平交易——由于浩一先生做得天衣无缝及愁之介先生在业内的稍加暗示,没多少人能追查这事的原委——就算追查到了,也没人敢管。
——但如今、葵觉得自己又一次落荒而逃之后,没人再能给她收拾残局了。
我又搞砸了。
慢慢地不愿再往前跑、逐渐开始步行起来的葵觉得对小孩子发火的自己真是没用。明明是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引导的事情,结果被她弄成这种样子——
——那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是被奚落两句,却被吓得直接夺门而逃了。在那之后妈妈跟她的母家彻底割裂,即便她表现得很抗拒母家的样子、但看见报纸上外祖父病重的消息时却依旧愁眉不展。
(就是因为我,妈妈才没办法再回去了……)
——然后现在,就是因为我那些话,蓝波好像反而更不肯认错了。
“之后该怎么办呢……”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大概就不能跟以前一样只作为“椎名葵”跟他们相处了吧……甩出那样的头衔、狐假虎威地下了那样不讲理的命令,我肯定已经没法再走进他们的圈子里了……
(好不容易好像能踏入一只脚,结果最后还是被我自己毁掉了。)
但是转念一想,不这样的话不行啊……不这样的话,就会是阿纲来做下这种残酷的决定了。
“……怎么能让还是小孩子的阿纲做这种恐怖的决定啊……!”心脏的钝痛随着心跳和脚步一下一下擂着她的胸腔——她下意识地就将手覆上了那枚戒指,仿佛那是缓解疼痛的药一般。
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指已经紧紧握住了它。
这枚戒指……虽然不是彭格列戒指,但是造型却很像她所眼熟的那枚大空戒:嵌在正中的橙黄结晶也是圆形,能够作为火焰触媒的特殊金属也将其环绕,彭格列的家徽则是作为雕花在戒身上延展过去——但可能是因为结晶是橙黄的而非先前的深蓝,她自第一次见它就觉得华丽了好多。
(如果是纲吉的话,果然还是适合以前的彭格列戒指啊——这枚总感觉不够沉稳、不够让人安心呢……)
葵边往前走边低头想着。
一步、两步、三步,四、五、六步,这条路差不多也要到尽头了——要继续往下走的话,就要转过一个拐角才行——
——她在转弯前停下了脚步、原本随着步子而微微晃动的手也随之稳定了下来。左手食指上的那枚戒指现在就在她的右手食指与大拇指下。
只要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摘下来。
最开始戴在左手食指上完全是情势所迫——必须打开的匣子,面前即将袭来的致命火束,躺在自己面前不省人事的风太,还有……纲吉已然了无生气、冰冷得可怕的身体。
于是,顺着自己的惯用手和习惯,就将它直接套进了自己的左手食指。原本这戒指是戴在沢田纲吉正中的指间——现在戴在她的食指上,居然很巧地差不多大小、既不会松脱也不会太紧。
“巧合啊……”葵靠在了走廊的墙上——稍微地,让墙壁扶住了自己的脑袋。
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次亲手摘下那枚戒指、鬼使神差地就把它套到了无名指上——葵看着随便晃一晃肯定就会掉下来的戒指苦笑了一下:“果然……不合适啊。”我也是——既不够强,也没有可以给予支援的资本……
(但是我——)
葵攥住那枚戒指——慢慢地,体温染了上去——她细微地叹了口气,随后将它又戴回了左手的食指上。
在最后的最后……在这场灾难过去后就会把它还回去。在那之前,会好好戴着的。
在心中如此对自己说着——随后,她转过了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