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初吻

做为一名经常乘坐私人飞机、天南海北都去过的差旅达人, 校嘉华还是头一回坐绿皮火车。

当然,不到半天,沿途的新鲜感耗尽,就只剩下枯燥和疲惫了。

供销社公司虽然体贴地买了卧铺票, 车厢内相对宽敞一些, 但火车里没有空调, 隔音效果也不好。夜间车轮轰鸣,交织着隔壁床的小儿啼哭, 怎一个**了得。

这个时候,就凸显了和仝其芳一起出差的好处。

这位风风火火的女厂长,早年被评为三八红旗手, 在北京上海等地都做过事迹报告, 也算走南闯北,她对校嘉华这个职场“小白”格外照顾。

采购棉花要付定金, 仝其芳从厂里提了不少钱,一路都很警惕。她帮隔壁旅客哄睡了闹腾的小朋友, 还为校嘉华贴心准备了棉耳塞, “笑笑妹子,困了吧, 你先睡。”

校嘉华眼皮子已经打架,便没再逞强:“仝姐, 辛苦您了,后半夜您叫我。”

“不用, 我本来就觉少, 不困。”有了更好的边疆棉,以后国棉厂的效益就不愁了,仝其芳越想越激动, 反而睡不着。

火车越往西,下车的人越多,留下的人越少,走到嘉峪关,已经是次日傍晚。

下了火车,脚一落地,校嘉华立即来了精神。因为,今天是她和白恪言约定见面的日子。

打听了几个当地人,校嘉华和仝其芳很快找到了招待所。她们一报上姓名,就收获了周围人的注目礼。

“天哪,你们就是从太丰县来的仝厂长和校经理?”

前台负责登记的女同志,语气突然变得很激动。

校嘉华和仝其芳面面相觑,问登记员:“你知道我们……?”

“嗯嗯,领导都通知过了!您叫我小周就行。”

小周同志拿出印着长城的软皮笔记本,郑重捧到仝其芳和校嘉华面前,“偶像,您给我签个名吧!”

出差二人组:“…………”

“仝厂长,十年前,我就在《先锋日报》上看过您的获奖事迹,当时大受鼓舞。”小周对仝其芳说。

她又看向校嘉华,“还有校经理,今天见了您,我才知道,原来女人真的也可以当经理!”

喜提迷妹一枚的校经理:“……所以,可以先带我们入住房间吗?”

这一动静,几乎把整个招待所的工作人员都引来了。

房间里,大家纷纷围着两位劳模,听她们讲那奋斗的事情。

就连厨房大师傅,也换了身衣服,慕名来听报告会。

校嘉华再次庆幸,自己当初拒绝上《先锋日报》是多么明智,因为,此时此刻,大家的热情值,主要集中在官方认证的劳模仝厂长身上。

仝其芳只好忆苦思甜,把自己当初荣获三八红旗手的报告,再从脑海里翻出来,一一讲给这帮小粉丝。

“那时候啊,自然灾害刚开始,生活条件可比现在艰苦多了……”

校嘉华也听得津津有味。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收尾的时候,仝其芳终于有空喝了杯水,随口问道:“现在几点了?”

“晚上八点,还早。”一个小伙子脱口回答。

“什么?已经八点了!”校嘉华这才想起来,她和白恪言原本约定六点见面,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小时。

没有手机、微信的年代,通讯基本靠吼,约会基本靠猜,校嘉华也忍不住找借口——

都这个时候了,白恪言等不到人,应该已经回去了吧。更何况,基地纪律严明,他今晚能不能出来,本身就是个未知数。

旅途一天,校嘉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天黑成这样……突然不是很想见了。

仝其芳笑她:“你这军嫂当的,怎么能让解放军同志等?快看看有没有车,我陪你过去。”

校嘉华急忙摆手:“不用不用,仝姐您也劳累了一天,我自己去就行。”

