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药皂

突突的三轮车一响, 校大宝和小石头就冲出院子,扑进了校嘉华怀里。

“娘——”

校嘉华蹲下,两只团子抱着她,左右不撒手, 才几日不见, 就如隔三秋。

没办法, 这两天为了冲业绩,校嘉华起早贪黑, 常常出门时,孩子还没睡醒,回家时, 孩子已经睡着。

崔丽芬从厨房出来, 端着煮好的汤圆,责备闺女:“女人忙归忙, 还要顾着家里,干嘛像男人一样拼?”

“因为我背后, 有一个像您这样, 勤劳能干的亲娘呀!”

校嘉华难得撒娇,舀了勺汤圆, 塞进嘴里,“天, 好烫啊!”

心急吃不了热汤圆,泪珠瞬间飙出, 可嘴里又甜又糯, 她舍不得吐,只好胡乱吞下去。

校大宝和小石头看见,立即要帮娘亲吹吹。

“你呀!”崔丽芬好笑又心疼。

闺女永远是长不大的, 老母亲不忍心再骂她。

吃完汤圆,校嘉华拆开白恪言的包裹。

包裹应该是他进入基地前寄出的,大西北条件艰苦,能寄的东西不多,校嘉华托他买的药材,倒是一样不落。

白芷、洋甘菊、甘草……甚至还有一点芦荟。

这次,任意门里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校大宝和小石头有点失望。

校嘉华抓出当地特产的枸杞,两个孩子尝了尝,酸中带甜,笑容重新支楞起来。

她又拆出两斤枸杞,让崔丽芬拿回家煮汤。剩下的药材分成两包,其中一份是给劳动棚的。

“里面是啥药,这么多?”崔丽芬问。

“娘,自然有用的。”

在青河村,赤脚医生的确水平有限,但比医生更匮乏的,是医药。

那天在山上,校嘉华嘱咐白恪言,出门在外不要省吃俭用,不要总往家里寄物资。青河村虽然穷,只要勤劳动手,饿不着他们。

如果一定要寄,只许他寄些中西药材,实用且安全。

村里医疗卫生条件太差,很多老人一旦得病,就等于半条腿迈进了棺材。有备无患,早晚能用上。

没想到,他记得那样清楚。

临走前,崔丽芬又叮嘱:“三月底,你大嫂就生了,到时候家里缺人手,你可得回来照看。”

校嘉华无奈:“大嫂前面都生三回了,我又没这方面的经验,能帮什么忙?”

“就是因为你没经验,所以要多学学!你跟恪言,还不是早晚要过这一关?”

崔丽芬犹豫了一下,隐晦地问,“上次女婿回来,你们俩有没有,那个……?”

咳,姜还是老的辣。

夜晚,为了加强亲子关系,校嘉华亲切地检查了校大宝过去一周的作业,并在他苦兮兮改错字的时候,顺便教小石头背诵了两首唐诗。

友好的母子交流结束,校嘉华捏捏两只苦瓜脸,把他们哄睡着。

“娘别生气,明天我再做两页算术题……”校大宝说着梦话。

校嘉华笑着帮孩子们掖好被角。

煤油灯下,她从包裹里取出了一只小木匣。

傍晚时,之所以没有当着大家的面拆,是因为上面贴了一张小纸条。白恪言亲手写了四个字——“嘉华亲启”。

他专门留给她的。

校嘉华打开木匣,一只泛着碧绿幽光的平底杯,静静地躺在信纸上。

如墨似翠,晶莹剔透,不愧是“葡萄美酒夜光杯”。

校嘉华将杯子握在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白恪言精心挑选时留下的温度。

展开信纸,他依然惜字如金。

【待到功成探乡时,与君共饮夜光水。】

这个元宵节,虽然没有“人约黄昏后”,但因这两句话,她失眠了许久。

校嘉华知道,白恪言未来一整年都不方便写信。她取出钢笔,写下了供销社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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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校嘉华来不及去供销社打卡,直奔五星制皂厂,把药材交给了厂长夫妇。

这对夫妻俩,过去几天也没闲着。

石方柱跑去上海,采购了一大批硫磺和硼酸。

黄新萍则扩张门面,从附近的落魄煤厂里,招募了几十名散工,复增了两条生产线。

厂长夫妻如此给力,校嘉华也不好拉胯,连续几天,都扎在生产线,帮他们调整配方比例。

经过多次试验,五星厂的第一波药皂终于问世。

当地没有质检部门,黄新萍特意托人,从县城请来相关专业的干事和领导,对全线产品进行检核、评估。

产品过关后,校嘉华又着手研究包装和售后。黄新萍日日陪着她,称姐道妹,恨不得和她义结金兰。

分身乏术,校嘉华完全顾不上供销社。

好在,供销社的运转一直很稳定。三个售货员偶有拌嘴,却都知道以工作为重。

更何况,每天仍有不少顾客询问,下批香皂什么时候到货。连带着,业绩一天比一天好,哪还有精力去搞“社斗”?

