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
梅师傅笑了笑,看着陈文志已经如同看着自己的高徒了,他循循善诱地说道:“除了《雕花谱》还有《雕物谱》、《雕虫谱》、《雕兽谱》、《雕人谱》等等,这人啊,最难雕,所以要放到最后学。花和物是最易学的,它们只有形态,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虫兽姿势各异,动作百端。这人呢,又是万物之灵,千般变化,万般神通。不说脸上的表情,就单单这个眼神,也有一百八十余种,所以人是最难雕的,其难中之难,就是人的眼睛。唉,你一步步学习吧,咱们木雕这一行,可学的东西多得去呢。”
陈文志听着师父的教诲入了神,心潮澎湃,在他的眼前,仿佛有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闪闪发光,奔腾不息,那是木雕的历史文化长河。
“是!谢谢师傅!”陈文志激动地抱着那本《雕花谱》对着师父“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这可是青砖石面,梅福看着徒弟高高肿起的额头笑了,心中掠过一阵暖流,立马离席扶起爱徒,这实诚孝顺的孩子!
此时此刻,陈文志低头看看《雕花谱》抬头看看师父,眉花眼笑,他只觉得自己全身暖烘烘的,仿佛不是置身在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深秋,而是阳光明媚的春天。
梅师傅面对此情此景,想起如烟往事,他对徒弟感慨地说道:“文志,其实,师父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喜欢木雕,认为只要木工做得好,一样能出人头地!”梅师傅说到这里,看着窗外如同玉盘似的明月,往事如同潮水涌上心头,他陷在回忆里,喃喃地道,“汉扬雄的《将作大匠箴》你听过没有?”
陈文志摇摇头。
梅福摸了摸下巴,双手负在身后,如同一个书生般,朗声念起来:“‘侃侃将作,经构宫室。墙以御风,宇以蔽日。寒暑攸除,鸟鼠攸去。王有宫殿,民有宅居……作臣司匠,敢告执猷。’作臣司匠就是指我们木雕师傅,还有古建师傅。”
陈文志屏气息神地听着,第一次发现矮壮的师父像一个秀才。他也第一次发现,原来木雕是文化,木雕师傅并不是粗鲁的手艺,它博大精深,渊远流长。
梅师傅继续双手负在身后,在那里教育徒弟:“文志哪,人活一世,离不开衣食住行,这住是其中重中之重,因为房子代表家,就像《将作大匠箴》里说的,我们盖的房屋,那墙能挡风雨,那屋宇,能遮太阳,不管寒来暑往,一年四季,不管王室,还是普通的百姓,都需要房子,需要一个家。咱们国家的房子绝大部分都是木结构,所以我们木匠,木雕师傅是盖房的大功卧,我们给了所有人一个遮风挡雨的房子,一个温暖安全的家。”
文志听得眼睛闪闪发光,如同黑曜石,他第一次发现,师父的学问并不在他的岳丈温秀才之下。
梅福继续说道:“总之,做木匠不丢人,不但不丢人,而且是一件很伟大很有意义的事情,木雕做得好,就能成为大司匠!”
大司匠?陈文志呆了,如闻天籁,师父的话语如同雷声一般在他耳边反复响起“汉扬雄的《将作大匠箴》你听过没有‘侃侃将作,经构宫室。墙以蔽风,宇以蔽日。寒暑攸除,鸟鼠攸去。王有宫殿,民有宅居。……作臣司匠,敢告执猷。”作臣司匠就是指我们木雕师傅,还有古建师傅,木雕做得好,就能成为大司匠!”他反复咀嚼着这些话,将它们深深地烙印在自己心里。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梅师傅收回了风筝般放远的思绪,笑了笑,对陈文志说道:“可是现在,我——唉,师父老了,你年轻,有希望,但愿你真的能够通过做木雕,出人头地吧。”
陈文志点点头,又抬头问道:“师父,你上次说的卢老板,他是大司匠吗?”
梅福笑了,摇摇头,摸摸下巴,说道:“卢老板虽然生意做得很成功,但算不上大司匠,大司匠是官,隶属工部,官从九品。”
哇!陈文志眼睛睁得铜铃大,第一次听说木匠活做得好,也能当大官。他以前受到父亲和大哥的洗脑,以为只有读书,才有机会做大官,陈文志的思绪起伏如潮,他激动地问道:“师父,古往今来,有没有做木雕做到大司匠的?”
梅福想了想,回道:“有,不过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听说,明朝的紫禁城,就是一个木匠师傅修造的,他既是设计师,又是营造商,紫禁城修得金碧辉煌,美仑美奂,皇帝肯定了他的功劳,封他为大司匠。”
陈文志更加激动了,第一次知道,木匠做得好,可以去京城修宫殿,他兴奋地问道:“那个大司匠还活着吗?”
梅福笑了起来,笑他的孩子气,他摸了摸徒弟的头,对他说道:“明朝都亡了几百年了,你说还活着吗?”
陈文志眼里的光暗淡下去。
为了安慰孩子,梅福继续说道:“还有一位大司匠,可能还活着,不过我也是听说,没见过。”
真的?陈文志重现希望,激动地抬起头来。
梅福点点头,继续说道:“听说,清朝的紫禁城失火几次,宫殿被烧毁了,皇帝和太后就是请他去修缮的,因为修缮宫殿几次,居功甚伟,所以封他为大司匠,他住在京城,好像姓楼,人称他为楼大司匠,现在应该还在世吧,我去过北京,但没见过。唉,那样的大人物,我也见不到,不过,做木匠,能做成京官,是我们行业的骄傲了。”
陈文志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激动地说道:“师父,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结识这位大司匠。”不但在结识,而且——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成为名扬四海的大司匠!他要去北京,因为他和庞大哥约好了,长大了在北京见面。
第二天,陈文志便欣喜地把师父半夜叫他过去,独授《雕花谱》的事悄悄地告诉了母亲。李翠仙看到那本《雕花谱》,欣喜地流下了眼泪。自己相公曾经也是个木雕师傅,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激动地喃喃说道:“孩子,我听说,梅师傅的徒弟几百个,但从没哪个徒弟拿到过这本《雕花谱》,看来,师父对你是真好!他把真传传给你了。”
陈文志用力点点头,喜悦从心里一直洋溢到脸上,江南的秋天风景如画,天空蓝得像深山的湖水,云朵白得像棉花,金灿灿的阳光懒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丰收的气息,一切的一切,充满着一种喜悦的寂静。
文志看了看《雕花谱》,又看了看外面秋天的风景,心里也像这秋天一般,美好宁静。
“只是孩子——”李翠仙担忧地问道,“你哪有时间学这《雕花谱》,我听你爹说,他小时候描花谱,要描一年多才能出成果,你白天要种地,晚上要去师父那做活到半夜,怎么办?”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甚至有些后悔,去年没有答应村里某个男人的示好,不然,地里的活儿就有人操劳了,孩子可以腾出时间来学手艺。她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是个寡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自从陈儒过世后,来找她的男人好几个?可她总是拒之门外。为什么在残酷的生活面前还不肯低头,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还是不肯委屈自己去将就?因为这个原因,才害了孩子,想到这里,李翠仙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纷纷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