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跳槽

白恪言几乎是数着秒针过日子, 六月份一到,他就去话务室排队了。

为了不影响基地的工作进度,话务员按照工号排序,轮到白恪言时, 已经临近中午。

他放弃了午餐, 迫不及待把电话打到青河村供销社。

这次, 接电话的人是程春霞。

“白同志?你找笑笑啊。真不巧,一大早我就见她, 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了,说是去县城过节!”

“六一儿童节?”

“是这个。害,农村娃过节煮个鸡蛋就好, 还是笑笑讲究。”

“应该过的。”天气炎热, 她一个人带孩子出门,白恪言微微心疼。

不愿浪费这三分钟, 白恪言继续问:“程嫂,请问我家笑笑, 最近不去镇上了吗?”

“是啊, 笑笑快一个月没去上班了。天气这么热,小媳妇儿细皮嫩肉的, 说是怕晒黑了。”程春霞笑道,“白同志, 你可别嫌我们笑笑娇生惯养,她念书很聪明, 本来就没吃过苦。”

“不会的。”白恪言骨子里还是有一点大男子主义。妻子愿意留在青河村, 有父母乡亲照顾着,他反而更放心。

白恪言支持校嘉华的工作,却也希望, 至少在他退伍转业前,她能平平安安待在家里,用他的津贴持家教子就好。

不可否认,林静敏和梁高峰说过的话,已经在他心里扎根成刺。

他试探着问:“梁知青他……还在村里吗?”

程春霞心里一惊,她看不起梁高峰乱搞男女关系,又怕白恪言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令这对异地小夫妻生出什么矛盾。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她急忙解释:“没有没有,那个梁高峰,已经被人送去边疆油田了。笑笑在供销社和他只是同事,说过几句话而已,你可别误会。”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梁高峰对他的妻子心怀不轨。他这个正牌丈夫,却远在天边,束手无策。

白恪言苦涩地回应:“您放心,我相信我的妻子。”

“这就对了,笑笑知道你来电一定很开心。可惜今天日子不巧,不如你留个号码,晚上,我让笑笑给你打回去?”供销社的电话是没有来电显示的。

三分钟时间已到,对面的话务员开始催促。基地的信息不能对外透露,即使对方回拨过来,普通电话也会被回绝。

因此,白恪言摇了摇头:“程嫂,谢谢您,我下个月再打。麻烦您告诉笑笑,我很好,也请她照顾好自己。”

.

回去的路上,许久,白恪言才调整好失落的情绪。

“白大哥!”宿舍楼下,有一道女声唤他。

白恪言停下脚步,看见一个穿着绿军装、佩戴红十字袖章的姑娘。

“陶同志,你好。”

陶燕,基地医疗班的护士,也是林静敏的同学兼好友。她和白家兄妹很早就认识。

“白大哥。”

陶燕捧着长圆铝饭盒,面带羞怯:“这是食堂限量的红烧肉……听说你一下作业就去打电话了,肯定还没来得及吃饭。白大哥,我请你吃吧?”

“谢谢,不用了。”白恪言淡淡地补充,“我给我爱人打电话。”

听他这样说,陶燕有些鼻酸。

白恪言从小就是大院里最耀眼的哥哥。他长的好看,成绩优异,而且脾气特别温柔,无论对谁都彬彬有礼,永远是大人口中“别家的孩子”。

每到寒暑假,陶燕就会借着补习功课的名义,暗戳戳向白恪言求教问题。

和大院其他少女一样,她喜欢白恪言不是秘密。可惜,白父当年出事,众人都以为白恪言前途黯淡,陶燕不得不听从父母的话,和白家划清界限。

没想到再见面,他比从前更优秀,不仅成了光荣的解放军,还是人人钦佩的“科研战士”。

更没有想到,她的白大哥已经结婚了。

陶燕难过了很久。她恨自己当初懦弱,恨父母拜高踩低。如果这几年,她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么今天的白夫人一定是自己。

辛亏前几天,事情有了转机。

陶燕从林静敏那里打听到,白恪言结婚只是为了从军,托人照顾年迈的父亲。她那颗失落的心,又燃烧起来。

没有爱情的婚姻,和一潭死水有什么区别?也许兜兜转转,她才是最终值得与他共赴爱河的人。

陶燕红着眼睛,楚楚可怜:“白大哥,对不起,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我们家不应该……”

白恪言打断她:“陶燕,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想太多,我没有怪任何人。”

“那这些红烧肉……”

“抱歉,我不能接受。”

这些天,将心比心,白恪言无法忍受妻子身边出现任何示好的异性,那么同理,他也该对其他女同志保持距离。

“况且,你和小敏是朋友,别让她难堪。”

白恪言礼貌地离开。

陶燕抹着眼泪,却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白大哥心胸依旧宽广,他没有恨她,也没有恨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打动他。

.

