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棉田

认床的缘故, 这一夜,校嘉华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迷迷糊糊摸了把床畔,身侧已经空空如也。

身上压着厚厚的棉被和外套, 她有些热, 也有些好笑。

难以相信, 自己和新婚丈夫,昨晚竟然亲亲抱抱, 然后……盖着棉被纯聊了一整夜的天?

倒不难理解,招待所环境简陋,隔音效果又差, 白恪言大概不肯就这样委屈她的第一次。

更何况, 校嘉华还有正事要办。

房间的门被打开,白恪言端着热腾腾的清粥和小菜进来。

见校嘉华已经坐起身, 他放下碗,歉意问:“笑笑, 我刚刚出去吵到你了吗?”

校嘉华摇头, “没有,是我睡不着。几点了?”

“五点, 还早。”

白恪言走到床边,俯身, 帮校嘉华系好外衣的风纪扣,“困不困, 洗完脸, 先吃点东西?”

“算了,没胃口。”校嘉华又摇头。“咦,哪里来的早点?”

“刚刚我下楼打电话, 花了几张粮票,请招待所的同志帮忙做的。”

白恪言又劝她:“多少喝一点粥,稍后我开车,送你去嘉峪关。”

校嘉华吃惊:“你能离开镇上?”

白恪言:“嗯,跟领导报备过了,中午之前回去销假就行。”

这就是不会影响工作的意思了,校嘉华总算放下心来,接过汤碗。

老乡家的粥全是用粗粮熬的,味道还不错。只是天色太早,校嘉华只吃了一半,又丢开了汤匙。

白恪言不勉强她,把剩下的粥喝掉,然后下楼洗碗。

等再回来,校嘉华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白恪言取出自己的军用背包,掏出大大小小的纸袋,一一介绍。

“里面有一些点心、果脯,是师母、后勤大姐们送的,请你在火车上吃。”

“这么多?看来我们白同志,很受姐姐们欢迎嘛……”校嘉华揶揄他。

“笑笑,她们欢迎的是你。”白恪言无奈道。

他又取出一支小木匣,打开展示给她:“边疆气候干旱,秋天也有蚊虫,这里面都是常备药,有跌打消炎的,驱蚊的,防中暑的……你都要收好。”

校嘉华嫌盒子沉,不肯接,“白恪言,我是去挑棉花,又不是去卖药。再说,你要留一些,万一你自己受伤了怎么办?”

“我最近都待在基地,极少出任务,平时训练强度也不大,不会受伤的。”

校嘉华只好收下,有点惭愧:“可是,我这趟出门太匆忙,什么都没为你准备?”

校嘉华十分后悔,出门时至少应该带个红本本,男女爱侣之间,现在都流行送这个。

白恪言握住她的手:“我什么也不缺 ,基地有统一供应,外来的物资用不了。更何况,我们是夫妻,本就是一体,不需要计较什么。

“笑笑,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初秋的清晨还有些凉,校嘉华心里却被一股暖流熨烫着。

大家都是第一次结婚,小白同志,你怎么就那么会!

然而,灵光之间,校嘉华突然想到什么,她急忙问:“恪言,阿拉善戈壁,是不是还有老虎、豹子之类的野兽?”

“你怎么知道?”

校嘉华当然不能说,这是她从梦里看来的“剧透”。算算时间,再过几个月,差不多进度条就到了。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意外发生的时间,也不知道具体地点,根本防不胜防。

校嘉华更加焦虑了:“我不管,你必须答应我,以后出任务要小心,要和战友在一起,千万不能单独行动!”

面对爱人的关心,白恪言无法不动容。

他紧紧抱住她,认真承诺:“笑笑,你放心,为了你,我会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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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得到保证,回市区的路上,校嘉华的心情不再低落。

相反,她嗨得不行。

第一次坐这种老式的军用吉普,她像个好奇宝宝,东摸摸西看看,全程闲不住。

白恪言把车子开得很稳,不停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太分心,不要太关注副驾的多动症姑娘。

因而这趟车开得,比他平时在基地还要谨慎。

路上,偶尔遇到老乡养的牛羊群,他总是停下车子,静静地等它们先过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腾出来,去握校嘉华的手,按住她说几句话。

欢喜和克制在车厢里氤氲,可惜路程总有尽头,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抵达了嘉峪关火车站。

仝其芳很准时,一大早就站在约定的门口。

校嘉华摇下车窗,远远朝她招手,“仝姐,我在这里!”

汇合之后,仝其芳快速打量她,笑道:“不错,竟然没迟到,你们这对小夫妻很克制嘛!”

