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外公
既然烧起来了, 纵火犯必然要抓,但眼下更要紧的,是要先把火扑灭。所以,一大早, 校嘉华先去了趟商业局。
王展发像是早就知道校嘉华会来, 只派了个小干事, 出来接待她。
小干事见了校嘉华, 一脸陪笑:“校经理啊,我们王处长正在会议室, 接待几位从京市来视察的领导, 要不您改天再来?”
共事过几回, 校嘉华也知道,这是王展发惯用的借口, 她当然不会就此打道回府。
她淡淡道:“这位同志,我找王处长,是供销社公司有要事商量。你这样拦着,耽误了大事,你承担得起吗?”
这位毕竟是县里的劳动模范,商业局的大红人, 小干事有点犹豫, “可是……”
趁他愣神的功夫, 校嘉华一个箭步, 闪身过去。小干事根本不敢阻拦。
路过会议室,恰巧听见王展发的声音, 校嘉华气呼呼地闯了进去,义愤填膺道:“王处长,你这领导当的, 怎么能……”
后半句话硬是刹住车,因为,长方形的会议桌上,左右两边十几个领导,都诧异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这些人里,陪坐的大都是县领导,连王展发也只能坐在尾端,主座的那几位,职级之高可想而知。
原来,小干事没有骗她,大佬们真的都在开会啊!
校嘉华欲哭无泪,只能干巴巴继续道,“王处长,你怎么能……让各位领导,光讲话不喝水呢?
王展发:“……”
没关系,反正只要她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校嘉华索性尬聊到底:“那个,我只是进来问问……各位领导,要续茶吗?”
坐在首位的领导,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他慈眉善目,身上的中山装洗得泛白,扣字扣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个节俭、认真的人。
老人见校嘉华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便忍不住笑道:“小同志,你这转折有点生硬啊。”
旁边有县领导急忙介绍:“林副司长,这位是校嘉华同志,也是本县供销社公司的货品经理。”
“哟,还是个女经理,巾帼不让须眉嘛。”林副司长又道,“说说看,王展发哪里不称职了?你要是说得有理,我林正生给你做主。”
校嘉华单纯好奇:“林副司长,请问您是管什么的?”
所有人:“……”
一个戴着眼镜,秘书打扮的人,对校嘉华介绍道:“校经理,林老是商业部对外贸易司的副司长。”
校嘉华:“副司长,京市来的?”
林正生点点头,好笑道:“听说你们太丰县的劳动布做得不错,我们过来看看。如果名副其实,咱们就拿去做外贸,从外国人手上换机器。”
校嘉华震惊极了,她暗恨自己,怎么把外贸这条路子给忘了。
新中国百废待兴,在工业现代化的进程上,缺钱,缺技术,缺机器。唯一的优势是人多物博,只能通过出口农产品、纺织品,甚至工矿业产品,换取更多生产资料。
校嘉华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现在,仝其芳还在公安局喝茶,她必须先把正事儿办了。
她对林正生道:“副司长,我们的劳动布,是用国内最好的长绒棉纺织的,不仅柔软透气、色牢度和耐磨性都是顶尖的,用来出口最适合。只可惜啊,您这次恐怕要白跑一趟,因为国棉厂停业了……”
其实只停了几道服装生产线,校嘉华是故意夸大说辞。
林正生果然重视:“这话是什么意思?”
校嘉华没说话,只无辜地看向王处长。
王展发擦擦额头的汗,急忙解释道:“副司长,有人举报国棉厂聘用‘坏分子’裁缝,公安同志介入调查了,所以工厂那边暂时停业而已。”
校嘉华在旁边道:“王处长,我知道您是为了避嫌,所以全由公安处理。可是,您也不能只听信举报人的一面之词。”
她又求情道:“的确,那对老裁缝年轻时,被逼无奈,给洋人做过衣服。可他们现在都快七十岁了,只想为人民群众做贡献,我们为什么要否定他们呢!?”
林正生弄清了事情原委,一针见血地问:“既然人家老裁缝是从上海回来的,那么上海那边,有什么文件批示吗?”
王展发更心虚了,“没有批示,只是正常退休返乡。”
“胡闹,既然人家上海都没定性,你凭什么给人家扣帽子!”
林正生又命令道,“王展发,你和校同志,现在就跑一趟,向公安同志解释清楚。今天下午,国棉厂必须恢复生产!”
