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从此，村里的其它小女孩因为裹脚，天天痛得鬼哭狼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同失了水的植物，剪了翅膀的鸟儿，文艺却因为二哥的支持，有了一双天足，她像只快乐的鸟儿，在田间地头跑来跑去，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那些裹脚成功，终于可以偶尔走出家门几步，碰到健步如飞的陈文艺，总是尖酸刻薄地说道：“哟，这么大一双脚，长大嫁不出去，做一辈子老姑婆。”说完得意地晃晃自己畸形的小脚。

陈文艺呢，自从认识仙儿后，便经常和二哥一起去找仙儿玩，虽然见不到面，但隔着围墙头聊天吃东西互赠礼物就很开心，仙儿受到国外新思想的影响，是清末的一个新时代的小姑娘，她把她听来的先进思想转而授给文志和文艺，什么外国发明了一种电话，几秒钟就能把信息传给对方，哪怕中间隔了几千里，比写信快多了之类，所以，这些话听多了，渐渐的，新思想的种子在陈文艺的心里萌芽生根。

因此，面着村里同龄人的嘲笑，她压根不在乎，她知道中国古代的女人不裹脚，国外的女人也不裹脚，城里有钱的仙儿姐姐也不裹脚，有见识的女人都不裹脚！她反倒因为自己不缠脚，有了一种荣誉感和成就感。

她同情地看着那些裹脚的村里姑娘，自己在原地蹦跳着，哈哈大笑，炫耀着她一双健康的天足，那些原本想嘲笑她进而秀优越感的村里姑娘，最终都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然后仓惶地退到房间里去了。

这一天晚上，陈文志像往常一样，坐在墙根，和仙儿隔着高墙聊天，月亮如同玉盘，在天顶高高地挂着。他觉得很愉快，突然，仙儿幽幽叹了一口气。

陈文志便关切地问道：“仙儿，有什么烦心事吗？”

仙儿沉默了一会，才哑声回道：“一年多过去了，我这病总是不好，心情压抑，张妈呢，受我父亲的嘱托，每天都要去你们村东头的菩萨庙去祭拜，回来就让我吃那些菩萨保佑过的水果点心，我天天被逼着吃，很痛苦。”

原来如此，陈文志对她劝慰说道：“你爹，还有张妈，都是为你好。”

仙儿诉苦道：“我知道，爹是为了我好，可是那些供品，难吃得像泥巴，一天两斤，简直是喂猪，张妈逼着我吃，我每天看到那些供果供品，我就想吐，心情也不好，甚至害怕，被逼着吃下之后，一整天胃都不好。”

陈文志突然想起来，村里的朗中曾经说过，对于体弱病虚之人，饮食要清淡，要比平时少吃点，仙儿这样每天被逼着吃下那么多供品供果，恐怕也是于身体不益的吧。

他沉吟着，想着明天抽个空找朗中问问，对于养病的人来说，到底是多吃好，还是少吃好。

仙儿恨道：“天天去庙里，求菩萨保佑我，求人不如求己，要想我病好，得让我天天开心啊！每天被逼着吃那些供品，吃了一年，我都吃伤了，文志，你知道我的身体，我的心情都很难受吗？简直是活在地狱里。”

陈文志认可仙儿的观点，对她说道：“没错，如果你天天开心，病很快就好了。”

现在仙儿确实心情不好，天天愁眉苦脸的，试问，这病什么时候能养好？她来陈家村也有很长的日子了，每天被关在这四面高墙之内，被厨娘丫头等下人监视着，甚至连吃东西都不能自由，想来也怪可怜的。

文志想到这里，内心对仙儿涌起一阵怜惜。

富贵人家的小孩也不容易当啊，倒是他这种山野穷小子，没人管他，来去自由，如同一阵风，落得痛快自在。

他心疼仙儿，对她问道：“仙儿，我怎么能帮你，如果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

仙儿一呆，听到陈文志真诚的话语，内心掠过一阵阵暖流，此时此刻，风摇树影，空气像蜜一样甜。

“谢谢你，文志。其实去庙里祭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就是搞封建迷信！”仙儿突然咬牙恨声道。

陈文志一呆，从他记事开始，村东头的菩萨就一直香火鼎盛，逢年过节，他经常陪着母亲也去那祭拜。

搞封建迷信？这些词语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仙儿继续在那里愤愤不平地说道：“文志，这世上没有菩萨，你想，世人的苦难那么多，心愿那么多，如果真的有菩萨，挨个的倾听，挨个的帮助实现心愿，菩萨不早就累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她银铃般的大笑起来，笑世人的愚昧无知。

“也许菩萨法力无边，她能做到一个人帮多个人呢。”卢仙儿说世上没有神佛，简直是在摧毁陈文志从小的信仰。

“唉——”仙儿烦恼地叹口气，对陈文志继续说道，“不说别人，就说我吧，至少对于我来说，祭拜菩萨，天天吃供品是没用的，因为我已经吃了一年多，人都吃胖了，胃里天天恶心得难受，看到供品都怕了，我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

陈文志不再说话，是的，不管世上有没有菩萨显灵，至少在仙儿身上，菩萨没有显灵。再说，在父亲身上也没有显灵，他清楚地记得，父亲病得很严重时，母亲没有钱请医生治病，只好天天去村东头的庙里求神祷告，希望父亲快点好起来，然而，父亲还是死了。

文志垂下头来，有些难过，他情不自禁地想，也许仙儿说得是对的，菩萨普渡不了众生。一个人过得好，只能靠自己。

仙儿突然说道：“文志，你刚才说只要你能做到的，你都会帮我？”一个念头如同夏日闪电突然出现在她的心间，久久不去，她忽然邪邪地笑了。

陈文志突然豪气冲天，大声道：“没错！”

仙儿笑了笑，心里很甜，对他眉眼弯弯地说道：“假如你拆了你们村东头的菩萨庙，张妈就不会去天天祭拜，我也不用吃那些烦人的供品了。”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陈文志呆坐在那里，眼睛睁得碟子大，她叫他去拆菩萨庙？！真是胆大妄为，异想天开，这件事，放在从前，他想都不敢想。

陈文志沉默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心里慌慌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如果他去拆庙，奶奶和母亲知道了，肯定会被他活活气死，村里人发现了，也会追着打他，打断他的手脚为止。

仙儿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啊！

村东头的菩萨庙是全村人的信仰。仙儿说什么这是封建迷信，他不懂，他只知道从古到今，自他记事开始，村里人就相信这菩萨庙。

逢年过节，村里人都去菩萨庙许愿，如要愿望实现了，他们就认为是菩萨显灵，一定会去还愿。如果愿望没实现，他们就认为自己许愿不够真诚，会提着更丰厚的供品继续许愿。

总之，村东头的菩萨庙是陈家村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每个村民心中的圣地，如果去拆菩萨庙，简直是自掘坟墓，公然与整个陈家村的村民对抗，他一个还没长大的十岁小孩，他哪有那样的胆量和勇气。

文志想到这里，一双手痛苦地拧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