相熟之后,谭桂香按捺不住身体里的“说媒”因子,想给两个单身姑娘找婆家。

于小莲虽然上过大学,却是棚户出身,堪比贫民窟。二十多岁还有些自卑,听到一半,害羞地跑开了。

钱玉珠倒不介意,她大大方方听完男方的条件,摇了摇头。

“食品厂的技术工人?好是好,可惜不是县城的。镇上的工厂随时会倒闭,工作不稳定也不行。谭大姐,您再帮我瞧瞧,找个县城的!”

谭大姐心想,姑娘您都二十五了,再拖下去,城里青年也未必看得上呀。

但有一说一,钱玉珠长得盘顺,性格也不扭捏,是镇长外甥女,又在供销社工作。条件杠杠滴,搁哪都有挑剔的资本。

尽管说亲失败,谭桂香仍应承她,继续帮忙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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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的加班加点,五星厂的一千多块药皂,终于完工。校嘉华能睡个好觉了。

上架之前,徐采购提出了一个问题。

“东西没得说,需求也不缺,关键是买香皂需要票,家家户户一年也就一张。上次用完了,这次就不能买了……”

校嘉华直拍脑袋,怎么把“集体计划经济”这么重要的环节给忘了。

顾客手里没有票,空有钱也不行。多亏徐民强提醒。

“实在不行,咱们去隔壁镇借点票?反正他们也用不完。”谭大姐提议。

“不好,远水解不了近渴。”

校嘉华想了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生产力提升了,只能让‘计划’也跟着调整。”

她可不打算只做本镇的生意。想加票,还得找刘镇长解决。

巧的是,校嘉华还没开口,刘镇长亲自主动找来了。

刘镇长身后跟着刘二梅。姐弟俩一见她,又是尴尬,又是讨好。

校嘉华职业假笑:“刘镇长不用担心,供销社里都是客,您二姐自己过来,我们也不会怠慢她。”

“不不,人民公社只有公仆,没有镇长的二姐!”当着群众的面,刘三德老脸再红,官腔也稳如泰山。

他小声说:“二梅同志前段时间请了病假,如今病刚好,就想着为人民服务。校同志,你看能不能……”

“想回来工作啊?”

校嘉华看向刘二梅,“那之前老鼠偷走的东西?”

“我没看守好货品,我赔,我愿意赔!”

刘二梅攥着布钱包,眼里屈辱不甘,嘴上却很老实:“校社长,我知道错了,请让我回来上班吧。”

其他几个社员,都惊掉了下巴。

没办法,刘二梅太需要这份工作。

刘二梅丈夫去世的早,三个儿子还没分家,十几口人挤在家属院里,抬头低头,满地鸡毛蒜皮。

过去,她利用职务之便,隔三差五往家里顺米面糖油,全家心照不宣。

直到东窗事发,刘二梅被供销社“开除”,她才知道,报应来了。

整个家属院对她指指点点不说,就连儿子儿媳也反过来嫌她丢人,害他们在工友面前抬不起头。

毕竟,谁也不想摊上这样一个“薅社会主义羊毛”的妈。

刘二梅没了工作,天天在家吃白饭,儿媳们也没了往日的孝敬,明里暗里挑毛病,甚至闹着要分家。

日子过不下去,刘二梅只好去找三弟,请他出面解决。

站在公正立场,刘三德当然不愿动校嘉华的工作。

小媳妇儿确实有本事,眼看赌约就要完成,她不仅盘活了供销社,还挽救了一家半死不活的肥皂厂。

石方柱和黄新萍来请批,恨不得把她夸成财神爷。

就连县城的商业部,也特意打电话来,关心镇上的香皂生产情况。

gdp关系着民生,相比之下,二姐家的鸡飞狗跳根本不够瞧。

所以,他反过来建议刘二梅,不如放下姿态,向校嘉华认错,争取回供销社上班,毕竟是她理亏在先。

翻盘无望,刘二梅又不愿在家里受气,只好低了头。

刘二梅继续道:“校社长,以后,我一定服从安排,团结同志,保证认真负责,供销社不会再丢东西……”

校嘉华摆摆手,打断她,看向于小莲:“小莲,你愿意让刘同志回来吗?”

于小莲本来是个心软的,见刘二梅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服小,于心不忍,就点了点头,“只要刘同志真的改过自新……”

刘二梅急忙说:“改了,都改了!”

“行啊,那你明天过来上班吧。”

校嘉华应得干脆。

“这么简单……就同意了?”刘镇长也很意外。

“当然不会。”校嘉华站起身,“刘镇长,借一步说话?”

