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偏爱
(三十四)
梅师傅笑了笑,心中一阵温暖,立马扶陈文志起来,又替他拍掉身上的碎雪,雪花依然在拉棉扯絮般,漫天漫地地下着。
梅师傅看了看静悄悄的家门,内心一阵苍凉,他今天半夜回来,家里人都己酣睡,他想,他为什么要收这个小子为徒呢?是因为他在雪夜里等他那么久?是因为他说在村口等了他半年?是因为他身世凄惨,八岁就死了父亲?是因为他品行端方,铁肩担道义,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大哥,留守老家养活一家老小?还是因为他喜爱木雕?
岁月悠悠,他已经当木雕师傅大半生,从喜爱到厌倦,到如今,木雕于他而言,只是赚钱谋生的手段罢了,有时候在外地做活,被人瞧不起,他甚至会反悔:假如年轻的时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在这个孩子的脸上,他看到了一个人对木雕的热爱和渴望,小小的孩子,那份热情和真诚,让梅师傅想起他年轻的时候。
因此,梅师傅收回风筝般放远的思绪,对陈文志温和地说道:“回去吧,认我作了师父,也得好好地学,这样才会有出息!”他有三个儿女,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不过对木雕全无兴趣,不是读书的料,也一心只读圣贤书,好在,他也不想让儿子学木雕,手艺人地位低下,辛苦一生,纵有补天才艺,也仍然是社会最底层。自己吃过的苦,不想让后代再吃。
然而,一身手艺,总想找个后人,现在徒弟收了不少,有出息的找不着一个。陈文志心地善良,为人孝顺,做人有大义,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这就是梅师傅决定收他为徒的原因。所有的原因汇总在一起,他破天荒地收了一个穷小子作徒弟,如果家里的悍妻得知他收了穷人家的小孩,估计要爆打他一通,梅福一颗心咚咚地跳,如同擂鼓。不过,不管了,只要有文志在身边,他的心就是温暖的,如同雪夜偎着炉火,为了这个徒弟,他宁肯被妻子多打几顿。
过完年,陈文志开始跟着梅师傅学习木雕。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到了梅师傅门下,他才发现他高兴得太早。
梅师傅的徒弟有几十个,而他,是这些徒弟里最穷,最不像徒弟的。说他最穷,是因为他们家拿不出像样的拜师礼。
别的徒弟都拿着绫罗绸缎美酒人参之类的来送师父,而他,只能由母亲代送一些红薯鸡蛋之类的。
好在梅福有先见之明,之前嘱托过陈文志,他娘送拜师礼时,先让他过目一下,结果,李翠仙亮出自己的礼物时,梅福叹惜一声,接了她寒酸的礼物,对她挥挥手说道:“你先回去吧。”
然后,他将拿不出手的礼物藏好,带着陈文志去了集上,用自己的私房钱,重新采办了豪奢的拜师礼,东北人参杭州城的丝绸等等,交到了陈文志的手里,对他说道:“给你娘,明天送到我家里来。”
陈文志搞不清楚这其中的古怪,内心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拜师礼,拜师礼,就是弟子第一次送给师父的礼物,如果师父嫌他家的拜师礼寒酸,那么直接不收就好了,何必大费周章地亲自去集上采办,又交给他娘,让她第二天送到他家去。
如此转一大圈,为的是什么?