听不到想听的声音,见不到想见的人,白恪言必须承认,他心里是烦躁的。

当年家道中落,他全程接受,肩负着长子责任,在挫折中平静地寻找转机……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心里充满了不安。

刚刚,即使陶燕站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他心里想的,也只有他的妻子校嘉华。

妻子小名叫笑笑,笑的时候却不多,但每一次都分外动人。她是坚定的,温暖的,还带着一点母性的柔韧。

那天在山上,即使悬崖百丈冰,她却远比春花俏。这样的姑娘,每一帧都珍藏在他的心里。

白恪言掏出贴身的笔记,细细看着夹页里的照片……罢了,今晚还是申请通宵值班吧,否则又是一个无眠夜。

与他的烦躁相反,宿舍倒是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韩栋刚打完电话,一扫之前的颓废,容光焕发。

两位师弟很好奇:“韩哥,你是怎么跟对象和好的,快教教我们呗?”

韩栋翻白眼:“一边去,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连对象都没有,关心这个有啥用?”

“别看不起人啊,我们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早晚都要有的嘛!”

一向沉默的白恪言突然帮声:“没错,说来听听。”

闻言,韩栋立即收起了大师兄姿态。从前在学校、现在在部队,白恪言都是碾压级的存在,在学术上帮了他不少忙,威信极高。

在白恪言面前,他就是个弟弟。

白恪言是典型的富贵公子,每月除了津贴,上海和太丰县那边,都会寄来不少物资。

太丰县寄来的东西虽然不贵,胜在实用。白恪言每次都视若珍宝,别人多看一眼都不行。

而上海寄来的那些昂贵的肉罐头、鞋帽、钢笔……白恪言总是送给家境贫寒的战友。他身上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做派,韩栋想挑他一点小资的毛病都不行。

“既然我兄弟发话了……”

韩栋嘿嘿一笑,“每次打电话,啥也别说,啥也别问,对着姑娘直咧咧表白,说一百遍‘宝贝我爱你,不能没有你’,就行了!”

师弟们绝倒:“切,要不要脸啊,话务员阿姨全程看着,你好意思说这么肉麻的话?”

“要脸?要脸对象就跑了!瞧你们这觉悟,知道自己为啥打光棍了吧!”

韩栋得意地问白恪言:“兄弟,你是有经验的,对媳妇就得像夏天一样热情,我说的没错吧?”

白恪言彻底语塞。

这时,宿舍的门被敲响,宿管员在外面通知:“白恪言同志,话务中心来电,有电话找你。”

难道是笑笑回家了?

白恪言猜测着,夺门而出。

心里像有一团火,他一边往话务室狂奔,一边酝酿着那三个字,该怎样一鼓作气说出口。

拿起听筒,他期盼地喊:“笑笑——”

“笑什么笑?气息不稳,语调浮躁,白恪言,你像个当兵的样子吗?”

电话里,是一位严厉的中年男子。

“二叔?”

白恪言立即恢复了冷静,“您怎么打来了?”

“哼,要不是参谋说漏嘴,你结婚、当兵的事,你还要瞒着我和你二婶多久?”

白和平早年走过长征,建国后一直在边疆军区任职。位置不算高,职权却不轻,难怪话务员没有拦截。

年轻时条件艰苦,为了胜利,他和妻子错过了生育时机,老来膝下无子,一直将白恪言视如己出。

二叔一生刚正不阿,最忌讳裙带帮衬、任人唯亲,所以白恪言当初择业,完全没有对外提及这层关系。

“对不起二叔,结婚的事,我是认真对待的。工作的问题也已经解决。我如今在基地,协助教授做物理相关的测算,一切都很好。”

白和平听完解释,放下心来。“你这性格,比起当兵,还是更适合从事科研工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年夏天,等任务完成,我会退伍转业,继续考取研究院。”

“很好。”白和平嘱咐侄子,“等转业了,把你媳妇接进城里,户口也改一下。男人要自律,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事业都不能丢。”

“是,二叔。”

两个直男说完正事,一时无话。

最后,白和平问:“你和你媳妇,生活上,还有哪些困难吗?”

“没有,笑笑很能干,她对我很好。二婶平时在上海,也寄来不少东西。”

白恪言突然想起什么,“二叔,我认识一个人……

“他叫梁高峰,是个知青,思想觉悟不错,正在西部边疆支援油田建设。如果有机会,您可以多‘关照’一下他。”

点到为止,梁高峰的所作所为,二叔自会调查判断。

“明白了。”

白和平威严道。

.

