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夜奔
校嘉华并不知道, 电话里,白恪言隐瞒了一些事实。
劳动节确实放假半天,但是基地并不在市区,而是在遥远的沙漠绿洲上。
偏僻, 平坦, 干燥, 荒芜,是这里最大的特色。
周围有大片的胡杨林, 戈壁外面,距离最近的凤凰镇也有三十多公里。白恪言下午两点出发,一直走到晚上七八点才赶到。
经过一下午的暴晒, 他整个人快要虚脱, 在供销社喝了几大碗水,才慢慢缓过来。
幸运的是, 他在凤凰镇唯一的供销社里,找到了半个月前的《先进日报》。
新闻角落, 他一眼认出了照片里的小妻子。
校嘉华穿着最普通的绿军装, 露出纤细的手腕。她埋头工作,手里握着他送她的那支钢笔。
沉静, 认真,即使只有侧脸, 白恪言也感受到了无限的温柔。
这是她平时的样子,也是他心心念念的样子。
听着电话里的呢喃软语, 抚摸着照片里的人儿, 她仿佛清晰地站在眼前。白恪言希望这通电话永远没有终止,就这样一刻万年。
结账时,白恪言多付了几碗茶水钱。
售货员大叔穿着蒙古袍, 连连拒绝:“解放军同志,别人不知道,我们可知道,你们在附近建设基地,是为了保护老百姓,不受帝国主义的威胁,是为国争光,我怎么能再收钱呢!”
白恪言心中触动,向他敬了个军礼:“老乡,谢谢您。”
趁其不注意,他还是将零钱压在了瓷碗下。
临走前,白恪言借来剪刀,小心翼翼将校嘉华的照片裁下,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里。
大叔乐呵呵:“这篇报道,我们也看过好几遍,都在向这家模范供销社学习。他们聪明勤劳,营业方式灵活,营业额也高,可以说非常厉害啊!”
白恪言微笑:“是,她非常优秀。”他的妻子,非常优秀。
回去的路上,茫茫戈壁,星月交辉。四五个小时的行程,几乎要走到天亮。
白恪言沉默着,独自走过一个又一个路标,心中再无来时的孤单。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夜间只有十几度。口袋里装着校嘉华的照片,成为他全身唯一的热源。
路上,白恪言不时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
三千星盘,棋罗密布,仅用肉眼,他就知道哪些是恒星,哪些是行星,哪些是河外星座。
再过几个月,检验成果的日子就到了,基地的计量和电磁测试尤其重要。上级要求增派数据员前往基地,协助核查工作。
白恪言所在的测算小组,年轻大学生多,是整个项目的万金油,哪里需要哪里搬。
抽调入驻至少一年,尽管远离京都,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白恪言却和战友第一时间报名。
在伟大的科研项目里,他愿意做一颗籍籍无名的螺丝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十年前,志愿军和科研前辈就来到这里,挥洒青春和汗水,把靶场变成了基地。
今晚,他的妻子告诉他,未来,这里还会变成最耀眼的科技城。
“没有原因,我就是相信……祖国啊!”校嘉华在电话里娇嗔。
“嗯,我也相信。”
告别时,校嘉华说:“白恪言,你要好好的,任务结束了,我等你回家。”
他说好,却忘了告诉她,其实他是有一点后悔的。
后悔上一次,没有好好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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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校嘉华同样失眠了。
白恪言的电话令她惊喜,不过感动归感动,这也算是合格丈夫的自我修养。
她睡不着,还有一个原因,是被梁高峰气的。
梁高峰来到青河村第三个月,果然耐不住寂寞,和女知青们玩起了暧昧。
爱慕他的一众姑娘里,蔡小菊温柔体贴,家境普通,又在供销社工作,相处很方便。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他终于主动约她,一起去山林“探讨文学”。
蔡小菊红着脸,带着最心爱的诗集赴约。
她从《天上的街市》读到《太阳礼赞》……眼看太阳快要出来,梁高峰才确定,这姑娘真的是来吟诗作赋的。
后来,蔡小菊憧憬着回城后的美好生活,如何定亲,如何领证等等。梁高峰恹恹听着,转眼就和另一个女知青钻了玉米地。
那女知青本来就和蔡小菊不对盘,与梁高峰发生关系后,第一时间跑到她面前宣示主权。
事关清誉,蔡小菊只好忍气吞声。毕竟自己除了看错人,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自始至终,梁高峰并没有真正答应过她什么。
没想到第二天,村里又传出梁高峰要调去镇上的消息。
另一位“有实质性损失”的女知青,当然不能接受被一夜分手。她威胁梁高峰,如果不给个说法,就把事情公开,玉石俱焚。
这年头,“流氓罪”会从重判刑,而且一告一个准。
梁高峰无奈,把家里原本买来留给自己的工作,转赠给那名女知青,又赔了不少钱,送她回城,才堵住她的嘴。
女知青有得有失,却咽不下心里这口气。回城之前,她一个反手,向大队举报,蔡小菊和梁高峰钻过玉米地。
这时,梁高峰已经调去镇里,鞭长莫及。所有的闲言碎语、唾沫星子,都砸到了蔡小菊身上。
“她胡说,我没和男人钻过玉米地!如果撒谎,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当着赵村长和众人的面,蔡小菊发着毒誓。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甚至有人恶意举报,亲眼看见她拿着诗集,给梁高峰念“靡靡之音”。
蔡小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害怕事情传回城里,影响到父母,她只得向知青办申请,调去边疆油田,离开是非之地,立功已证清白。
校嘉华等她擦干眼泪,才问:“申请书递交给县城的知青办了吗?”