众人立即道:“有车的。张厨师的家就住在镇上,他每天早晚都要开着三轮车采购食材,他可以送你过去。”

憨厚的张师傅连忙站起身,“校同志,我去取钥匙,咱们现在就出发。”

好吧,劳动人民过于热情,校嘉华想赖也赖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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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虽然颠簸,也还算顺利,一个小时后,张师傅就把校嘉华送到了乡镇招待所。

门口,校嘉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掏出介绍涵,向工作人员表明来意:“同志你好,我来找我丈夫。”

值班的大叔穿着制服,看上去很严谨,见她一个女人独自出门,公事公办地问:“你叫什么名字,请出示结婚证,我才能帮你查登记表。”

校嘉华没想到,这年头夫妻俩在外“开房”,还要结婚证。她出差办公,哪会随身携带这个。

考验夫妻默契的时候到了,总不能站在大院冲楼上喊人吧,校嘉华有点后悔,不该这么仓促约白恪言出来。

张师傅已经离开,她回不了嘉峪关,又找不到人,只能自己先开一间房住下,至于老公,以后有缘再见吧。

她找了找身份证,“同志,实在不行,就……”

“算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背后传来一道低沉,又略带笑意的男声:“就什么?”

校嘉华一转身,就看见白恪言单手提着两只热水壶,像是刚从楼上下来。

他穿着干净的65式军服,整齐得好像熨烫过。他平静地看着校嘉华,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着。

校嘉华不禁惊喜,下意识改口:“就……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你啊!”

“嗯,我也一样。”

白恪言走到前台,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硬纸封,递给登记员,“同志,她就是我爱人校嘉华,里面是我们的结婚证。”

果然,不随身携带结婚证的丈夫不是好同志,值班大叔显然认识白恪言,立即堆上笑容:“解放军同志,原来您等的人是她呀。好说好说,我现在就登记,你看,房间里还缺什么吗?”

“谢谢您,我都整理好了。”

登记完毕,白恪言另一只手接过校嘉华的行李包,轻声询问:“笑笑,我们先回房?”

校嘉华点头,跟上去。

预定的房间在六楼,差不多是镇上最高的建筑物。白恪言一路沉默着,表情严肃又凝重,遇到向他打招呼的人,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校嘉华想撒个“你都不牵我手”的娇,又想,这人该不会是在生气,气她迟到影响了他的工作吧。

“到了。”

白恪言掏出房门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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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恪言进门,放下热水瓶和背包,拉开电灯绳。

灯泡照亮整个房间后,他才转过身,自然而然地牵住妻子的手。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校嘉华手心微颤。然而,一进房间,她就被白恪言按住肩膀,轻轻抵在门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无师自通的……壁咚?

校嘉华老脸一红,困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意外,这几乎是他们相识以来,肢体接触过的最近距离了。

偏偏某人撩而不自知,还一本正经地关切:“笑笑,你几点到的嘉峪关?坐火车累不累,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校嘉华摇摇头,嫌他啰嗦,两人刚见面,她也有一肚子疑惑想问他。

“白恪言,很抱歉,我是不是影响……”

“校嘉华同志。”

白恪言打断她,严肃道:“你不需要抱歉,因为我不同意。”

“嗯?”校嘉华怔住,“你不同意什么……”

话音未落,她的唇就被一抹清凉的柔软封缄了。

他居然……在吻她。

从犹豫到坚定,从试探到深究,即使情愫翻涌,白恪言的吻始终克制又温柔。

他的臂力越收越紧,像一张羽毛织成的网,没有束缚,却让人甘愿沦陷。

校嘉华晕乎乎地想,她一个经验十足的老司机,怎么就被一个情场小白给弯道超车了!

晚节不保可不行,她必须主动“欺负”回来。

她可能不知道,有人自离别起,就已经在心里演练过许多次。

直到快缺氧,校嘉华才被放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她忍不住笑:“解放军同志,你耍流氓啊!”