说者无心,听话的某人,悄悄脸红了。

白恪言认真向仝其芳敬了个军礼,“仝同志,感谢您平时对我爱人的照顾。”

“白同志客气了。相反,在工作上,笑笑可帮了我不少忙!要是没有她,我一个人可搞不出来那么好的布。”

“是,她很能干。”

白恪言把她们送进车站,找到座位,安置好行李。

月台上,人来人往,他一边护着校嘉华,避免被人撞到,一边低着头嘱咐她种种。

“笑笑,不要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如果晕车不舒服,就迅速找乘警。车厢里注意安全,万一遇到小偷、二流子,不要硬杠,第一时间躲开,向公安同志求助……”

校嘉华不耐烦地揉耳朵,“知道啦,我又不是校大宝,还能被人贩子拐卖了?”

这些话,昨晚两人盖着被子纯聊天的时候,已经被他念叨一百遍了。

隔着火车窗户,仝其芳忍不住打趣两人:“难怪了,昨天,笑笑再晚都要去见你,解放军同志不仅一表人才,还知道疼媳妇,真是好样的!”

对比自家以前那位,但凡牛广坤有人家一成的好,仝其芳也不会坚持离婚。

校嘉华听了,没法不心虚。天知道昨晚,她差点放白恪言的鸽子。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再黏下去,恐怕又要被人笑话。

她干咳两声:“那个,出发时间快到了。”

白恪言不舍:“嗯,我看着你上车。”

眼神脉脉,幸亏站内不允许私人经营,否则他们又要买橘子、买苹果,千秋万代不了结。

校嘉华坐进卧铺,一抬头,白恪言还笔直地站在窗外。

他军姿挺拔,像一棵松树,独立在人群中,平静而隽永。

仿佛任何时候,只要她肯回头,他就一定站在她身后。

距离正式发车还有三分钟。

校嘉华刻意让自己不看他。

她主动掏出白恪言送的干果、点心,分享给仝其芳,以及临铺的旅客。

突然,她从行李包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

一打开,零零碎碎的粮票和纸币掉出来,甚至还有几枚2分、5分的硬币……

钱虽然不多,但白恪言应该也存了很久。

这个傻瓜,是怕她不收,所以昨晚偷偷塞进她的包里。

车轮开始轰隆,校嘉华鼻子有些酸,她猛地探出头,用力冲外面的男人挥手。

“白恪言,再见……”

白恪言先是一愣,脸上似乎在担心什么。他随即微笑,坚定地向她敬了个军礼。

他们的身影,在彼此眼中,越拉越远,直到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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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校嘉华和仝其芳终于顺利抵达边疆南部的克市。

不过,她们的最终目的地不是这里,而是克市下属的一个产棉大县——缇县。

克市到缇县没有直达的火车,只能转坐城际客运。

出了火车站,两个女同志开始发愁,这大包小包的行李怎么办。

找当地人问路吧,对方一口一个维吾尔语,听不懂,完全鸡同鸭讲。

语言、民俗,都存在差异,校嘉华总算理解,公司之前不看好她们出差的原因了。

这时,两个穿着65式军服的男同志,一前一后,走到了校嘉华面前。

为首的军人年龄稍长,四十多岁,汉族长相,戴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又慈祥。

他身后跟着的战士很年轻,一身腱子肉,脸颊黝黑,明显是日常训练出来的。

年龄大的向二人敬了个军礼,主动问:“你好,请问你是白恪言的妻子——校嘉华同志吗?”

老百姓对穿军装的人有天然的信赖感,校嘉华也不例外。

她老实回答:“呃,我是。”

“太好了,终于等到你们。”

“我们是边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我叫关山,是白首长的警卫员。”

关山笑眯眯道:“你是恪言的妻子,就是白首长的侄儿媳!都是自家人,你和恪言一样,叫我关叔就行了。”

“您说……白首长?”校嘉华惊住。

她很快反应过来,姓白,又在建设兵团挂职,只能是白恪言的二叔——白和平。

没想到,这位二叔跟二婶一样,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真不愧是夫妻俩。

关山又道:“昨天早上,白首长听说你要来边疆,高兴坏了。他特意安排我们,在火车站等着,送你们去缇县!”

这可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难怪白恪言只叮嘱她在火车上如何保护自己,却不担心她到了边疆以后出状况,原来,一切早已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到了边疆,有二叔照应着,他自然是放心的。

“关叔,谢谢您,也谢谢白首长!他老人家现在在克市吗,我是不是应该去拜会一下?”

校嘉华和白恪言虽然领了证,毕竟没办婚礼,没正式见过白家长辈,直接叫二叔,实在不习惯。

“不用不用,首长明年快退休了,总是闲不住。他临时去北疆盆地做矿产调研了,没几天回不来。再说,你们是来出差的,工作要紧。”

关山说着,示意旁边的黝黑小哥,接过她们的行李,送进路边停靠的车子。

这两位一文一武,战士小哥还会说维语,无论探路,还是拿行李,都不需要女同志动手。

仝其芳看在眼里,忍不住感慨:“笑笑,原来你在边疆,还有这样的亲戚,怎么不早说,这下,咱们办事可就顺利多了!”

校嘉华却觉得压力山大,有长辈看着,寄予厚望,棉城之行只能成功了。

否则万一失败,在白家人面前,她会很没面子的!