梅福看着陈文志一脸的问号,摸了摸他的头,对他笑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果然,第二天,看到师娘,陈文志便明白了。
李翠仙带着陈文志走进梅福家的时候,胖胖的师娘正在抽鸦片,一屋子的鸦片香,让人飘飘欲仙,梅福坐在他妻子的身边,一脸惊惧,却带着笑。
李翠仙献上拜师礼,陈文志跪在地上。一脸横肉的师娘都懒得起身,示意李翠仙上前,用鸦片烟枪挑开布帘看了一眼,愣了愣,才半坐了起来,对他们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坐。”
因为梅福采购的豪奢拜师礼,李翠仙和陈文志才有幸坐下。
肥师娘半睁半闭着绿豆眼,对李翠仙懒洋洋地招呼道:“陈儒家的,没想到你能办那么丰厚的拜师礼,可见很有诚意。”
李翠仙看了一眼梅福,心慌慌的,不如如此解释。梅福立马出来打圆场,笑道:“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再说,李翠仙娘家,你没听说过,阔得很。”
温柔挥了挥手,陈儒办后事的时候,她去看了,见到了李翠仙有钱的兄长,因此,信了梅福的话,点点头,算是同意相公收了陈文志这个弟子。
陈文志欢天喜地站起来,在那里一个劲地微笑。
不过好运不长,三天后,师娘听到风声,有人在集上撞到梅福买东西,便向她打小报告,因此,梅福代陈文志购买拜师礼的事情败露了。
东窗事发,小温柔狂怒,发作得如同狂风暴雨,怀疑梅福与李翠仙有染,在家里用棒槌敲打梅福的头,又用手拧他的耳朵,揪他的头发,大声痛骂梅福,骂了三天三夜,不重样,全村的人都听到了,梅福老实得如同一只绵羊,任由悍妻欺负。
与此同时,她冲到陈家,在李翠仙面前一哭二闹。
李翠仙气得要上吊,被村里人救下来,后来还是村里的长者出来证明李翠仙的清白,写了一个人品保证书,母老虎又想起在此之前,梅福常年在外干活,与李翠仙极少见面,。梅福的河东狮才放过了李翠仙。再加上梅福再三赌咒发誓,悍妇才信了他,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因为他存私房钱,外加欺瞒,帮称外姓徒弟,梅福在卧室的床头跪了三夜。
三天后,梅福的膝盖都跪得一片红肿,走路摇摇晃晃,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可是受了这样严重的惩罚,小温柔仍旧要坚持打发陈文志回家,不肯收他做徒弟,因为在这个穷小子身上,捞不到一星半点的油水,她鄙夷地说道:“陈文志,像个徒弟吗?”
陈文志在窗外听到了,脸立马激辣辣的红起来。他不怪师娘,他确实最不像徒弟。开春了,为了避免今冬再次出门要饭,他白天要种地,根本没有时间跟着师父好好学习木雕的手艺活。
窗外的柳枝绿了,蜜蜂在金黄的油菜花上飞舞,可是他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春景。
去年整个冬天,为了养活一家人,陈文志出门要饭。在被狗咬伤的那一次,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今年一定要好好种地,保证粮食的供给,再也不出门要饭了。此外,就算他不发这个誓,父亲过世了,家里没有一个壮劳力,他不去种地,家里的地就要荒着了,到时候,别说大白米饭,就是玉米南瓜等杂粮也没得吃了!
好在师父真是好师父,对于他母亲每次送过来的上不了台面的节礼,师父也总是笑着收下,从来不给脸色,对于他白天要种地的“请假”行为,师父也总是笑眯眯地说:“文志啊,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那你白天去种地,晚上来学吧。”
但是他有个势利吝啬可怕的师娘。
因此才有了今天“逐出师门”这一出,可惜他刚入师门,不到几个月——
梅福跪在小温柔的面前,对她央求说道:“温柔,算我求你,文志是有难处,他爹死了,他大哥走了,他不种地,谁种地?再说了,一个**岁的孩子种地,这不是很感人吗?可见这孩子人品端方,他是我最喜欢最中意的徒弟——”
“砰”的一声,梅福话还没说完,一个花瓶闪电般扔过来,梅福躲闪不及,额头伤了,鲜血如同小河,流了下来。
他抹了抹,不以为然,窗外的陈文志却看得胆战心惊,他真担心,有一天,师父会死在这个可怕的师娘手上。
母老虎双手捶床,咆哮道:“姓梅的,你敢不听我的,你想死是不是?!”声震屋瓦,模样十分吓人。
这次梅福擦着额头的血站了起来,他咬牙坚定地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要收陈文志这个徒弟!小温柔,你是我的娘子,他是我的小棉袄!”
河东狮气得跳下床,要追着暴打梅福。
梅福吓得跑了出去。
陈文志非常的感动,知道师父偏爱他,他也跟着师父跑了出去。
师徒俩跑出去很远,河东狮虽然厉害,却一双小脚,跑不远,因此,没有撵上来,恐惧离他们远去。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放慢速度,看到师父血流披面,陈文志便陪着师父去集上的朗中那包扎了。
止了血,上了药,包扎好之后,师徒俩走在回村的路上,陈文志把积压在心里多时的疑惑问了出来:“师父啊,你对师娘那么好,她为什么对你那么,不,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