白恪言的脸比她更红,他轻轻擦着妻子的唇角,默认了她的指控,却闷声道:“笑笑,我不想离婚。”

语气坚持,又带着一点不安。

校嘉华震惊脸:“……?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离婚了?”

她的眼里除了惊讶,毫无杂念,白恪言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患得患失,前面种种猜测,也许都是误会。

由于父亲的成分问题,白恪言一开始对婚姻并不抱期望,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哪怕最后难逃离婚收场,他也可以整理好私事,全心投入工作事业。

但是很幸运,他遇到了校嘉华。每一次的通信、接触,都像是打开了情感世界的大门,不知所起,却已经深陷其中。

白恪言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理性,直到流言传到他的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害怕失去她。

这次见面,一开始,白恪言是犹豫的,想见她又害怕见到她。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妻子提出离婚,即使再难,他也没有资格拒绝。

可他就想再拖一拖,再等一等,先不要见面。也许,等他光荣退伍,就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家庭,好好爱她、照顾她,她还会回心转意。

所以直到今天中午,白恪言还在基地维修发射塔,如此想逃避,反而被领导撞见,狠狠批评了一番。

老教授恨铁不成钢,干脆骂醒他:“白恪言,你娶个媳妇容易吗,人家来探亲,你不好好把自己收拾得精神点,还有心思工作?!”

“老师……”白恪言有口难辩。

就这样,基地不仅给他放了一天假,热心肠的后勤保障部,还送来女同志喜欢的零食糖果,领导甚至特许他开着部队的车外出。

临出发前,同宿舍的战友韩栋羡慕得不行,酸溜溜地建议他,表白要大胆、热情,把媳妇哄开心了,才能“为所欲为”。

可事实上,等待的每一分都是不安的。她什么时候来,中途会不会碰到意外……白恪言根本不敢想象。

平日站军姿,能一整天一动不动的人,却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来来回回,几乎把招待所的门槛踏穿。

直到见到心爱的人,一肚子的表白都无用武之地。相反,紧张焦虑,伴随着浓浓的爱意和思念,他倒先失控,对媳妇“吻所欲吻”了。

猜到前因后果,校嘉华有点生气:“白恪言,你竟然怀疑我的人品,我看起来,像是对婚姻不严谨的人吗!”

更何况,拿谁对比不好,偏偏是那个朝三暮四的渣男梁高峰。

尽管当初,她确实有离婚的念头,但这个时候,是绝对不承认的。

白恪言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好脾气地道歉:“笑笑,对不起。”

校嘉华板着脸,故意转身不看他:“不行诶,白同志,既然你都不相信我,我们还是重新考虑这段婚姻关系吧。”

“婚姻怎么能儿戏?”

白恪言有点急,下意识从身后环住她,“笑笑,都怪我过去不能陪着你、照顾你。但是退伍后,我会留在青河村,或者我们一起去京市、去上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校嘉华依旧没说话。

白恪言挫败道:“如果我们相处、了解之后,你依然决定要……分开,我绝不为难你。白家在京市和上海的资产,可以送给你。只是大多还被查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归还。”

校嘉华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白恪言这才明白,她只是在故意逗他。

“笑笑!”真是气不得,也骂不得。

恢复了理性,白恪言无奈地放开她:“既然不是去找……为什么这个时候去边疆?你自己去,还是和别人一起去?”

校嘉华挑重点,把国棉厂改进劳动布的事情讲了一遍。

她拍拍白恪言的肩膀:“小白同志,别担心,仝大姐非常照顾我。我们只是出趟远门,买点东西,你要相信我的实力。”

女人当然是可以抛头露面的,白恪言从不怀疑她的能力。

他又问了具体的行程和落脚节点,才放下心来,认真评价:“你们的想法是好的。对比解放前,咱们国家已经研制了近百种新型纺织器材,边疆有得天独厚的棉花产地,我相信你们此行,一定会有收获的。”

“知我者莫若老公也!”校嘉华点起脚尖,高兴地在他唇角印下一枚奖励,“恪言,谢谢你理解我、支持我!”

