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女孩

张红娜生的是个女孩。

四姑娘平安降生, 全家人都很高兴。崔丽芬给观音象磕了不少头,感恩菩萨保佑,儿媳又闯过了一次鬼门关。

校嘉华赶到时,校老栓站在门口, 正给接生员塞红包。崔丽芬往里面装了不少红鸡蛋。

接生员是早年转职的接生婆, 被公社培训过, 行头很专业。

她背着卫生箱,嘱咐家属:“婴儿羊水破得早, 脑袋也有点大,没办法才给孕妇做了侧切。估计一两个月才能恢复,你们要注意大人和小孩的营养!”

“是是, 保证营养跟得上。”崔丽芬说着, 又给接生员多装了两个鸡蛋。

校嘉华走进院子,校铁柱和校铁蛋正围着红鸡蛋流口水。

俩人看见她, 立即讨好地叫姑,直愣愣盯着她的布挎包。

“瞧把你们馋的。”

校嘉华笑着打开包, 取出从供销社买的老式鸡蛋糕, 每人分一块。

油香和蛋香很上头,男孩们狼吞虎咽, 三两口就吃光了。

小招娣端着洗好的抹布,从厨房出来, 一张张晾在麻绳上。

二八月天,虽然转暖, 昼夜温差却大。小姑娘还在用冷水, 两只手冻得通红。

校嘉华拉过招娣,把鸡蛋糕递给她,“活让大人干, 你先吃东西。”

招娣看了又看,最终没敢接,“姑,给我娘留着吧,她刚生完妹妹,需要营养。”

“多着呢,缺不了她的。”校嘉华不由分说,把鸡蛋糕塞进小姑娘手里。

招娣如获至宝,蹲在墙角细细品着,生怕一吃就没了。

校铁柱和校铁蛋不怀好意地围上来,小姑娘为难了一下,仍旧掰下一大半,分给两个哥哥。

这孩子,明明跟校大宝一样的年龄,却比小石头还闷。

全家人都在忙活,校国伟却坐在矮檐下,一声不吭地抽旱烟。满脸麻木,丝毫不像喜得贵女的老父亲。

“哥,大嫂怎么样,宝宝呢?”校嘉华问。

校国伟不自在地站起身,“她们都在屋里,笑笑,我领你进去。”

一只搓衣板飞过来,重重砸到他身上。

崔丽芬指着儿子骂:“你还有脸见媳妇?”

原来,张红娜生四丫时,一看是个闺女,本来就有些泄气。校国伟在外面,随口嘟囔了一句“咋又是个丫头”,立即炸了锅。产妇当场骂起老公,差点背气过去。

事后,校国伟又是道歉又是打脸,老两口也把儿子拧了一顿,劝了半天“女孩一样好”,张红娜才恢复了情绪。

这心结,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就一秃噜嘴。”校国伟无奈。

校嘉华也瞪了一眼大哥,“你活该被打!”

“我先进去看看。”

她掀开棉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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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不能吹风,房间窗户关得严实,里面洒过消毒水,还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

校嘉华适应了一下,才克服晕眩。

没有专业的医疗资源,生孩子风险太高,她想想就害怕。

张红娜这会儿不哭了,眼睛还肿着,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

一见小姑子,她的战斗力就回血了。

“哼,你们都笑话我吧?我不该听信算命的,嚷嚷了一年说要生儿子,结果生了个闺女!”

校嘉华没说话,低头看了眼熟睡的小侄女。

新生儿皱巴巴的,肤色也不怎么好看,但是软软糯糯,一呼一吸都非常可爱。

床头桌子上,蛋羹、红糖、麦乳精一样不少,都是校国伟托校嘉华在供销社买的。

平心而论,校家人对她不薄。校嘉华没必要与她撕破脸。

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尽管是多方原因造成的,校嘉华也绝不可能与她姑嫂相亲,这辈子都不可能。

但是校家,需要一个“大嫂”。校嘉华能做的,是利用好人性,让牌局打下去,而不是掀桌子。

当然,如果她继续作死,校嘉华自然有办法收拾她。

她倒了杯温水,等张红娜润了嗓子,才问:“亲家那边来过了?”

这一问,大嫂眼睛又红了。

张红娜的亲娘来是来了。巧的是,同一天,娘家的老三媳妇也在生产。她娘一听儿媳生了儿子,闺女生了丫头,丢下一篮鸡蛋就回家了。

还有什么比亲娘的“偏心”,更让人伤心呢。偏偏校国伟又撞在枪口上,只能打老公发泄了。

张红娜放下茶杯,语气软和了些:“笑笑,你说,做女人咋就这么难呢?连我娘家人都说,女娃子不行。”

“有些人啊……就是不行。”校嘉华冷笑。

“你可是上过高中的!”张红娜意外,她本意是寻求小姑子的安慰。

校嘉华继续道:“这世上‘不行’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跟性别有什么关系呢?”

