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电话
正式决定追求梁高峰之后, 钱玉珠第一个告知的人,是校嘉华。
“新中国《婚姻法》鼓励自由恋爱,所以社长,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她早看出来, 梁高峰和校嘉华是旧识, 而且他看上了校嘉华。八字还没有一撇, 她对校嘉华的敌意,就死灰复燃了。
面对这种低级挑衅, 校嘉华觉得非常可笑。
“既然你叫我一声社长,我就教你一些东西。”
校嘉华看着她,“庄子曾给惠子讲了个典故:古代有一种瑞鸟, 以梧桐为栖, 只喝甘泉水,天生矜贵。有一次, 瑞鸟飞过山林,一只麻雀立即大惊小怪, 叫她不要来抢它的老鼠肉……你说, 这时瑞鸟内心是什么感受?”
钱玉珠反应了一下,气得跳脚:“哼, 别以为我读书少,我听出来了, 你讽刺我是惠子!”
校嘉华:“别高估自己,你整天叽叽喳喳, 代入麻雀还差不多。”
“你, 你仗势骂人!”
钱玉珠气归气,确定校嘉华对梁高峰没有半点意思,总算放下心来。
校嘉华警告她:“我不反对供销社恋情, 前提是你们不要影响工作,更不要牵扯旁人,否则,就做好下岗准备吧。”
“下岗就下岗,谁怕你。你听过凤求凰吗,等我嫁给梁高峰,自然会变成飞出小镇的金凤凰!”
校嘉华:“呵,你想当卓文君,也要擦亮眼睛,不是每一个会弹《凤求凰》的男人,都是司马相如。”
钱玉珠是听不进去的,接下来,她对梁高峰的追求非常直接。
首先,各种关心他的衣食住行。
镇食堂的饭菜油水少,她就去国营饭店,给他加鸡腿;对方衣服破了,立即买的确良给他做新的。嘘寒问暖,恨不得跟他回宿舍,做田螺姑娘。
刁蛮大小姐爱上青蛙富二代的戏码,在哪个年代都不缺。
和乡村偶像剧不一样,梁高峰对钱玉珠的示好,几乎照单全收。同时,他又把“你好”、“谢谢”挂在嘴边,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十足的茶男形象,钱玉珠却甘之如饴,全然不顾他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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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日,劳动节,在一年当中,重要性堪比国庆。
五一这天,各省各城、各镇各村都举行了盛大的聚会。群众们纷纷上街,载歌载舞,庆祝伟大的无产阶级劳动者的节日。
校嘉华给供销社放了一天假,让社员们出去看热闹,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值班。
顾客们也要过节,并不会来供销社。她难得落个清静,忙完琐事,便提笔给白恪言写信。
写到一半,已经是傍晚,临近下班。
梁高峰这时回来,和校嘉华打了个照面。
“笑笑,今天我们一起回青河村吧。”
梁高峰商量着,私下无人时,他又开始叫她小名。
校嘉华皱眉:“我记得,刘镇长在机关家属院,给你安排了宿舍。”
“嗯,上次走得匆忙,有些东西还落在知青点,我回去取一下。”
这个理由很难拒绝。
“供销社有公车,你自己骑回去,也就半个小时路程。”校嘉华指指院子里的二八大杠。
“不是吧,这么热的天,等我骑回去,不脱水也休克了!”
梁高峰委屈道,“社长同志,对待员工不要太无情哦。我平白无故被你骂大老鼠就算了,现在,你连顺风车都不让我搭?”
他也知道《惠子相梁》的典故?这个钱玉珠,对男人真是毫无保留。
背后内涵别人不是什么好事,校嘉华确实理亏。
门外,青河农场的吴司机已经到了,她不想浪费时间,便点了头。
一路上,两个人各坐一边,谁也没有再说话。
工农一家亲,青河村同样很热闹。
破四旧的余威尚在,戏班子是不能有的,村长赵富达便在村里办了场联欢会,大家一起唱《朝阳沟》、《沙家浜》。
知青们也热烈参与进来,唱了不少革命歌曲。
三轮车开到村口时,蔡小菊正站在台上,朗诵郭沫若的诗。
听到机动声,众人不觉停了下来。
“娘——”校大宝和小石头对这声音最敏感。
夏天夜短昼长,他们放学后,常常蹲在村口等她回家,快要变成望娘石。
孩子最先离开观众席,朝校嘉华扑过去。但,看见她身后的梁高峰时……生生刹住了车。
“梁知青怎么来了?”孩子一脸嫌弃。
村民们看他们的眼光,也有些异样。
校嘉华一头雾水。
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她面上带笑,和乡亲们打过招呼,忍着诧异先回家。
或许是错觉,舞台上,蔡小菊的朗诵不再激情澎湃,反而变得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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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校大宝就甩开了老母亲的手,义愤填膺。
“娘,那个梁知青不是走了吗,你怎么和他一起回来?”