二楼休息室。

刘三德坐下两分钟,就气呼呼从椅子上弹起。

“什么,增加三千张香皂票?你当我是印票机啊!”

过去,小破肥皂厂生产力不够,如果现在加票,就意味着战略调整,减少煤厂的投资,划拨到制造业。

校嘉华很无辜:“刘镇长,难道您不想改善群众生活,提高全镇的生产总值吗?”

“这……我们得回去开个会,再研究研究。”刘三德一贯口风紧。

校嘉华表示不急。

亲戚虽然奇葩,但不可否认,刘镇长也是良心干部,勤政务实。

他想让全镇发展,就一定会向上级打这个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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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二梅复工后,两个年轻的社员倒没说什么,略尴尬的是谭桂香,总担心自己饭碗不保。

校嘉华把两个大姐叫到阁楼。

当着双方的面,她保证,谭大姐的工作不会丢。同时,她对刘二梅承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往事一笔勾销,不必再提。

管理嘛,该硬的时候硬,但也不应缺乏,资源置换式的妥协。

倒不是校嘉华“宽容”。即使身在其位,她依然更像俯视全局的旁观者,让牌局顺利打下去,才是关键。

况且,供销社想要壮大,离不开趁手的员工。

经此一役,刘二梅和谭桂香赌上几十年的阅历,都认可了一件事——她们的社长,绝非池中之物。

新老社员的尴尬期没有太久,因为她们很快忙得不可开交。

镇上增加香皂票的申请批下来了,由各单位按需、酌情发放给工人和群众。

随着香皂票到位,不用宣传、不用推广,全镇的购买热潮立即重燃了。

硫磺皂,硼酸皂,草药皂……名目繁多,样样有讲究。

一怕穷二怕病的年代,还有什么比“抗菌消炎”的广告更打动人呢。

更何况,五星药皂的价格,和上海药皂相比,便宜近一半,简直专为无产阶级打造。

心理上、物质上,都没有错过它的理由,买就对了。

上次没买到的,一下班就来排长队。买到的,借票也要回购,送给亲友十分体面。

药皂卖到一半,供销社的业绩就番了两番,校嘉华和刘镇长的赌约,以胜利而告终。

目标达成当天,刘镇长亲自来到供销社,慰问所有社员。

他鼓励校嘉华:“校同志,三八妇女节快到了。鉴于你的优秀、勤劳,镇上决定,把你推荐到县里,评选‘三八红旗手’!”

校嘉华立即拒绝三连:“不是我,我不要,别闹了!”

“为什么?”还有人拒绝这样的荣誉?

“因为,这些都是……黄副厂长的功劳!”

校嘉华搬出黄新萍当盾牌,“当初,如果不是黄姐先斩后奏,果断拨款,开发改良香皂,供销社就不会有今天的成绩。

“未来,五星香皂还会销往全县、全省甚至全国,为本镇争光,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所以我提议,黄新萍同志,才是真正的妇女楷模,真正的‘三八红旗手’!’”

情感真挚,语气激扬,供销社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此刻,依然埋头在生产线、敦促工人出货的黄女士,莫名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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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再过几天就是妇女节了。

摩挲着白恪言送给她的夜光杯,校嘉华又有了主意。

她再次赶去五星厂,建议黄新萍,制皂的废液不要扔,过滤提纯后,再加工一下,能做成甘油护手霜。

黄新萍比校嘉华更激动,“笑笑妹子,你有这样的本事,还当什么供销社社长?你来我们厂,我给你开三倍工资,厂长这个位置给你也行!”

这么说毫不夸张,凭借产品和口碑,五星制皂厂已经接到好几个县市的订单,扩充分厂指日可待。

校嘉华觉得吧,当厂长不是不行,但还不是时候。

她婉拒道:“黄姐,您高看我了,这些知识学校里都有。我只是个教科书的搬运工……”

黄新萍一副“你继续忽悠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三八节上市的护手霜,数量有限,价格定位不低,虽然不如香皂畅销,女同志的平价却很高。

至少,姑娘媳妇们干完家务,再也不用拿猪油擦手了。

到了三月中旬,供销社的营业额依然高企,校嘉华却比旁人看得更远。

她很清楚,香皂是快消品,不是易耗品,不足以支撑接下来的业绩。

她必须打造第二个爆款。

冥思苦想的时候,校嘉华又接到了青河村供销社的电话。

这次,打电话的人是崔丽芬,委实难得。

她急忙问:“娘,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崔丽芬像是心疼电话费,言简意赅,“就是,你大嫂中午生了!”

“这么突然,不是说月底吗,怎么提前了十几天?”

但总归是好事,校嘉华舒一口气,“大嫂身体还好吗,这次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呀?”

“笑笑,等你回来再说吧……”

崔丽芬叹着气,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