“我高中毕业,在镇供销社当社长,一年的工资,超过校国伟十年种地,未来还会更多。不管出嫁还是招婿,哪怕没有白恪言,我也有能力抚养孩子、赡养爹娘,过好这一生。你觉得,和大部分男人相比,我是行,还是不行呢?”

张红娜难掩钦佩和羡慕,“笑笑,你当然行!”

校嘉华却摇头。

“行或不行,只有自己能定义,旁人说了不算。亲爹亲娘,说了也不算!”

她认真看着大嫂,“所以,‘生男生女都一样’这句话,光喊口号还不够。需要身为母亲的你,自己先认定了才行。”

门帘晃动了一下,房间里安静闻针。

校嘉华起身,一把掀开帘子。

果然,小招娣站在门口,无声地哭着,袖子上全是泪水。

“姑!”孩子看着她,委屈又崇拜。

校嘉华把人带进来,撸起小姑娘的袖口,又黑又瘦的手背,已经长出了冻疮。

“男娃女娃,都是你身上的肉。生孩子的目的是什么,当工具吗?”

张红娜沉默了许久。

她牵住女儿,颤着声问:“招娣,疼不疼。”

“娘,不疼。”招娣连忙躲开,怕娘染上寒气。

至此,张红娜认定,只有读过书的女孩子,才会有这样的魄力。

“招娣,你想和哥哥弟弟们一样,去念书吗?”

小姑娘惊讶地张大嘴巴,她重重点头:“娘,我想,我做梦都想!”

“我要像姑姑那样,长大有本事。还要孝敬您!”

“好孩子,等娘出了月子,就送你去学堂。”

张红娜说,“咱也念个女高材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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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三朝的事不少,怕老两口累着,校嘉华特意请了两天假。

三个大男孩去学堂了,校嘉华在家里,给小石头和招娣做学前教育,让他们互相监督背古诗。

乡邻亲友陆续来道喜,校嘉华偶尔帮忙应酬。

知青队也派代表送了贺礼。校嘉华躲在房间,听崔丽芬和梁高峰等人寒暄,到底没有出去。

有些人,有时候,没有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

镇供销社,校嘉华不在的两天,生意依然如火如荼。

月初的营业目标达成后,校嘉华兑现了承诺,徐采购月中就请了两天假,回家探亲。

剩下的同事怕影响工作,每人每次只休半天,而且要做好对班交接。

这天,刘二梅和谭桂香分别调休,一个上上午班,一个上下午班。

马上进入四月,春夏装开始走俏,每天来买布料的人络绎不绝。

负责卖布的刘二梅,每天忙并快乐着。她的工资水涨船高,即使再累,也耐心许多。

“老大姐,天气越来越热了,家家都买浅色的面料,你怎么还买黑蓝色的呀?”

柜台里,刘二梅好心建议顾客。

这位顾客五十多岁,穿着列宁装,裤脚还打着补丁,普普通通,笑容却很灿烂。

“不是我要穿。我儿子在食品厂当技工,年龄到了,该说亲了,得穿一身好衣服,见姑娘体面!”

“哟,要应婆婆,那可恭喜了,我给你扯几款好料!”

“诶!”老大姐笑着收好布,又赶去食品区买粮油。

供销社有了每月一盘点的规矩,再也没有“老鼠”,敢打货品的主意了。

为了避嫌,粮油食品由众人分管,本周是钱玉珠轮值。

钱玉珠平时喜欢卖洗化、自行车、家居等高奢大件,轻轻松松业绩碾压。实在看不上这些小东小西,费力不讨好,因此,摆了几天的臭脸。

这老大姐买了十斤精米,付完钱和票,却发现米袋子落在家里了。

买米没有袋子,总不能两手捧回去吧!

钱玉珠板着脸,对老大姐说:“供销社不提供袋子,你自己回家拿吧。不过,我劝你抓紧时间,因为精米只剩半包了。”

老大姐也急:“不行啊,后边还有这么多人排队。等我从家里回来,肯定买不到了!”

“命里无时莫强求,那您就甭买了呗!”

围观者都笑话起来。后排还有几个顾客,语气不善地催她快点。

老大姐又愧又急,进退两难。

于小莲实在看不下去,主动开了口。

“阿姨,我这有个布袋子,是自己缝的。平时装书,昨天刚洗过,您要是不嫌弃,就先用着吧!”