小石头也帮着喊:“梁知青,坏坏!娘,不要他。”
“他怎么了?”校嘉华问。
“他,他……”校大宝像是羞于启齿,“老师不让说,总之,他就是不好。”
半天,校大宝憋出一句:“娘,爹在部队很辛苦的,你可别对不起他呀!”
这……跟白恪言有什么关系?
但凭这句话,校嘉华大概猜到了原因。
跟梁高峰有关的非议,除了异常的男女关系,还能有啥?
校嘉华对旁人的八卦不感兴趣,但是流言影响到孩子,她不能袖手旁观。
“放心吧,我行得正,坐得直,不会对不起任何人,包括你们的解放军爹爹。”
晚上,她哄睡两个孩子,去了趟隔壁邻居家。
校嘉华去镇上以后,邻居程春霞一直在农村供销社打下手。村里的事,问她最合适。
“春霞嫂子,我不进去,说几句话就走。”
门口,校嘉华直接道:“我就想问问,梁高峰是怎么回事?”
不是什么好事,姑娘媳妇们都不愿提。但程春霞清楚校嘉华的为人,索性说开,也算给她提个醒。
“笑笑,你平时在镇上,可能不知道,大家都说,梁高峰之所以被调走,是因为他跟女知青……钻了玉米地!”
“谁举报的,跟哪个女知青?”
“男知青举报的,听说他是跟……”
身后传来脚步声,程春霞立即打住。
来人是蔡小菊,稀客。
程春霞表情尴尬,“笑笑,听嫂子一句劝,千万别跟姓梁的来往。”
像是不待见蔡小菊,她丢下这句话,跑回屋了。
蔡小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月光下,她冷着脸,倔强又隐忍。
“校同志,我是来通知你,刚刚,你男人给你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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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恪言。
校嘉华飞速跑到村口的供销社,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蔡小菊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十几分钟前的来电号码。
回拨时,校嘉华的手指在颤抖。
手表显示,深夜十点。白恪言绝不可能这个时候,在基地给她打电话。
听筒响了一声,瞬间被挂断。
校嘉华慌乱地猜测,他在哪里,又出任务了吗?
好在下一秒,电话铃又响起。
她秒接:“白恪言,是你吗?”
“笑笑,是我。”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这么晚了,有没有吵到你。”
校嘉华:“没有吵到我!你不在基地,现在在哪里?和谁在一起?身体好不好?”
感受到女孩子的担心,白恪言急忙答:“我很好。我在基地外面,凤凰镇的供销社里,今天是劳动节,基地放假半天,可以出来。”
“凤凰镇,你去那里干什么?远不远?”
“不远,沿着弱水河,几步路就到。”他又咳嗽了一下。
“你的声音怎么了?”
“没事,电话失真。”
确实,这时候的电话设备很简陋,随着信号和电压的强弱,还不时传出刺耳的电流声。
两个人的声音飘忽又遥远,心的距离,却前所未有的近。
如果有更清晰、更便捷的通讯技术就好了——他们心有灵犀地想。
校嘉华微微责备他:“都说了不需要你回信,打电话也不用。我很好,家里也很好。爹娘,咱爸,还有孩子,他们都很好。”
“我知道。”白恪言语气温柔,“笑笑,谢谢你送我香皂,谢谢你为家里所做的一切。”
他是在回复,她写给他的每一句话。
说完这些,他又开始沉默。
这人,明明是他主动打来电话,却什么都不说,竟然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校家华气得想挂电话,又舍不得。
男人不爱说话,她只好轻声细语,讲起身边事,讲起前面的几封书信。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树洞会回应她。
聊起校家的新生宝宝,校嘉华随口问:“白恪言,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他毫不犹豫。
“为什么?”
“我希望她更像你。”
心头划过柔软,校嘉华第一次觉得,生孩子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渐渐的,听筒开始发烫。遥远的那头,隐约传出催促声。
他们都知道,告别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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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嘉华挂断电话,走出供销社。
蔡小菊一直等在院子里,非常敬业。树藤下,蚊子叮了她不少包。
校嘉华诚恳道:“蔡知青,谢谢你。”
一出口,两人都很感慨。
她们曾在同一个供销社并肩工作,短短几个月,就变得如此疏离。
校嘉华把电话费递给她,蔡小菊却拒绝了。
“不用了,我已经主动申请去边疆,支援油田建设,马上就要离开青河村。这通电话,算我请你,谢谢你过去……对我的照顾。”
蔡小菊鼻子发酸。
校嘉华很意外,“去油田要干体力活,太辛苦了,不适合你。为什么要主动申请过去,是因为梁高峰吗?”
这是第一个挽留她的人,蔡小菊瞬间涌出泪水。
“没错,我以前是喜欢梁知青。但我没有跟任何人钻玉米地,他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她发泄着心中的屈辱。
“还有你,校嘉华,你男人对你这么好,他还是个解放军,你为什么也要跟梁高峰……不清不楚?”
校嘉华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
等人哭够了,她才缓缓递出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