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人去楼空
(五百零三)
陈文艺一边走一边看,后背开始沁出冷汗。夜越来越黑了,如同矿井,她的内心越来越不安, 呼吸变得沉重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虚浮无力,此时此刻,她好像不是走在坚实的地而,而是浮沉的海上,她在海上载浮载沉。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没有事的没有事的,肯定是庞三多接到委员长的什么命令,不能像从前一样布岗放哨,不能让别人到他们家来,所以才这样冷清寂静。
只不过是路上多花了一天时间,绝对不会生出可怕的变故的。
陈文艺不停地安慰自己,终于,仿佛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陈文艺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家前,远远的,她看一眼,只觉得眼睛一黑,不能呼吸。
她们家向来门卫森严,可是此时此刻,黑色的雕花大铁门左右洞开着,如同一个人没有牙齿的大嘴,院子里的花草东倒西歪,仿佛被人匆匆地践踏过。
这是劫后的场景。
陈文艺的眼睛越睁越大,只觉得不能呼吸,仿佛有一只巨手用力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摇摇晃晃地走进院门,行李掉在地上,她如同失去控制似的,继续朝前走去,花园里一个仆人也没有,屋子里也是黑灯瞎火的,既看不到人,也看不到灯。
四周一片冷清,如同古井。
陈文艺的一颗心急速跳动着,两条腿软得仿佛面条做的,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昔日高贵热闹,仆人成群的家如今没有一个人,她颤抖着声音呼唤道:“三多,我带孩子们回来了——”声音颤抖,如同风中的蛛线。
没有回应,也没有人从屋中走出来。
四周如同太平间。
陈文艺更加害怕,面色仿佛死人般苍白,此时此刻,她已经走到房门口,房门也洞开着,里面的沙发钢琴等陈设一览无余,她提高音量,颤栗着呼唤道:“三多,庞三多,我回来了!”
然而,仍旧一片漆黑冷清,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人出来。
此时此刻,她就好像自己死了,如今亡灵归来,活着的人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活着的人。
陈文艺只差快疯了,难道?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夏日闪电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后久久不去。
她像个疯子似的冲到电灯开关前,颤抖着伸出手,徒劳地拍打着墙面,试图打开电灯,然而,开关没有反应,很快的,她发现家里已经断了电,散落在行上的衣服将她绊了一跤,“砰”的一声,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庞中华看不过意,沉默纠结了一会,还是走向前,将陈文艺扶了起来。
文艺努力笑着,泪水却在眼里打转,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她自我安慰道:“我没事,中华,你爹肯定在卧室睡觉,你们在客厅等等,我去叫醒他。”
她支撑着站起来,然后,身子摇晃地快速走向卧室。
出发去寻亲前,庞中华曾经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反复警告她,要速去速回,最多给她三天时间,军令如山,大部队随时会出发。
难道?真的?!
陈文艺冲进卧室,看到卧室空空,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屋内一片凌乱寂静,如同吸血鬼的寝殿。
陈文艺大叫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史实记载,1949年12月10日,人民解放军包围成都,蒋中正与蒋经国在最后一刻,搭乘军机飞往台湾,自此而后,蒋未再踏足中国大陆。
台湾历史学者林桶法在其著作《一九四九大撤退》中提到:
究竟有多少军人来台?若以1945-1953作为粗估的断限,大抵有50万、60万、80万到100万等各种不同的说法。综合各种资料作如下分析:1945-1949年间,**到台湾者大约50万人;其后又有军队陆续退至台湾,1950年5月部署于舟山群岛的军队7万余人,另有约5万青壮民众随军来台,合计约12万人。从海南岛撤退约2万余人,1953年黄杰的部队从越南富国岛来台的军民约26,028人,加上1953年之后有些军队陆续转进来台,如1954年1月从韩战的华籍战俘来台近万人(有说1万4千人),滇缅李弥的残部约3千人。总共部队约60余万人。
至于公务人员及一般民众,据估计1945-1948年年底来台的外省人大约为17万,1949年大约为30余万人,合计1945-1949年年底从大陆来台的人数约50万人,加上1950-1953年大约有10余万人辗转来台。故以此推估,两者迁台的人数大约60余万人。军民合计约120余万人。
三个孩子原本傻傻地站在原地,突然听到陈文艺惨叫一声,看到她晕了过去,他们吓了一大跳。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如梦,等到他们清醒过来,两个选择摆在他们的面前,逃跑,还是留下来?