说着,她去了趟休息室,取出一只山寨版的军用书包,递给老大姐。

真是雪中送炭啊,老大姐激动得无以复加,“好姑娘,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下午我就还回来!”

于小莲笑得腼腆:“阿姨,做好事不留名,下次您来买东西,顺路送到供销社就行。”

钱玉珠翻了个白眼,“于小莲,就你爱装好人!”

老大姐默默记下,再三谢过后,抱着精米离开了。

不少人说于小莲傻,说这书包肯定有去无回。

于小莲也不辩驳,很快,一场小插曲无人在意。

中午,刘二梅回家休假,谭桂香过来接班。

忙碌之间,一下午很快过去。

傍晚,临下班时,一个穿着工服的男青年走了进来。男青年身材高大,模样敦厚,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走到布匹区,礼貌问候:“谭阿姨,您好!”

谭桂香见到熟人也很高兴:“是小郑啊,你妈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挺好。”

郑青松顿了一下,小声说:“正是我妈让我来……找一个名叫于小莲的姑娘。”

“你找小莲?”谭桂香不解地看向身后。

一个黄花闺女,莫名其妙被男青年找上门,于小莲愣了一下,又羞又气,“找我干嘛?我不认识你!”

郑青松立即慌了,“于,于小莲同志,你别误会,我是来还书包的。今天上午,谢谢你帮助我母亲买米……”

他双手捧着,几乎举包齐眉,耳根通红,不敢再看她。

原来,他是上午那位老大姐的儿子。

于小莲闹了大红脸,依旧横眉冷对,“不客气,为人民服务。”

郑青松离开后,谭桂香了解事情原委,大笑:“那位老大姐,怎么可能借包不还,人家可是镇妇联的主任!上次我提过的亲事,就是这家。”

钱玉珠傻眼了:“不会吧,郑青松是妇联主任的儿子?他不是食品厂的技工吗!”

“妇联主任的儿子,就不能当技工了?人家有模样、有能力,前途还不是明摆着?”

妇联主任干得好,万一调到县城,说不定全家都能落脚。

于小莲无视她们的对话,钱玉珠却咬得牙根疼。

“那老太婆,身上的列宁装洗得发白,裤子还打着补丁,怎么看都不像主任嘛!”

谭桂香像在看憨憨。

补丁怎么了?

这年头,干部都讲究清廉,就连总理都勤俭节约,穿过打补丁的衣服,有意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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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嘉华复工没几天,于小莲就主动找到她,说要请假。

稀罕了,这姑娘一不回家,二不消遣,竟然要请一整天假?

校嘉华故意逗她:“你不说原因,我可不批。”

闷葫芦低着头,快把衣角揉成渣渣。

校嘉华看看外面,叹气:“奇了个怪,最近有个男青年,一下班就在门口转悠,也不进来买东西。该不会是个二流子吧?不行,我得请公安同志调查调查……”

“社长,您别,郑大哥是好人!我们俩,其实是在处对象……”

可以,郑大哥都叫上了。

于小莲磕磕巴巴解释半天,校嘉华全程忍笑,傻丫头才后知后觉,“社长,原来您都知道啊……”

是啊,纸除了包不住火,还包不住八卦!

“去吧,加强双方了解,享受自由恋爱,别辜负了大好的年华。”

校嘉华笑着推她出门。

往后一个月,供销社里都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吃到于小莲的喜糖。

喜糖没吃到,校嘉华却先收到了一个“噩耗”。

“你说什么?全国知名的《先进日报》,要!采!访!我?”

“呃,刘镇长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记者明天就到……”

徐采购以为她的激动是出于高兴。毕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媳妇,再能干,也没经历过这种阵仗。

做为先进人物,被报纸采访报道,简直光宗耀祖,能压在箱底,吹几辈子啊。

“听说,五星制皂厂的黄副厂长,被评为‘三八红旗手’后,在表彰大会上不肯居功,说你才是幕后救厂的最大功臣,报社的记者同志很感兴趣,一定要见见你……”

原来是黄新萍……乌龙竟是自己,校嘉华欲哭无泪。

别人或许觉得,登报无上光荣。但是做为一名穿越人士,校嘉华上辈子见过不少金融大佬,倒在风口浪尖,被全网热嘲。

当初,校氏集团遵从祖训,一路闷声赚大钱,在业内稳扎稳打,才会做到全球500强。

更何况,这个时候,低调保平安才是王道,绝对不能见光死。

她必须,再找一个“替功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