王展发只得领命,和校嘉华一起前往公安局。
一上午的工夫,公安同志也查清了缘由。这事儿本来可大可小,既然其中有误会,公安局也按照流程,很顺利地放人了。
仝其芳和两个老裁缝经过这一遭,又是无奈又是感激。校嘉华向仝其芳说了林副司长的事,仝其芳立即回到国棉厂,重启了夏装生产线。
第二天一早,林正生和外贸公司的一行人,来到国棉厂考察。校嘉华因为昨日的自卖自夸,被点名客串义务讲解员,重点向他们介绍,长绒棉劳动布的生产情况。
趁这个机会,校嘉华还夹带私货,把林正生等人引到了服装生产线。
参观结束后,大家在会议室做总结报告。校嘉华建议道:“副司长,棉花、棉布毕竟是半成品,如果能直接出口服装,利润也是很大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跨国贸易才是校嘉华的强项。以前在村县,她苦于没有机会。而现在,既然对外贸易司、外贸公司的领导都来了……
校嘉华膨胀了,给她一根杠杆,万一真能撬起一颗地球呢。
但在当时情况下,出口服装涉及款式设计、文化意识等诸多问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领导们当然更清楚。
林正生只笑道:“服装的事,以后再谈。不过,说了半天,我们这帮老头子也口渴了,校同志,你这经理当的……”
这话似曾相识,校嘉华只能腹诽,这位老领导的记忆,未免也太好了吧。
吐槽归吐槽,在仝其芳的引导下,校嘉华还是去茶水间,泡了一杯上好龙井,老老实实端到林副司长面前。
接茶的时候,林正生不小心扫到桌子上的工作笔记。
校嘉华急忙弯腰去捡。一张照片从笔记中掉出来,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
巧合的是,全家福上一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五个人,校嘉华都见过。
照片里,前排居中而坐的是林副司长,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想必就是林老夫人了。
老夫妻的后排有四个人,中间站着林存英和白忠实,最右边是他们的女儿林静敏,最左边则是……
“白恪言?”校嘉华忍不住出声。
林正生也愣住,问道:“校同志,你认识我的乖外孙?”
提到白恪言,林正生欢心又得意,显然很为这个外孙骄傲。
可,这不是巧了吗?校嘉华不但认识,而且熟悉得很呐!
照片是几年前拍的,那时候的白恪言,气质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眉目还有些青涩。
那时,他的父母,白忠实和林存英,也还没有离婚,所以才会有这张全家福。
在随身笔记里夹最重要的照片,这外公外孙俩,有些小习惯倒还挺像嘛。
想到这里,校嘉华站直立正,对林副司长笑道,“报告副司长,我重新给您介绍一下,照片里的您外孙,也是我的合法丈夫白恪言。所以,我可能要叫您一声……外公?”
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想到林副司长出个差,还能多出来一个外孙媳妇。
林正生看看照片,又看看校嘉华,整个人懵了一下。见过喜当爹的,没见过喜当外公的呀!
他立即冲身边的秘书喊:“白恪言那边的电话呢?臭小子,竟然敢瞒着我结婚!”
一想到白恪言人在部队,不方便通电话,他又喊,“先把林存英的电话给我!她这当妈的,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管管!胡闹啊!”
校嘉华在旁边听了,立即泫然欲泣,故作委屈道:“林副司长,如果您有什么不满意,千万不要责怪恪言。我婆婆,也就是林大夫,她不喜欢我,恪言已经够为难的了!”
她半真半假地控诉,成功给林存英甩了一口锅。毕竟现在能管住婆婆的,只有婆婆的爸爸了。
林正生果然语塞,半天无措道:“呃,校同志,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对你不满意。我不是说你们胡闹,我只是,只是……”
害,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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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副司长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帝都的,校嘉华并不关心。她只知道,风波看似过去了,但还有些问题,她必须弄清楚。
比如,到底是谁,这样见不得她们好,非要逼得国棉厂停产呢?
查到一些线索后,校嘉华先回青河村,去了村口的供销社。
正值中午,顾客人不多,营业员程春霞和蔡小菊都在社里,一个打扫卫生,一个点账理货。
程春霞见到校嘉华,连忙放下抹布,热情地迎出来,“笑笑,你这是休息,回家看大宝和石头吗?”
校嘉华摇头,“我今天过来,是为了工作。”
“那可太好了,欢迎你来指导我们,给我们多配点好货,有两款花衬衫和连衣裙,卖得老好了!”程春霞激动地拉她去夏装陈列去。
“春霞嫂子,您倒是热情,可就怕有人不欢迎我呢。”
校嘉华的话,明明是对程春霞说的,她却冷静地看着蔡小菊,火眼金睛一般。
蔡小菊反应过来,急忙放下账本,眼神有些闪躲,“校经理说笑了,你是公司的领导,怎么会有人不欢迎你呢?”
程春霞听着她们对话,也是一头雾水。
校嘉华叹息:“可惜,不但有人不欢迎我,还给县里打电话,举报我,想砸我的饭碗呢?”
蔡小菊听了,脸色变得惨白,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
校嘉华虚扶住她,又很快放开。
“蔡小菊,一年半以前,是我举荐你,来供销社当营业员。去年劳动节,是我去县里,帮你借收割机、赚好名声。平时有什么散货,我也紧着你们供销社配发……”
校嘉华的语气带着愤怒。
“所以,我实在想不明白,蔡小菊,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举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