虽然“老公”一词听上去奇奇怪怪,白恪言却很上道,自动把它代入“老夫老妻”之类的称呼。

浓情的举动胜过一万句表白,还有什么比喜欢的人也钟意自己,更令人幸福呢。

“不够。”白恪言忍不住低下头,想要热烈地回应她。

突然,啪得一声,来不及反应,周遭的一切便陷入了黑暗。

“啊!”校嘉华下意识低声尖叫。

白恪言立即抱过她,在她耳边安抚:“笑笑,别怕,只是停电。”

原来这家招待所和校舍一样,为了节约用电,一到晚上十点,就会人工断电。

校嘉华不由想起,上辈子在拘留所的糟糕体验。

虽然所里很照顾地给她安排了单间,但是每到深夜,房间也会集体断电,包围她的,只有隔壁“室友”发泄式的脏话,以及充满恐惧的哭诉。

察觉到怀里爱人的颤抖,白恪言心疼地问:“怎么了,怕黑吗?”

“没有,就很久以前,被人关过小黑屋来着。”校嘉华轻描淡写着,不太想回忆前世的糟心事。

白恪言猜测,是她小时候调皮惹父母生气,才会被家人关起来惩罚。他心疼又无奈,牵起她的手,摸黑把她带到阳台上。

阳台之外,是未经大气污染的穹顶,上面镶嵌着成千上万颗星星。

星光如海,格外清晰,洒在河西走廊的戈壁腹地,也洒在这对年轻恋人的身上,驱散了他们身边的阴影。

校嘉华昂起头,凝望着漫天星空:“好美啊。”美得令人瞬间忘忧。

白恪言站在旁边,看着她动人的侧脸,将自己的军装外套脱下,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白恪言指着高高的星空,耐心为她讲解:“最亮的那颗是金星,它表面温度至少有470c,这是苏联先后发送了七次探测器,才测量出来的。东南那颗是木星,距离我们大约7.8亿公里,它身边至少有14个天然卫星。旁边,还有水星、火星、仙女座……”

男人的声线清冽又温润,枯燥的天文知识,在他口中竟然变得动听悦耳。

校嘉华渐渐安抚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告诉白恪言,自己也可能是宇宙时空bug下的一位世外来客。

但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白恪言看出了妻子的欲言又止,有些落寞,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愿意开口,他永远是她最忠诚的倾听者。

又过了一会,白恪言看看手表,“笑笑,秋天夜里还是有些凉,很晚了,你早点休息?”

校嘉华迷迷糊糊地点头。

白恪言转身,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两只红色蜡烛,用火柴点燃,并排放在床头的矮柜上。

烛光彻底驱走了室内的黑暗,校嘉华打了个哈欠,“我出去洗漱一下?”

招待所的房间没有独卫,每个楼层只有两间公共水房。白恪言拦住她:“外面太黑,不安全,洗漱方面我都备好了。”

他端出两只干净的水盆,加好热水,细心地为校嘉华擦拭脸和手脚。

奔波了一天,校嘉华几乎没好好吃东西,人已经困得昏昏欲睡。她软绵绵地坐在床边,心安理得地享受丈夫的“服务”。

抬眼的间隙,校嘉华才注意到,这间房子虽然面积不大,却是被人精心打理过。

桌椅擦得一尘不染,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案几上还有两小盘花生和糖果。

床单被罩和其他招待所常用的蓝条棉布不同,被换成了干净的军绿色,隐隐带着阳光和兰花的香味。

夜风徐来,红烛摇曳,令人沉醉。

洗漱完毕,校嘉华忍不住依偎着他,在他耳边低语——

“白恪言,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现在好像……洞房花烛夜?”

洞……房……

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得一声,在男人的脑袋中炸掉。

除了彼此的心跳,他再也听不见其它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