去县城上班的事,校嘉华轻松说服了校大宝和小石头,大人那边却不好糊弄。

反应最大的是刘镇长,人才外流,简直比割让城池还难受。

他跑到校家暴跳如雷。

“校同志,我这么信任你,给你放一个月的假。你倒好,直接跳槽了?社员们还等着你回去呢。”

校嘉华心虚道:“刘社长干得好好的,我留下处处压他一等,不是屈才嘛!”

“这有啥,供销社业绩好,可以向县里申请再开一家,你俩都当社长。”

“好主意,但我培养的人才,总要给他们提升、锻炼的机会。新社的社长,于小莲就不错。至于我,都去县里当货品经理了,有这关系,您还担心镇上没好货吗?”

公司铺货,本质是看供销社的销量,但这不妨碍她说场面话。

校嘉华这次是升职,挡人前途,不就是断人财路嘛。更何况,上面有人,的确更好办事。

刘镇长瞬间不气了,甚至出谋划策:“笑笑啊,如果你想永久留在县城,必须拿到县城户口。当货品经理还不够,起码得当上供销社公司的总经理。否则,万一政策变动,你还是要回来的。”

“……”说来说去,她也只是个进城务工的打工妹。

这规定,是要她努力奋斗,把许总经理挤下去吗?

这么一闹,校嘉华要去县城当经理的消息,算是实锤了。

村里出了个小高管,大部分人都乐见其成。校老栓和崔丽芬却愁眉苦脸,坚决不同意闺女去外地。

校大宝和小石头已经上学了,校嘉华同爹娘商量,让母亲住在她家,不用再去农场上工,每天早晚接送两个孩子,照顾他们的起居就行。

白恪言每个月的津贴,她全部拿出来,作为孩子和爷爷奶奶的生活费,绰绰有余。

“这不是钱的问题。”校老栓敲着旱烟,“你一个姑娘家,不到二十岁,能去干什么?咱在城里没啥亲戚,出了事也没人帮衬,教我怎么放心?”

在老父亲眼里,无论她结婚多久,永远都是姑娘家家。

校嘉华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她耐心道:“爹,您放心。我去当经理,组织不仅有调令,还给我安排了职工宿舍,隔壁住的同事都是年轻姑娘,吃饭也有食堂。我在县城读过高中,虽然没有亲戚,却有不少同学,她们都会照顾我的。”

校老栓嘴笨,说不过闺女,只能蹲在门口,抽旱烟,生闷气。

崔丽芬就更直接了:“娘不要你的钱,也不同意你去县城。你非要走,就是不孝!”

秀才遇到兵,只能采取非常手段。

她咬咬舌尖,生生疼出几滴泪,委屈道:“娘,我也不想离开你们,可是如果我不思进取,白恪言他就会……跟我离婚的!”

“什么,这关女婿什么事?”

校嘉华暗道,对不住了小白同志,麻烦你先帮我背一下黑锅。

“白恪言说,明年夏天他就转业了。到时候我没有城市户口,和他门不当户不对,他母亲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除了离婚还能怎么办呢?”

“女婿真这么说?”崔丽芬心疼又生气。

村子里没有秘密,林静敏找过校嘉华的事,背地有人咕叨过。崔丽芬本来不信,现在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哼,就算离婚,也是我闺女把他休了。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让他脱层皮!”

校嘉华默默给丈夫点根蜡。

她继续道:“可是,我现在不想离婚,进城是换户口的好机会,我总得试试吧。免得让人看不起。”

这么一说,崔丽芬也觉得,闺女应该给自己争口气。

最后,她还是妥协了。

“你呀,一周至少回来一次。混不下去别逞强,我和你爹,永远在家等着你。”

她离开家乡,校大宝和小石头会变成留守儿童,校老栓和崔丽芬,又何尝不是留守老人呢?

校嘉华有些感动。

她很清楚,此次太丰县城之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

刘镇长说的对,在县城上班,没有户口,就算穿着白领,职务再高,也是临时工、打工妹。

打工人很上道,入职第一天,就给全社十几号同事,每人送了一块除菌药皂。

礼不轻情谊重,保安司机、秘书会计们本来就认识校嘉华,这下关系更好了。

深入了解后,她才知道,供销社公司最不缺经理,仅货品部,算上她自己,就有三个人。

同为货品部经理,秦环岭拒绝了校嘉华的见面礼,说话语气也很冲。

“哼,供销社公司是国营单位,跟农村那些集体制不一样。你搞这些小恩小惠,还不如亮出本事提升业绩。否则,就算有王处长撑腰也没用!”

校嘉华挑挑眉,没说话。

她早就打听过,秦环岭是梁家世交,当初梁高峰去农村供销社当会计,就是他做的担保。

如今梁世侄失了职,去了大西部,他这个担保人脸上无光,对校嘉华自然没有好脸色。

好在,货品部还有一位石经理,智商情商都很在线。他帮秦环岭收下香皂,出来唱红脸,哦不,打圆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