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宫斗

太丰县政府大院的隔壁, 有一座民国建的四层小楼房,供销社总公司就设在这里。

公司一楼是百货仓库,二楼是接待室和会议厅,三楼是几个货品经理办公的地方, 四楼则是总经理和财务的专属。

得益于隔壁单位, 校嘉华住在机关宿舍, 吃在机关食堂,安保和生活质量都非常靠谱。

更舒心的是, 宿舍对门,住着她的专属副手,丁勤勤。

这姑娘十九岁, 初中毕业, 去年刚订婚,还留着经典的学生头, 非常干练。

丁勤勤以前是供销社的打字员,对校嘉华的“战绩”早有耳闻, 格外崇拜她。

校嘉华入职的第一晚, 丁助理就自来熟,去她宿舍串门了。

夏天蚊虫多, 丁勤勤带来不少艾草。校嘉华也大方地分享零食、土特产,两个姑娘本就年龄相仿, 很快熟络起来。

护犊子一般,丁勤勤给校嘉华讲了不少公司情况, 生怕这位新经理吃亏。

校嘉华了解到, 当下政策重视工业、农业发展,总公司也是“重货轻商”。

公司里,营运经理、销售经理是不存在的, 一个货品经理,就把商品的进、销、存,安排得明明白白。

尤其,供销社有三个货品经理。

“秦环岭经理是管粮油副食的,石中磊经理是管百货用品的。他们俩一个管吃的,一个管用的,至少占全公司70%的业绩。”

校嘉华问:“许德顺之前是管什么的?”

“许经理来公司最晚,但他是王经理,哦不,王处长的人,主要负责给农村供销社铺货。”

难怪校嘉华去年在青河村打理供销社,全程只有许德顺出面,“看来,资历不在深浅,关键是别站错队啊!”

“那可不,王处长去了商业部,大家都在猜,石经理资历更深,肯定会晋升总经理,没想到许经理后来居上了。”

这其中,校嘉华功不可没。

“呃,看样子石经理心胸不错。白天秦环岭给我下马威,还是石经理帮我解的围。”

“呸,听说他就是个伪君子。”丁勤勤一脸厌恶,“经理,你可别被他骗了。石经理的女秘书几个月一换,我有个女同学在他手下,就是笑着来,哭着走的。”

“欺负女同志?有证据吗,报公安了吗?”

“唉,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公安也管不了。”

校嘉华安慰她:“身正不怕影子歪,如果他真是老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

丁勤勤点头:“他和秦经理,本来也不对盘,谁知道最近怎么突然哥俩好了?”

这一点,校嘉华不难猜。

许德顺从前是低调无害的嬛嬛,皇后和华妃斗法,当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如今,许德顺升职,一跃成了钮祜禄,皇后和华妃在冷宫边缘岌岌可危,也就抱团取暖了。

校嘉华感慨:“公司也是宫司,宫斗真是无处不在啊。”

丁勤勤歪着脑袋:“什么嬛嬛、皇后、华妃的,您是说,现在公司三足鼎立,咱们得选个靠山?”

“呃,这么理解也行。”

“那还是选许经理吧,他人好,对员工也很好。”

可惜职场,尤其高管,需要的是能人,而不是好人。

校嘉华微笑:“不急,先让魏蜀吴斗会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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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嘉华不想站队,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因为梁高峰的事,秦环岭与她势不两立,石中磊作为盟友,也不好明着拉拢她。

自然地,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许德顺的心腹。

校嘉华很无奈,上辈子她没怎么努力,就站在职场顶端,俯瞰下面一堆高管拼得你死我活。她看似战斗能力满级,实际只会纸上谈兵。

宫斗小白想要多活两集,首要技能是扮猪吃老虎,背靠大树好乘凉。

第三天早会上,许德顺抛出一个问题:“接下来,校经理的工作范围,具体怎么安排?”

秦经理没好气地接话:“还能怎么安排?既然校经理顶的是许总你之前的空缺,那就让她继续接手,你以前管的联营供销社吧。”

校嘉华倒抽一口气,杀人诛心啊。

全县的供销社,大大小小有五十多家。多半在城镇,以国营为主,属于全民共有。还有十几家在乡村,是联营性质,属于集体经济。

校嘉华如果只接手联营供销社,未来,她就只能和那些农村公社打交道了。

“那怎么能行?”许德顺第一个反对,“校经理是女同志,农村供销社大都在偏僻的山林乡野,经常出差太辛苦了!”

“两位经理,说得都很有道理嘛。”全程旁观的石中磊,说了句中立的废话。

现场比分1:1,校嘉华看明白了,关键还得石经理表态。

她谦虚道:“石经理,我初来乍到,年轻又没经验,上来就管门店,容易出问题,下面的供销社也难以信服。您可是公司元老,不如我先跟您学习几天,您多带带我?”

反正都要抱大腿,干脆先捡最粗的,躺平几天再说。

石中磊果然很受用,见校嘉华人美嘴甜,比没出阁的小姑娘还水灵,便欣然接受,“校经理谦虚了。过几天我要去天津考察,如果校经理感兴趣,可以跟我一起出差?”

丁勤勤立即在旁边挤眉弄眼,似乎这是个陷阱,跳下去铁定吃亏。

校嘉华在想怎么拒绝,对面的马会计冷冷发话:“石中磊,校经里又不是没活干,她领着公家工资,跟你一个老男人出差,算怎么回事儿?你的苗助理,平时还不够你‘指导’的吗?”