不过,车子一开进缇县,所有的压力都烟消云散了。

宽敞的道路两侧,是大片大片的棉花园,一眼望去,像雪海一般,白茫茫连接天际,壮观又美丽。

校嘉华恨自己不是诗人,念不出“银光点染兆年丰,万顷星摇似雪融”之类的绝句。她只能趴在车窗上,没见过世面地惊叹:“哇,棉花,好白啊,好大啊……”

车里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关山常年在本地工作,对农场景象早就见怪不怪。

他反而觉得,老首长这位空降来的侄儿媳,不仅模样标志,性情也天真大方,可爱得紧。跟白小子那个闷葫芦倒是绝配,老首长一定会喜欢。

仝其芳身为国棉厂的厂长,早前也考察过不少江淮、华北的棉田。如今见了边疆棉,才知道果然山外有山,棉外有棉。

这里的棉花,不仅颜色更白,个头也更大。用来纺织布料,无疑是绝佳选择。

这趟边疆行,真是来对了。

尤其现在,九月初,正是棉花的采摘季,路边有不少“种好棉田,力争丰收”的宣传横幅。

从外地赶来加入建设兵团的知青、工人们,和当地的老百姓齐聚在一起,随处可见他们辛劳的背影。

更令校嘉华意外的是,两侧的棉田里,时不时还能看见,几个工人开着采棉机,在轰隆隆地工作。

没想到这个年代,边疆的棉田,就已经有机械化的采摘作业了。

关山自豪地告诉她们:“五几年,我跟着白首长到这里时,兵团就已经从苏联购进单行采棉机了。如今,轧棉机、剥绒机、弹棉机……样样都有!”

机械化作业,意味着棉花采摘更轻松,劳动效率也大大提升。

生产成本降低了,对应的,棉花的价格回落,下游的纺织链也会跟着受益。

毫无疑问,校嘉华投入巨大精力的劳动布,也会更加受市场欢迎。

此刻,这片土地上,每一个辛勤的劳动者,脸上都是丰收的喜悦。

校嘉华和他们一样,笃定地憧憬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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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吉普车准时抵达缇县招待所。

两位女同志入住后,关山还有公务要办,没有继续陪同。

他们在国营饭店门口分别,校嘉华约定,等事情一忙完,就去克市,专程拜访白首长。

回到招待所,校嘉华和仝其芳一对视,俩人都乐了。

这一路,穿沙漠、过草原的,好好的两个杰出女性,头发毛糙了,衣服也皱了,名副其实风尘仆仆。

尤其校嘉华,生生把自己弄成了落魄“灰姑娘”。

难以想象,白恪言之前还能下得去口。

下午,她们没再出去溜达,而是留在招待所,洗了头发,换了身衣服,干干净净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夜里,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精力和元气总算恢复了。

翌日一早,她们赶去了第一个目的地,缇县农垦研究室。

这家农垦研究室,隶属兵团下设的研究院,平时不仅实践棉花的培育,还研究葡萄、哈密瓜,是当地农垦种植业的科研后盾。

校嘉华和仝其芳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长绒棉实验组的负责人——孟建设。

找到孟组长时,他身边围着几个年轻学生,有男有女,个个头戴草帽,脖子上挂着白毛巾,似乎正打算下棉田。

校嘉华和仝其芳怕错过,急忙做自我介绍。

仝其芳:“孟组长你好,我们来自太丰县,是国棉厂和供销社公司的。广东纺织厂的柳主任,她介绍我们来找你的。”

孟建设是上海人,毕业于交大,和广东纺织厂的柳亚兰是校友。他一听是老同学介绍来的,便示意学生们先下田,他留下来接待两位女同志。

落座后,校嘉华走上前,进一步解释。

“孟组长,我们这次过来,是想现场了解缇县的长绒棉,进而和当地展开合作,把长绒棉运到太丰县,投入新一批的劳动布生产……”

没想到,孟建设越听越皱眉,甚至挥手,打断了她。

他不耐烦道:“你这小姑娘,年龄和我的学生差不多大,一看就没吃过苦,怎么净说大话!你知道缇县距离太丰县有多远吗,没有直达车,光是运输成本,就比华北平原的棉花贵两倍,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当初,孟建设一毕业,就受祖国感召,和生物、化学系的同学一起奔赴边疆,分配在各大县市,一扎根就是十年。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协助兵团研究所的科学家,共同努力,培育出优质的新型长绒棉,让祖国降低乃至摆脱对进口长绒棉的依赖。

十年了,研究成果是显著的,但在一穷二白的环境下,当年意气风发的毛头小伙,如今也被磨砺成了脾气彪悍的大叔。

因此,面对衣着精致,手脚细嫩,看上去极不靠谱,又异想天开的校嘉华,他表示深深的怀疑。

还有毫不留情的拒绝。

“两个媳妇,不好好在家带孩子、伺候公婆,出来胡闹什么?

“你们领导,或者当家的男人呢,让他们来跟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