“没有。”蔡小菊抽泣着,“还在大队。赵村长说,他们再调查一下,劳动节过后,给我结果。”
校嘉华泼她冷水:“别等了,不会有转机。村里只是需要时间,培养合适的人,来接替你的岗位而已。”
一个月内,农村供销社流失两名营业骨干,确实会损伤元气。
蔡小菊却咬着唇,还盼着一丝希望。
“虽然我不太理解,既然你没有做那些事,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背锅?但我尊重你的决定。不如探讨一下,你去了边疆油田,能做什么呢?”
校嘉华故意吓唬她,“加入女子采油队,刨土,钻井,还是当后勤?支援祖国的油田建设当然很好,但是你这样孱瘦,万一水土不服生病了,只会拖后腿,你真的想去吗?”
去了就未必能回来了,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蔡小菊说不害怕是假的。
蔡小菊哇得一声又哭出来:“笑笑,你救救我吧!我不甘心就这样走,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校嘉华摇摇头:“能帮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
“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你不想走,就努力成为有用的人,成为供销社独一无二的人。这样,没有人能够取代你。”
校嘉华最后鼓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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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校嘉华照常去镇供销社上班。
她在仓库理货的时候,梁高峰突然进来。
来时这一路,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一个鄙视的眼神,梁高峰就猜到,她知晓了一切。
他主动解释:“笑笑,你别误会,我跟蔡小菊和马翠翠,真的没有什么。”
马翠翠就是故事里另一位女知青的名字,过去一直在农场工作,校嘉华和她不熟。
她心里反感,但为了蔡小菊,还是接话:“既然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在村里澄清?”
梁高峰也很无奈。事发时,他已经去镇上,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他选择了沉默和逃避。
只是没想到,短短几天,流言已经满天飞,解释也没用,旁人只会认为他心虚。
既然已经离开,就让时间淡忘吧。
校嘉华气笑了:“原来一个男人的懦弱,还有这么清奇的理由。”
梁高峰脸红:“不是的。笑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无法接受别的女人,因为一直以来,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越说越激动:“为了你,我会勇敢。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立即私奔,去县城,去边疆,东南西北我都陪你……”
“行了,我不爱看话本,您就甭在我面前演戏了。”
校嘉华冷冷道:“我丈夫是解放军,破坏军婚,你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说不定连家人都会受影响。所以,别再用污言秽语,弄脏我的耳朵。”
梁高峰所有的资本都来自父母,被校嘉华说中心事,他哑口无言。
校嘉华:“现在是上班时间,如果不想被扣分,就请离开,不要打扰我工作。”
“笑笑……”
梁高峰只好退出去。
校嘉华清点好账本,一转身,就被门口的大花脸吓了一跳。
“钱玉珠?”
这姑娘哭的梨花带雨,脸上擦的粉全花了,校嘉华差点没认出来。
“你不好好站柜台,在这里干什么?”
“校嘉华,你这个骗子!”她尖锐地指责。
校嘉华大雾。
“骗子,你明明说,你对梁知青一点意思都没有,却还想着和他……私奔?!”
校嘉华震惊:“偷听就算了,你这种断章取义的理解能力,平时是怎么跟顾客沟通的?”
钱玉珠继续闹:“难怪梁知青不肯接受我,原来都是因为你!”
秀才遇到兵,校嘉华被吵得头疼。
她没空磨叽,直接拿身份压人:“我是社长,职务比你高,能力比你强。如果我真的和你抢男人,你以为你还有机会站在这里吗?”
钱玉珠恼羞成怒,恶狠狠冲她喊:“校嘉华,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一个外来的农村妹,不会得意太久!”
“是吗,我拭目以待。”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的太满。第二天上午,校嘉华就领教到了“地头蛇”的厉害。
客流最大的时候,一个二三十岁的媳妇,气呼呼冲进供销社。
她掏出一块拆封的香皂,重重拍在玻璃柜上。
“大伙都来看啊,这家供销社,卖的香皂根本就是假冒伪劣产品!我用了三天,脸就全烂了!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女人骂着,解开脸上的纱巾,一张坑坑洼洼、长满红斑的脸露出来。
围观的人吓了一跳,纷纷跑出三丈远。原本拥挤排队的香皂柜,瞬间成了雷区。
于小莲如今胆子大了,不怕事了。第一个冲上去理论,“大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成千上万人用我们家香皂,都好好的……”
可惜对方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化身杠精,把供销社批评得一无是处。
校嘉华冷面听了几句,弄清了事情的缘由。
既然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