最后,庞复兴最先变得理智,她镇定地看看四周,然后狐疑地看向两位哥哥,没错,此时此刻,老大老二已经身子向后缩,明显是打算跑路了。
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这座豪华的宅子坐落在深山老林,如今人去楼空,仿佛鬼魂的宫殿,更显阴森可怕。
庞复兴看了看晕死过去的陈文艺,对老大老二说道:“就算我们对她没感情,就算她是一个陌生人,也不能见死不救。”
如果丢下那个女人就这样一走了之,未免无耻。
老大太想回到舅舅舅妈身边了,他鼓起勇气说道:“妹妹,我估计国民党已经逃到台湾去了,那,那个女人吓死了,所以现在我们成了孤儿,没人管了,我们回到舅舅舅妈身边,他们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庞民族抬起头来,心中大动,是啊,他激动地心想,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亲生的爹娘都还活着,他们必须跟着他们走,现在呢,一个去了台湾,一个死在地上,那么,他们回到舅舅舅妈身边,也算是情有可原。
因此,他兴奋地看向复兴,激动地说道:“妹妹,大哥说得没错——”
庞复兴大眼一瞪,面沉似水,怒道:“你现在就确定她是死了吗?我看她只是晕过去了。总之,大哥,要走你走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说着她和陈文艺走过去。
穿着白色睡衣的陈文艺倒在地上,如同深渊上飘浮的一片树叶,无助可怜。
老二看了看大哥和妹妹,轻声说道:“我想回家,但是我也想——”他看了看那个晕倒在上的白影子,她是那么美丽,那么瘦弱,如今回到家,却人去楼空,在美丽瘦弱的基础上,她还多了一层可怜。
老二轻轻地说道:“她现在孤独无助,我们不能丢下她不管,这一路,从陈家村到成都,她对我们三个极好的。”
老大不吱声了。
庞复兴听到这话,回过头来冲着二哥肯定地点点头,又看了看那个地上一动不动的白影子,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先去看看,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大老二点点头。
庞复兴如同大姐大,走在前面,老大老二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
好不容易走到晕死过去的陈文艺身边,庞复兴紧张地蹲下身来,睁大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
这个时候,外面一声野猫的叫声,三个小孩吓了一大跳,互相看看,大气也不敢出。
灌木丛里,一点两点,绿莹莹的眼睛,分不清是猫还是别的野兽。
过了许久,庞复兴才轻声说道“只是一只猫,不要自己吓自己。”她再次颤抖着手,鼓起勇气,将两根手指伸向陈文艺的鼻息。
在那个瞬间,一颗心跳向庞复兴的喉头,她多么害怕,这个陌生女人真的死了!
其实,如果陈文艺真的死了,庞复兴想,她倒是解脱了自由了,他们兄妹三个,会挖一个坑,把这个陌生女人埋了,然后欢欢喜喜地回杭州找舅舅舅妈,又重新一家人团聚。
虽然三个人身上没什么钱,但毕竟都满了十八岁,是成年人了,就算要饭,也能一路到达杭州。
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那个瞬间,庞复兴特别害怕陈文艺是真的死了。
当她的手指颤抖着伸到陈文艺的鼻子下面时,她感觉到了温热的呼吸,庞复兴立马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她对大哥二哥说道:“她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老大老二也松了一口气,脸上展露笑容。
庞复兴四周看看,只见一切都显得冰冷黑暗,她思索着说道:“现在是深秋,让她这样一直躺在地上,时间久了,肯定会生病,来,我们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床上去。”
老大老二就像庞复兴的两个小将,立马点点头,三个人齐心合力,终于把晕死过去的陈文艺搬到了大床上。
大床非常高非常大,厚厚的被褥,就像《安徒生童话》里豌豆公主睡的软床,陈文艺睡上去,就整个软软地陷下去了。
此外,白色的床单是上等的棉,床罩是上等的丝绸,在月光中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庞复兴轻轻抚摸着,心想,此时此刻,也只有这奢华的大床,以及这些昂贵的床上用品,能够证明这个女人昔日的荣光与地位了。
灾难来了,如同房子突然倒塌,房梁砸在身上一般。
月光如水如泪,仿佛在为陈文艺悲惨的命运叹息。