石中磊被点名道姓地训斥,表情有点难堪。他身后坐着助理苗小麦,似乎被戳到什么,坐立不安,羞愧得快哭了。

奇怪地是,两人都没有反驳。

“会计马兰珍,是石经理的老婆。”丁勤勤在校嘉华耳边提醒。

有妻管严那味了。一个公司里,夫妻俩管钱又管货,难怪他们能横着走。

校嘉华顺着台阶下:“马会计说得对。组织把我调上来,总得干实事,否则,我也不好向王处长汇报工作呀。”

校嘉华搬出王展发,石中磊和秦环岭都要忌惮三分。

“既然是王处长交代过,那么工作上,校经理有什么想法?”石中磊主动问。

供销社的货品管理,离不开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校嘉华也不忸怩,主动提出:“我来管布料这块吧?”

会议室安静下来,众人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确定?”秦环岭有些幸灾乐祸。

城市里,年轻的剩余劳动力都上山下乡了。留下的居民,十有八、九都是工厂职工。

大厂有分房,职工们每天通勤,在家属院、工厂之间两点一线,交通基本靠走,最多结婚时添辆二八大杠。“住”和“行”,都不用太操心。

至于“衣”,单位有工装,学校有校服。买布自己做衣服的也有,市场份额基本固定,很难再有突破。

这年头,吃饭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谁关心穿得好不好看呢。

商业部对货品经理的考核,除了看重总业绩,单管的货品销量增长率也很关键。

也就是说,经理们采购的货品,不仅要卖得多,还要卖得一年比一年多。

因此,“食”和“用”才是大头,不仅油水充足,市场需求也连年增长,都被石中磊和秦环岭控制得死死的。

校嘉华选择布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连许德顺都劝她重新考虑,“县里只有一家国棉厂,年初咱们采购了一批夏季布料,现在还没卖完呢。”

校嘉华倒是想管粮油和百货,可这无异于虎口夺食,前面两位经理肯让出来才怪。

她苦笑:“没关系。下半年天气转凉了,大家都要添衣服,是服装布料的旺季,或许有转机?”

马兰珍立即回应:“夏布没卖完,也没有回款。你想采购秋冬布料,财务可没有钱支给你,让你霍霍。”

布料行情竟然惨淡成这样?校嘉华震惊地看着许德顺。

许总一副我早就提醒过你的表情,他帮腔道:“公司不是有备用金嘛,到时候先借出来,冬布总是要有的。”

马兰珍还想反驳。

石中磊又出来打哈哈:“不着急,现在天还热,秋冬的事,从长计议嘛。”

喝了一上午茶,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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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中午,许德顺请示了王处长。

王处长对校嘉华承诺,只要她能搞好国棉厂的秋冬订单,就把全县的布料供销都交给她管。真正和石、秦两位经理平起平坐。

这是个好消息,干就完事。

下午,校嘉华托丁勤勤去财务室,借出供销社和国棉厂近五年的账务往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丁勤勤办事很利索,午休一结束,校嘉华的办公室就被手工账本堆成了山。

“这么多!没有季度环比、资产负债、利润分析之类的报表吗?”

“呃,听起来好专业,那些要怎么做?”

“……算了。”没有电脑的年代,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校嘉华默默擦掉桌子上扬起的灰尘,翻开哪些泛黄的账本。

看了一下午,眼花缭乱,她也就看平了一个小山头。

五点半是下班时间,校嘉华没有急着离开。

丁勤勤问:“经理,今晚要加班吗,我帮你去食堂打饭?”

“谢谢,不用啦。”

校嘉华笑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这就是当经理的好处了,不仅有专属办公室,还有专属电话。

为了通讯方便,她向公司报备过,下班时间接打的电话,产生的费用都从她工资里扣。

她一边拨号,一边解释:“今晚不加班,我要跟两个小男生约会。”

电话那头是秒接,校嘉华没说完,校大宝和小石头的声音就铜铃般,争先恐后地传出来。

“娘!” “娘!”……

每周三的下午六点,是她和两个孩子固定的“约会”时间。

“你们俩,有没有听爷爷奶奶的话,有没有想我呀?”

“娘,我快想死你了!”兄弟俩异口同声。

这话听着,其实有点违心。

对校大宝而言,娘亲走的第一天,想她。

娘亲走的第二天,还是想她。

娘亲走的第三天……终于没人逼着他做算术题了!

爷爷奶奶每天都会接送他们上学,家里早晚也不缺好吃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去大伯家,找铁柱铁蛋玩,大娘张红娜再也不骂他们了,还变着法给他们缝衣服,做好吃的招待他们。

原因很简单,校老栓和崔丽芬坚决不肯收女婿的工资,只说先照顾两个孩子,吃穿用度根据实际花费,月底再结。

类似于买多少、用多少,最后再返多少。因为孙子的事,二老本来就对闺女心怀愧疚,坚决不肯再让小夫妻吃一点亏。

张红娜看得精明,对两个侄子好,自己的娃也能沾不少光。薅羊毛的机会,她不能放过。

崔丽芬接过电话,絮絮说着家长里短,校嘉华不以为意。只要张红娜肯善待校大宝和小石头,多少钱她都出得起。

人情世故的本质,不就是资源置换么。

对校嘉华而言,当务之急是在公司站稳脚跟。国棉厂的订单,她必须拿下。

她曾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这里的工厂、布局无需调研,她大致有数。

国棉厂的前身是民国时期的纺纱厂,建国后经过升级改造,无论设施还是工艺,在国内都是领先水平,每年承接不少工厂的工服订单。

校嘉华想预定足够的布料,光定金都是一笔巨款,公司的备用金远远不够。

她第一次为本钱发愁。

她甚至想,如果实在筹不到钱,她只能和白恪言离婚,去京城找那位有钱的婆婆索要“分家费”了。

不管怎么样,先会会厂长再说吧。

次日一大早,她就带着丁勤勤,赶去了传说中的国棉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